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
她沒睡,也不敢睡,她不時地去踫他額頭,注意他的體溫。又打量他的睡容,心情復雜,感覺很不真實,竟跟這男人走到這種地步。
徐遠記得,那時她受傷住院,程少華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我非常自私,絕不委屈自己。」
就是因為他說得這麼強悍,她以為就算跟他親熱一陣子,拍拍屁|股走人,他也不會受傷。他都說他絕不讓自己委屈了,所以她更毫不介意張牙露爪地表現不在乎他的模樣。他不爽,自然會走。
她是不會愛上他的。
那不在她期待中,這只是孤男寡女,露水姻緣。只是時機剛好,彼此身邊都沒人,來一段風流韻事。為苦悶的現實生活,添一點綺麗色彩。
沒想過會變成這樣啊,怎麼好像越來越親密了?
程少華不知道這晚,他躺進夢里時,看顧他的徐遠,有多掙扎,情緒多分裂。
她沒辦法走出妹妹的傷痛,沒辦法放下仇恨。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必然會毀滅自己。所以,又怎麼敢去想,跟他有未來?她以為他常跟女人分手,新歡不斷,他是花心大蘿卜,很快會對她失去新鮮感。而她,也只是貪圖一時歡愛,偷來短暫的慰藉。
可是……可是啊……他還在這里呢?
徐遠眼楮酸澀,心中淒苦。
這家伙,怎麼跟她當初認識的,不一樣啊。
明明他寫的文,雜志的采訪,甚至是最近的棄養生母的新聞,看起來,他就是外界評語的那種人,一個心狠、冷酷、性情差勁的自大自私男,連生母都可棄養。
可是,和他真實相處過,徐遠感覺到的程少華,不是那種人,現在,害她也錯亂了。
口口聲聲說絕不會委屈自己的人,卻飽受她欺負也無所謂,甚至甘心睡在門外直到天亮,只為了確定她很好。口口聲聲說他是很自私自我的,結果會在她痛哭時體貼地擁抱她、守護她。會平靜地面對她種種惡劣的情緒,這怎麼會是自私的人?
有時,徐遠感覺可怕,那個被現實磨損的,那顆已經冷酷的心,現在會被他擰痛,會因他震動,它有感覺,它會因為他的事煩惱。
難道她之前想得太簡單了?人的感情,真可以操控自如嗎?,真可以彼此發泄完就算了嗎?
徐遠閉上眼,忽然听他喊了一聲。
「媽……」
她睜眼,看著他。發現他在夢囈……喃喃地說了什麼,又睡去。
她湊過去,看他緊揪眉頭,睡不安穩。
作惡夢嗎?想了想,低頭,在他滾燙的額,吻了一下。然後,驚訝地,看他眼角滲出淚……
「媽……」他又喊了一次,很無助的口吻。
徐遠震驚著,既然無情的棄養生母,為何又在夢里呼喚她?他心里也有過不去的梗吧?也有過什麼樣的傷心往事嗎?
她心疼著,感覺到他的無力感。她內疚了,好像害他這樣傷心的事,她也有分。
程少華啊……你不可以這樣……不可以讓我越來越在乎你。
我沒有余力……愛你。
徐遠不知睡去多久,再睜眼,床邊空著。
他不在?窗外路燈亮著,天還黑著。
他呢?
她下床,推開房門,听見有人說話。從門縫看去,程少華在外面跟人講電話,臉色鐵青,口氣憤慨,雖然他已刻意壓低嗓音,但嚴厲的腔調,徐遠都听見了。
「……好啊,你去啊,隨便你在節目里怎麼講……我怕個屁,我管別人會怎麼想,你少威脅我,馬的,我不會給你錢……你以為我在乎?我不會……你厲害,換了五支號碼都能被你找到,你了不起。……什麼我媽?你不配,當初是誰賣掉房子養外面男人?少裝可憐,爸死的時候你有來看我們嗎?你拿多少錢走?你有管我們死活嗎?我棄養?虧你說得出口,你告啊,我會請律師,我寧願把錢給律師也不會給你一毛錢,我學費你出過嗎?我沒錢吃飯時,你在哪個男人床上?!你放屁!你不要解釋,我不要听,你哭什麼哭,被拋棄的是我,是我!拜托你當初棄養我,就放過我,就徹底放棄我,不要再打給我!」
程少華將手機摔地上,踢它,踩它,發狂踐踏,好像那是他痛恨的人,他把所有憤怒痛苦,都發泄在可憐的手機上。
徐遠沒見過這麼失控崩潰的程少華。
她心跳很快,她關門,回床上假寐。
一會兒,程少華在外面平復情緒了,回來,輕輕把門關上,像是怕吵醒她。徐遠在黑暗中等著,但他一直沒回床上。
她有些擔心,微睜眼偷望他。看見他坐在桌前,雙手按著頭,駝著背,在黑暗里沉默著。他的背緊繃,似扛著巨大的痛,身子也微微抖。他在哭,眼淚從掌心淌落。
徐遠心頭酸,緊閉眼,不忍看。她胸口堵著,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她也好難過,她竟也好想哭。
小房間,他的悲傷滿溢,間接也淹沒了她,她眼眶濕透。
他在那兒悲傷。
她在一旁也悲傷。
她想起妹妹,她也好痛,她跟他一樣,都是傷心人。
他是被母親拋棄。
而她妹妹死去時,她是拋棄世界。
她孤獨絕望好久好久,她能理解那種恨和痛,那種巨大的無力感,有時你就是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接受現實,無計可施,那會逼得人發瘋。
原來他也有絕望崩潰的時候,他也會這樣軟弱在暗夜里偷哭。然後白日在人前,若無其事,天下無敵的自信表情。
他越是自信自負,她就越是愛跟他唱反調。她一直表現得不在乎他,好像沒有他也無所謂。他對她好,她就算感動,也故意表現冷淡。
但,這刻,當他弱到躲在暗夜里偷偷哭泣時,她崩潰了,她把臉掩埋進枕頭深處,也偷偷哭著。她沒辦法無視軟弱的程少華,她感覺好痛。現在她隱約明白了,他生病時拚命跟她撒嬌,幼稚又賴皮,也許是想從她身上,討到一點,從未在母親身上討到的關懷吧……
可是她只給他冰冷的臉色。
他也需要被安慰,如同她活不下去時,在黑暗路途中,她不自覺地,也渴望偷來一點溫暖,貪他的擁抱,讓她撐下去。
第二天,徐遠早早就出門了。
那時,程少華還睡著,她悄聲離開房間,到附近菜市場。她買了雞腿肉,又買了小電鍋,菜刀,砧板。菜市場,小販正忙著備貨,婦人背著幼兒買菜。阿公帶著孫子擠進豆漿店吃早餐。熱鬧的人聲,各種食物氣味,冒著熱騰騰煙霧的煮食大鍋。尋常種種,刺激著她。
她多久沒經驗到這種平凡的家常時光?正常人的恬淡日子?沒有沉痛歷史,只是安分守已地買菜煮飯,工作上班,放假玩樂。這樣平淡的日子,她竟然都生疏了。
有一剎那,她拎著食材,恍惚地怔在路旁,看著這尋常景色,感動不已。這才是生活,而她遺失太久。她刻意孤僻自己,冷在那小小收費亭,與世隔絕。但這尋常人的生活,如今,為何教她目眶濕濡?
當徐遠在菜市場買菜時。
徐媽媽卻拎著早餐,到停車場找她。
她到附近銀行辦事,時候還早,上次跟女兒不歡而散,徐遠就沒回家過。這回,她特地備了徐遠愛吃的九層塔蛋卷,煎好了放保溫鍋里,一路拎來給女兒。穿過停車場,走到女兒寄居的房間,小房窗口,開著一條縫。
徐遠醒了吧?
徐媽媽瞄一眼,嚇住。
一名男子,睡在女兒床上。她怔住,退後一步,看看周圍環境。沒錯,這是女兒待的停車場。又膽怯地貓向房間,里面堆放的是女兒的用品。
但,床上那個男人是怎麼回事?那個人,又不是王仕英。
徐媽媽震驚,尷尬,像看到不該看的事,又怕女兒回來發現她。她慌慌張張退出停車場。搗著胸,心跳好快。疾步離開……那個人……是誰?!
七點多,程少華被一陣鍋蓋的沖撞聲吵醒。
他睜開眼,看見小房里,白的熱蒸氣飄散。一只小電鍋,擱地上,水滾著,正冒著熱氣。那是什麼?
他驚訝,往旁邊看,看徐遠坐在小椅子上。見他醒了,她拿溫度計,啊地張嘴,示意他張口。他張嘴,溫度計塞進他嘴里,她看手表。時間到,取出,檢視度數。
「三十七度,退燒了。」她搖晃溫度計,放桌上,又拿碗,掀開桌上沸騰著的電鍋,雞湯的香氣彌漫著。
程少華驚訝著,她幾時變出電鍋了?他看她舀湯,端過來,以湯匙舀了湯,吹涼,遞到他面前。
「啊——」她說。
「啊。」他張嘴。
湯匙放入他嘴里,鮮甜的雞湯,真好喝。
他就這麼讓她一口一口喂完雞湯。他心里暗暗驚訝,她是轉性了喔?
看著晨光中,她恬靜的面容,看她溫柔的動作,這……是那個一直跟他唱反調,耍冷酷,難親近的女朋友?昨晚他吵著要雞湯,要她喂,她都很不屑。是怎樣?神明有托夢教訓她嗎?現在竟然這麼順他的意,他反而感到不安,又有點尷尬。
病時被人呵護,是他幼年沒享受過的待遇。他默默喝湯,怕是在作夢。而湯碗直冒著的熱氣,氤氳他的眼。
唉,人生總有某些時刻,會幸福到說不出話,難以言語,無法形容,人變得傻呼呼,身體軟綿綿,然後,被一種福至心靈、活著真好的感動包圍住,像一顆糖,有了甜蜜的心境。
這一刻,害這個大男人,在女人的寵愛里,溫馴似只乖羊。
他沒想到徐遠煮的雞湯這麼好喝啊……
這不是初次下廚的人會有的功力,原來她是會做飯菜的……原來,要溫柔時,她也是可以這麼有母性光輝的。人啊,多不可思議。有這麼多面貌,她令他驚奇,仿佛又多認識了一個新的女人。
喝完雞湯,她將碗,擱桌上。又抽來面紙,很細心地抹去他唇邊油漬。然後退開些,雙腿交疊,望著他,溫柔的目光,像望著個需要被愛的孩子。那雙烏黑神秘的眼瞳,望著他,好像就能把他心中所有黑暗消滅。
他們從刺激火熱的xing愛,怎麼樣地,走到了而今這般家常風景?
令這小小蝸居像遮風避雨的家?
徐遠看他臉色恍惚,表情呆怔,她笑了。
「怎樣?大少爺,雞湯也弄給你喝了,也如你所願喂你了,這下開心了嗎?」他愣了愣,笑了。「唔,我太爽了。」
然後,他們都笑了。
或許人們,就是在這種時候,感動到會沖動干傻事吧?那些為愛瘋狂,說的就是在這一刻嗎?
程少華以為是他在保護徐遠。哪知有這一刻,她像聖潔女神,反過來呵護他。
「徐遠……」他望著那雙明燦燦的眼楮。「你銀行存款有多少?」他問,她怔住了。
他繼續問,而且是正經地問了許多令她驚訝的問題——
「你有負債嗎?如果有,負債多少?一個月需要多少開銷?零用錢要多少?在外面有沒有小孩?跟以前的男人還有沒有來往?家庭成員多少?品行如何?有沒有什麼經濟上或健康上的問題?」
徐遠臉一沉,動怒了。
這可不是她期待中的回應喔,他干嘛?身家調查?銀行多少錢?問這些做什麼?
「想跟我借錢的話,免談。」哼,給點顏色就開染房,賞你一點甜頭就得寸進尺?!這家伙,居心叵測。
他說︰「我是在衡量愛你的風險。我要知道徐遠這個女人,是不是我程少華的人生負擔得起的。」
「什麼意思?」
「欠債如果沒有超過一千萬,還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
「若超過呢?」
「那就不是我能承擔的風險。」
「于是呢?」
「就不能繼續跟你認真走下去。」
「呵。」她又氣又好笑。「程先生真會殺風景。」
「我是務實,決定買一個想永遠留在身邊的東西時,就像決定養一只寵物,買一間房子,這些人生重大決定,若要負責到底,就該事先徹底了解跟衡量,是否自己可以負擔得起的。」
「听起來很現實。」
「難道現在都不流行說實話?」
她笑了。「你的實話听起來像在談判做生意。」
「那就是,這是一輩子的生意,我要秤秤自己的斤兩。」
「何必這麼嚴肅?不需要這麼認真。」
他凜容,正色道︰「有件事,以防萬一,我先跟你說一聲。上次在這里時,我們沒避孕,萬一有小孩,一定要告訴我,不準做任何決定。你可以生下來,我會負責。就算徐遠這個人我無法負責,但養一個小孩,以我的經濟狀況承擔得起。」
他伸手,撥開垂在她臉邊的發絲,以好溫暖的目光凝視她,好溫情的口吻跟她說。
「我想跟你結婚,所以想徹底了解你的背景,給我一份關于你的報告吧?讓我了解。當然,我也會附上我的背景,資產證明,戶口證明,讓你了解我是不是讓你可以安心嫁的男人。你不會在跟我結婚後,忽然冒出不認識的小孩喊我爸,或忽然冒出不認識的女人喊我老公,更不會有突然多出來的債務。這不是很好嗎?」
「你想太遠了。」徐遠站起來。「我不結婚。」
「考慮考慮吧,先看過我的報告。」他眨眨眼,此刻已不是昨夜偷哭的家伙,他又恢復那種臭屁臭屁的自信樣。「我的條件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精彩絕倫堪稱人間極品——」
「是是是,你大概還沒醒,你繼續作夢,我上班去。」
結婚?不可能!徐遠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