曦悅悄然離開鳳氏家祠的來年,前皇子齊烈領兵進城受降,從此寒焰國成為庫爾哈國的領土,改名鳳剎。
自從寒焰國滅,大祭司鳳自翔變態嗜血的真面目被揭穿之後,鳳氏族人頓時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得而誅之。
攝政王齊烈所率領的黑鷹軍更是大張旗鼓的四處搜捕,大有趕盡殺絕之意。
曦悅卻在南懷山下的小村莊落腳,平日以販賣豆腐腦維生,偶爾上山采藥,過了幾年與世無爭的生活。
這一天清晨,她像尋常村姑般用布巾扎起長發,嘴里嚼著甘草片,用薄紗遮住自己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然後背起了竹簍朝山上走去。
沿路遇到了幾個正要去市場做買賣的熟人,曦悅一律朝他們微笑點頭,似乎已經融入了當地人的生活圈子里。
「曦姑娘,又要去采藥啊?昨晚山上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妳自己小心點啊!」賣菜的沈婆熱心的叮嚀,咧嘴露出少了兩顆門牙的笑容,換來曦悅溫婉動人的回答。
「知道了,沈婆,我帶著這個呢!」曦悅揮了揮手上的木杖,表示自己早就有所準備,猶如琴音悠揚的嗓音讓人有種如沐春風的錯覺。
沈婆面帶微笑的離開沒多久,迎面而來的是扛著野味的大松夫婦。
「曦姑娘,我爹說山上最近好像有些外人闖了進來,妳今天可得多提防著點啊!」大松嫂子回避著曦悅露在面紗外頭的暗紅肌膚,眼神惋惜,語氣倒是十足的關心。
曦悅抬眸看向身材魁梧、木訥少言的大松,在對方點頭時,眼里閃過一抹警醒。
「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曦悅匆匆別過這對獵戶夫妻,腳步比起方才還要來得更急一些,向來從容的神情多少有些波動。
大松和他的父親老松伯或許看她只是一名弱女子,又沒有家人可以依靠,獨自生活在這個窮鄉僻壤,不時還得容忍他人對外貌的指指點點,因此曾經多次對她伸出援手,有時只是幾句提醒,有時主動幫她在住處外圍設下簡易的陷阱,始終不曾因為她的容貌而有所隔閡疏離,就是這樣一無所求的關懷漸漸贏得了她的信任。
而她當初之所以特意落腳在這個小村莊,就是為了找尋古籍中的靈泉,她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終于找到了藏身在洞穴里的靈泉,後來每隔幾天,就以上山采藥的名義到靈泉去浸泡,就是希望能藉此延緩發病的時間。
她身上留著鳳氏的血,除非閻羅王親口告訴她,她不會步入其他鳳氏女子的後塵,否則,她有一天勢必會像家祠里的那些女子一樣,吐血而亡!
死亡的陰影讓曦悅心頭沉重,腦海中更是不由自主的浮現一張張憔悴青白的容顏,從娘親開始到最後那名女居士……免不了要覺得自己其實正在做無謂的抗爭。
她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該怎樣才能改寫自己的命運呢?
而這些闖上山來的外人,會不會破壞她這一年來的平靜生活呢?
會不會已經有人發現自己是鳳氏的漏網之魚?會是雷厲風行的黑鷹軍?還是已經成了過街老鼠,四處躲藏的鳳氏護法?
家祠那場大火……應該沒留下任何破綻吧?
心事重重的曦悅在蓊郁山林里熟練的彎來繞去,破了結界之後,在天光乍現、萬物蘇醒的燦爛時分來到了靈泉畔,順手摘了半簍的藥草,她才小心翼翼的挑了一個十分隱密的位置,慢慢走進熱騰騰的溫泉里,甚至整個人潛到了水里去。
根據祖師爺鳳向天所留下的那冊古籍所言,靈泉具有淨化血液的功效,還能化瘀除疤,祛寒消腫,但是需要長期浸泡,才能有明顯的療效。
曦悅不知道書中所言有幾分真實,只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覺得每次泡過靈泉之後就通體舒暢,所以才會這樣不辭辛勞的上山來。
話說回來,那顆與生俱來的血瘤十幾年來不停影響她的生活,她早就不奢望有一天自己可以不需要蒙著面紗出門,免得被人當成怪物,還當場嚇死人!
從她離開娘胎開始,只要吃了葷腥,臉上這顆血瘤就會奇癢無比,甚至流膿發臭,所以她從小就茹素。
又因為父親看見這顆血瘤就反胃,覺得她是不能見人的家丑,更被視為鳳氏族人的恥辱,所以在族中長老的默許之下,將她和母親一同送往偏僻的鄉間自生自滅,後來母親病情惡化到再也不能視若無睹的地步,他們才將她們母女兩人一並送到南滇的家祠里自生自滅,卻讓她因此逃過了被攝政王所率領的黑鷹軍一網打盡的下場。
曦悅在南滇家祠的這幾年見證了鳳氏族女的凋零,也從那些來日不多的族女們口中听多了詛咒宿命之類的言論,更從塵封多年的古籍里得知許多不為人知的秘辛,老早就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沒想到卻一年拖過一年,直到此時此刻……
她心有旁騖的離開了靈泉,越過一條清澈的山溝時,才意識到不對勁!
平時這個時候會有很多小動物來這里喝水覓食,怎麼今天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最近有外人入山……
大松嫂子憂心忡忡的那番話頓時浮上心頭,曦悅匆匆蒙起面紗,背起竹簍,快步朝下山的路走去。
山林里不尋常的靜謐讓濃濃的危機感鋪天蓋地而來,令她頓時提高警覺,注意著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甚至舍棄平時走慣了的路徑,刻意挑選草高樹壯,容易藏身的地方來走,就為了以防萬一。
當那條熟悉的山道已經在下方清晰可見,曦悅緊繃的情緒也微微放松了些時,左後方的密林突然傳來窸窣聲,她臉色一變,本能的蹲來。
一道墨紫色的矯捷身影從眼前飛掠而過,消失在前方半人高的蕨叢里,曦悅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一支羽箭突然凌空而來,牢牢的釘住她的手臂,力氣大得讓她向前撲倒在地。
左手上臂瞬間傳來一陣劇痛,教她痛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好像射中了!」
一個年輕女子雀躍無比的低呼,臉色蒼白的曦悅詫異的挑了挑眉,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個女射手。
「真的?這下子可以幫大爺做一件狼毛大氅了。」
又出現另一名女子的聲音,沉穩的音調顯得成熟而謹慎。
「那頭小狼頂多可以做件短襖,何況大爺的體魄壯碩,搞不好只能勉強縫制成背心呢!」
偏偏有人喜歡唱反調,那股互相較勁的火藥味四處彌漫。
「哼!起碼我還能幫他做件背心,哪像有人光說不練,還見不得別人好!」
最先開口的嬌俏嗓音不服氣的回嘴,似乎不是逆來順受的溫吞性子。
「妳少在那邊血口噴人……」
一場唇槍舌劍就這樣在山林中上演,動靜之大,難怪會把飛禽走獸給嚇跑。
趴倒在濕軟泥地上的曦悅隨著手臂上的鮮血越流越多,意識也漸漸模糊,最後一個念頭倒是清晰無比。
這幾個女子口中的大爺,根本就是一個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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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吵……
曦悅皺緊了眉頭,只覺得左手臂無比沉重又無比熱辣刺痛,偏偏耳邊又不得清靜,隱隱約約不停傳來幾名女子的爭執聲,讓虛弱無力的她更是心煩。
「大爺是不是生氣了?」
曦悅認得出來這是那個女射手的聲音,只不過這次添了一股濃濃的憂心。
「就算生氣也是氣妳!人又不是我弄受傷的。」
這說風涼話的口氣實在熟悉得緊,讓人很難忘記。
「妳們兩個少說幾句,別把里頭那個姑娘吵醒了。」
躺在床上的曦悅悶不吭聲的闔眼假寐,一听就知道外頭就是射傷她的那幾位姑娘,尚未睜開眼來的她忍不住要懷疑,她們該不會放任受傷的自己躺在原地,然後繼續為了那個大爺吵架拌嘴吧?
「不過櫻虹,妳的技術也太爛了吧?沒射到那頭小黑狼就算了,竟然還把人射傷了!」
這個老是喜歡唱反調的叫做喬紫,光從語氣里就可以揣測她的表情有多不屑鄙夷。
「妳在說誰技術爛啊?妳以為我願意嗎?誰教這個丑八怪運氣不好,正好在那里采藥啊!」
櫻虹果然暴跳如雷,氣呼呼的把錯怪在受傷的人身上,還罵她是丑八怪!
曦悅屏住氣息,忽然受不了繼續待在這樣是非不分的地方。
「妳們兩個小聲點,大爺是讓我們來照顧這個姑娘,不是讓妳們來吵架的!」總是擔任和事佬的橙橙上前去將兩人拉走,聲音越來越模糊。
「橙橙,只要妳不說,大爺怎麼會知道?」喬紫沒好氣的回嘴,暗指某人愛打小報告。
橙橙腳步一頓,神情里閃過一絲畏懼。
「就算我不說,大爺也會知道的。」這個丑姑娘,還是大爺先發現的。
一時間三人無語,紛紛想起大爺看似溫柔俊朗、風流無雙的眉眼,其實是怎樣的火眼金楮,明明她們歸隊時言行之間毫無破綻,卻仍是讓他察覺到一絲異狀,發現櫻虹最寶貝的箭翎數量有少,又支支吾吾不知所雲時,更是堅持要她們帶他走一趟今天的狩獵路徑,這才發現那位受傷昏迷的丑姑娘。
大爺看見那支瓖有庫爾哈國鳥羽飾的箭翎時,神情陰沉如同閻羅王,想來就不寒而栗啊……
想到這里,老是唱反調的喬紫終于有了同舟共濟的意識,「要不……再去找大夫來給那個姑娘瞧瞧吧?怎麼都兩天兩夜了還沒醒?我可不想被大爺丟在這里……」
到底其他兩人後來又說了些什麼,曦悅已經听不見了,她疲憊又無奈的嘆了口氣,整理一下方才听見的那些訊息,決定要盡快讓自己好起來,免得被人當成眼中釘,甚至成為代罪羔羊。
那句丑姑娘只讓她千錘百煉過的心微微縮了一下,再也沒有任何影響。
只不過丑姑娘也有選擇在哪里養傷的權利吧?
她們口中的大爺听起來倒是明理,或許……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當曦悅迷迷糊糊的再次醒來,已經有力氣睜開了雙眼,而且第一眼就看見一個優雅俊美又不失陽剛的男人緩緩朝她走來。
剎那的眼迷之後,曦悅垂眸避開男人光彩動人的眼眸,假裝沒看見里頭的銳利冷酷,同時微皺起眉頭忍住從傷口傳來的陣陣抽痛。
「姑娘,妳還好吧?」
男人有一副充滿磁性又低啞性感的嗓音,曦悅保持著垂眸的姿勢輕輕的搖頭,順便搖去那一瞬間的心醉神迷,忽然可以理解那幾個姑娘為何對這個大爺如此著迷。
這個男人風姿卓絕,內斂爾雅卻又隱隱散發出令人難以逼視的霸氣,簡直具有渾然天成的魅力,就連她這樣看淡世情的大齡姑娘都難免心生悸動,何況是那些情竇初開的小泵娘呢!
「姑娘,可是傷口依舊疼痛難忍?大夫應該就快到了。都是在下管治無方,才會鑄下此錯,請姑娘務必在此安心養傷直到痊愈,這段期間,齊園會負起一切應負的責任。」男人神情懇切,站在床畔幾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的直視著她。
四目相對時,曦悅才發現這人深邃的眼瞳里找不到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厭惡或憐憫,甚至沒有一絲的喜怒哀樂與溫度。
曦悅胡亂點頭,用沉默來下達逐客令,甚至干脆閉上眼楮來假寐,免得不小心泄漏出內心真正的感受。
若是可以選擇,她寧願回到自己簡陋卻熟悉的小屋里,也不願在這里當不受歡迎的傷客。
或許是這個念頭太過強烈,浮現腦海的同時,曦悅竟然也把話說了出來。
「我要回去……」
雖然她的嗓音氣若游絲,眼前這個粗衣布裳都掩不住內蘊光芒的男人卻听得一清二楚。
「姑娘,我知道妳歸心似箭,不過依妳現在虛弱的狀態,恐怕要在這里多委屈幾天,在下這就去請大夫來重新把脈,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妳復原。」男人斯文有禮的告辭。
沒多久,果然來了一個中年大夫,慎重其事的開了一張氣虛體弱的藥方,甚至言明要臥床十天半個月才能恢復元氣。
一旁服侍的婢女們必恭必敬的接下藥單,親自送大夫離開。
曦悅等到人都走光了,才又睜開了沉重的雙眼,眸里閃爍著懷疑又防備的光芒。
這些人和她非親非故,這點皮肉傷了不起就給點銀兩當作補償,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剛剛那一幕,簡直就像刻意表演給她看似的!
曦悅無奈的長嘆一口氣,緩緩闔上酸澀沉重的眼皮。
她猜……自己是被軟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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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山下一間外觀古樸的大宅里,這幾日不少馬車進進出出的好不熱鬧,漸漸引起了當地居民的注意。
大宅里沒有太多庭園造景,大廳里坐著一名面如冠玉卻眸光精矍的男子,旁邊站著一個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
「大爺,這麼多天了還是毫無動靜,是否打道回府?」這名管事問出了大宅里多數人的心聲,似乎誰也不想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再待下去了。
外型俊朗貴氣的男子想都沒想就搖頭拒絕。
「再等等,順便打听一下那名女子的身分。」他瞄一眼管事眼中的茫然,嘴角輕輕抿著,卻微微的上揚,「就是讓櫻虹射傷的那位姑娘。」
「是。」管事一點就通,同時想起那位姑娘臉上有拳頭面積那樣大的暗紅色血瘤,眼里滑過一絲憐憫。
可憐的姑娘,天生長成這副模樣,才會刻意住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靠著采拾草藥為生吧?
當管事退下,沒有太多裝飾的簡樸大廳里只剩下那名男子托腮沉思,魅惑人心的眼眸里如雲似霧,讓人想看清卻又不知該如何靠近。
他同樣想起稍早之前去探視過的那位姑娘,想起那精巧的下巴線條以及眼尾往上挑的杏眼何其眼熟,若是消去那塊礙眼的血瘤,那張白皙細致的臉龐會是怎樣的風情萬種?會是怎樣的顛倒眾生……
男子突然直起了昂藏的身軀,眼瞳驀地縮緊,綻放出危險的光芒。
在他起身的同時,一名身形剽悍偉岸的男子大步走進了大廳里,臉上還戴了一張遮住半張臉的面具,露出疤痕密布的堅毅下顎。
「大──」面具男才剛開口吐出第一個音節,就被人猛然打斷。
「二爺,你來得正好,陪我去看一樣東西。」男子罕見的激動,讓面具男挑了挑眉尾,抱著濃厚的好奇心,任由男子將他拉進了內院,還很沒形象的在某間廂房外頭挖破窗紙湊上前去偷窺,面具男當下嘴角有些抽搐的看著廂房里的「東西」。
這個擺明被女人寵壞的家伙!那「東西」明明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大姑娘啊!
「二爺,看仔細點。」男子的那雙火眼金楮果真不是蓋的,八成還會一些讀心術,才能把對方的心思看懂了七八成。
面具男對他早就心服口服,自然听話照做,然後跟著臉色大變。
那位姑娘的右邊側臉艷麗無雙,若不是那雙清亮的眼眸太過無欲無求,簡直要讓人以為見到了早就香消玉殞的鳳貴妃……
「她……」面具男眼里閃過憤恨嫌惡,活像跟里頭那位姑娘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
「她不是。」男子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看著面具男臉上的表情從憤恨到錯愕,甚至閃過一絲惋惜,心知面具男必定也看見了她左臉上的那個血瘤,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所以說……我們還不能走!」
說完,男子便轉身從容離去。
面具男面具下的臉繃緊,不發一語的跟在後頭。
「至少在查清楚這個姑娘的真正來歷之前,不能走。」男子詭魅的一笑,燦若寒星的雙眸里卻找不著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