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的澄新醫院彌漫著與往常不太一樣的氣氛,幾個平常表現優秀,乖巧听話的護理人員一字排開站著,像是等著被人傳喚的嬪妃。這樣的氣氛隱隱透露著怪異,而更怪的是大家的反應,為什麼如此雀躍又帶著期待?
剛從精神科緊急被調到院長室的方靜對現況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不過這些年來,她的急躁個性被她的個案磨得沉穩了許多,就算對狀況不是很了解,她也不動聲色,垂著眼,靜靜地等待上頭的指示。
但她的好友沛澄就不一樣,一看到她來,連忙移動身體,閃閃躲躲地跑到她身邊來與她交頭接耳。
「方靜,你為什麼一點都不興奮?」沛澄有一雙明亮的大眼,此時那雙漂亮的大眼眨巴著微翹的睫毛,雙眸透露著興奮和不解。
方靜高沛澄足足半顆頭,對著嬌小的沛澄講話,她總是得頭微側,眼稍沉,而現在她除了頭微側,眼稍沉之外,她還眉頭深鎖。
「厚,我懂了,你是不是不知道今天院長特地找我們來干嘛的?」嘖嘖嘖,沛澄頻搖頭。
這個方靜也太超然了,除了關心自己的個案之外,對什麼事都不關心。
「方靜呀方靜,你明明不過二十七歲,為什麼心態老得活像是個老阿婆?」
「我的歲數關今天院長傳召我們有什麼關系?」沛澄離題了,她得趕緊拉回來,要不然沛澄鐵定沒完沒了地扯個沒完,更何況她對院長之所以找她們幾個來沒多大的興趣,有任務就交代,交代完了,各司其職不就這樣,為什麼要好奇?為什麼要有過多的期待?她不懂。
「魏成寬。」
「什麼?」猝不及防地從好友口中听到那個名字,驚得方靜眉頭鎖得更緊,腳步還狼狽地往後退了一步,像是魏成寬那三個字是洪水猛獸,會咬她似的。
方靜一向平靜的臉起了波瀾,這樣的方靜跟平常很不一樣啊。
沛澄覺得怪,于是欺近好友,把那張帶著好奇的小臉湊得更近,「你認識魏成寬?」
「不認識。」方靜下意識地搖頭說謊。
「你騙人,你明明就認識,要不你干嘛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慌?」
「我有眼楮,我會看商業周刊,所以我知道魏成寬是誰。」
「是厚,也是。」單純的沛澄連點兩個頭,像是被好友的說法給說服了。但,不對。沛澄隨即又搖頭,「如果只是單純的听過魏成寬這個名字,你干嘛嚇成這樣?你的表情像是魏成寬會吃了你似的。」
「你想太多了。」方靜把好友愈湊愈近的臉推開,漸漸消化魏成寬這名字帶來的慌亂,倏地下沉的臉恢復她一貫的平靜。
她把自己的心慌藏得好好的,如此一來才不會有人發現她與魏成寬是舊識,而且如果魏成寬知道她在這里,搞不好真的會吃了她。
「我只是訝異魏成寬怎麼會來我們醫院?」方靜試著將話題導回,試著從好友口中套出他之所以侵入她領域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他發現她了?
不可能,倘若那只野獸知道她就在他勢力範圍內,他不可能如此心平氣和,不來找她算帳。
又或者是……他前嫌盡釋,不在乎當初她怎麼唬弄他了?
本是作如此想,但隨即她又嘖了一聲,覺得自己太天真了。
以她認識的魏成寬從來不懂什麼叫做寬以待人,更何況當初的她可是讓魏成寬在愛情面前狠狠跌了一跤才退出她生命的,魏成寬怎麼可能在發現她的行蹤之後大發慈悲,輕而易舉地饒過她。
「他出車禍了。」沛澄口中又吐出令人震驚的消息,「而且听說失憶了。」
沛澄捱著方靜咬耳朵,而且說到「失憶」兩個字時,既小聲又神秘,她本想透露更多她听來的八卦給好友知道的,前頭突然一陣騷動。
「院長來了……」
「魏先生也來了……」
護理師們交頭接耳,方靜也听到了。
只是單單魏先生三個字,就令她不安,雖然沛澄說他出車禍,受傷又失憶,但她下意識就是覺得自己該遠遠的躲開,不該心存僥幸,只是已看到院長的身影,只怕這時候奪門逃出,實屬不智的行為,所以她默默地閃過那兩個人,躲到更角落的地方去。
沛澄兩個眼楮睜得大大的,頻頻往後望,不懂好友干嘛跑到後面去。
轉回去,別看我。方靜用眼神示意。
她怕沛澄的動作會替她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但來不及了,就在她揮手要沛澄轉頭時,魏成寬出現了……
他坐在輪椅上被推著走出來的這個事實讓方靜一愣。
她從來沒想過一向意氣風發的他會有這樣的一天。
高大的他被困在輪椅,像頭被困在牢籠的猛獸,她的心難受地揪緊了下。雖然沛澄跟她提起過他受傷又失憶,但她沒想到他會坐著輪椅出現。
盡管舍不得他,心里也很替他難過,可她怕他的失憶只是假象,很怕下一秒鐘他發現她的存在,就像惡虎撲羊那般朝她撲過來,所以她一看到他,慌得立刻垂著頭,壓低身子,很技巧地把自己藏得好好的,想趁他不注意時,再找個適當的機會逃出去,因為不管他有沒有失憶,她都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跟他見面。
方靜側著身子,偷偷地觀察逃亡路線之余,不忘拉長耳朵听院長介紹他。
「這位是魏成寬先生,相信各位對魏先生的大名應該是耳熟能詳,而今天請各位來,是因為魏先生出了點意外,秘密地在我們醫院接受治療一段時間後,不得不回到他的工作崗位,因此魏先生需要兩名醫護人員隨侍在旁。江護理師……」
靠,院長竟然開始一個個點名讓魏成寬選,頓時,方靜眉頭緊蹙,一雙眼楮不由自主地往魏成寬的方向飄過去,只要魏成寬目光不在這個方向,她現在就想閃人了,然而她才一抬眼,眼神立刻與魏成寬的撞個正著。
她心虛地立刻掉開目光,但就那麼匆匆一瞥,雖是驚魂未定的一瞥,可她十分確定魏成寬如炬的目光沒有半點敵意,與她對視的那一剎那,他平靜的眼眸不起任何波瀾。
他……當真失去記憶,不認得她了!
認知到這一點,頓時,方靜忘了該有的恐慌,反而站直了身子,滿是疑惑地轉臉看著魏成寬,而回應她的是一抹善意的笑。
那抹善意的笑是她夢寐以求的,但現在真的出現,她卻惶然不知所措。她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用這麼淡漠的眼神看著她,猶如陌生人一般。
「方靜。」
點到她了!
方靜愣愣地站前一步,迎視那個她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
沒想到魏成寬一看到她,便開口說「我喜歡她。」
她明知道他口中的喜歡,跟她所想的絕不一樣,可她還是震了一下。
她原以為自己這輩子絕不會從他口中再听到喜歡二字。
「方靜,快去!」沛澄悄聲叫她,要她快去拿合約書,她傻在原地干嘛?
方靜卻猛然退了一步。
大伙看傻了眼。方靜在干嘛?
「我不能接受這張合同。」
「為什麼?」魏成寬沒問,著急的是沛澄。
方靜剛剛鐵定閃神,沒听到魏氏企業開出來的條件有多優渥。
魏成寬因為這次受傷,所以打算在魏氏企業成立一個小護理站,在他尚未康復前照顧他,等他康復後,被他選中的人就能留下來,成為魏氏企業的員工。不說魏氏企業給的高薪,單說在企業網底下從事簡單的保健衛教工作,就遠比在醫療體系下來得輕松,而這樣人人求而不得的合約,方靜為什麼不要?
「我……一直在精神科工作,但很顯然的,魏先生精神很穩定。」這是方靜唯一想得到拒絕魏成寬的理由,不過大家對她的理由感到非常不以為然,因為每個護理人員在學時,內外急診每一科別都得去實習,她不會是唯一的例外。
「你不喜歡我?」魏成寬問得直接。
「我沒有。」
「可我在你眼里卻看到閃躲,你怕我?」
「我沒有。」
「那為什麼不能接受這張合約?」
「我說過了,我從畢業之後就只待過精神科,我覺得我的同事比我更能勝任這個工作。」
「所以你是替我著想?」
「是的。」
「那麼,如果我說你待在我身邊有益于我恢復記憶呢?」
「什麼?」他說的,她听不明白。
「我對你有點印象。」魏成寬咧齒一笑。
倘若他真的記得她,他絕不會沖著她這樣笑,她比誰都還清楚這一點。
「你的言談舉止讓我覺得熟悉,所以我想,如果你待在我身邊,或許我會想起什麼。」他如是說。
她才不願意他想起以前的什麼,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怎麼搖頭拒絕,說她不願當他的看護、復健人員?偏偏繼續待在他身邊很危險呀,他不都說了,他對她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倘若她待在他身邊,搞不好他哪個神經不對,突然想起以前的種種,到那時候,她往哪兒逃?
方靜左右為難,而院長室里的人也嗅出不對勁,現在的氛圍一整個詭異。
明明是陌生的兩個人,卻有一股奇異的緊張感。
資方魏成寬有一種勢在必得的氣勢,勞方方靜卻對優渥的待遇再三推拒,這兩個人很怪呀……
大伙看看魏成寬,又看看方靜。
「我覺得魏成寬喜歡你。」散會之後,沛澄發表她的想法,而她的想法繃斷方靜的最後一絲理智。
「你哪只眼楮看到魏成寬喜歡我了?」方靜咬牙切齒,因為她不能對那個始作俑者發脾氣,只好把氣出在沛澄身上,幸好沛澄大而化之的個性並不在意好友的口氣跟態度都突然變差,淨在那里推敲著。
「他若不喜歡你,干嘛執意要你?還有你的態度也很奇怪,薪水待遇都不錯,干嘛急著把錢往外推?」
「我……」方靜張口想反駁,張嘴張了老半天,卻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就知道事情最後會演變成這樣,所以她才討厭魏成寬剛剛在院長室里的態度,他把整個氣氛搞得很曖昧,像是他對她另眼相待,而她就快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現在整個醫院只怕已把她跟魏成寬的緋聞傳得沸沸揚揚了,可是她跟魏成寬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就算魏成寬失去記憶再度愛上她,他的家人只怕這次也不會允許他們倆再來往了。
家人……她竟忘了,她若真的去魏家,難免會遇到魏成寬的母親與妹妹,她們鐵定不樂意見她再次出現在魏成寬的世界里,是吧?
「方靜?是那個方靜嗎?」
魏家人看到照護人員的名單,不禁頭皮發麻。方靜這個名字之于他們魏家等同于噩夢,而這場噩夢轉眼又要出現了嗎?
「會不會只是同名同姓?」魏成寬的母親極力想逃避現實,不願她一直擔心的噩夢成真。
「媽,人事資料上都貼著照片了,你還想自欺欺人騙自己說不是那個女人嗎?」魏成寬的妹妹一根縴細的手指直往方靜照片的臉上戳,用力的幾乎要把照片給戳出一個洞來,對方靜的討厭可見一斑。
「媽,你說哥是不是想起了什麼?要不然他干嘛又把那個女人招進我們家來?」魏成慧突然想到。
「你胡說什麼?你哥失去記憶了,他哪能想起什麼?更何況,當初那個女的對他做了那麼惡劣的事,他恨她都來不及了,哪能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的。」魏母要女兒別亂造謠,老說這些令她擔心又不開心的事。
那個方靜是個禍害,他們魏家實在惹不起,偏偏兒子的醫護名單里又出現那個名字……真是頭痛啊。
「該怎麼跟你哥說那個女的實在不適合當他的看護?說了,怕成寬起疑,開始查起當年的事,那怎麼辦?」
「那好啊,查起當年的事,就知道方靜是怎麼背叛他的,到那時候,哥還能讓那女的待在他身邊嗎?」
「你確定成寬是恨那女人的嗎?」成慧怎麼能說得如此篤定?猶記得一年前方靜離開的時候,成寬像是抓了狂似的,放下公司大小事,鋪天蓋地的想把那個女人給找出來,幸好方靜躲得干脆,彷佛在人間蒸發一樣,杳無音訊,要不然當時真的被兒子找到,還不知要惹出什麼事端來。
這一年來,她就怕方靜又出現,沒想到這會兒她還真的出現了……想到這,魏母眉頭緊蹙,嘴里直念著阿彌陀佛。
方靜那個業障又出現,她不求其他,只祈求老天爺保佑兒子這一次不要再栽在那女人手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