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Neil答應為顧里保守秘密,不將她的病情告訴任何人。不過作為交換條件,我讓顧里答應我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住在那棟人去樓空的南京西路別墅里,我希望她搬回她原來的家,至少她媽媽能夠在身邊照顧她。
顧里答應了我。她告訴我說,其實就算我不說,她也已經準備把這個別墅退掉了。這個別墅每個月的租金可不便宜,在沒有解決那個大窟窿之前,她得節約開銷。她甚至做好了以後都和民工們一起穿凡客的心理準備。
「但我想在退掉這個房子之前,讓大家再聚一聚。林蕭,你覺得他們還會來麼?」她抬起頭來望著我。我從她的眼楮里,第一次讀到了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叫做「不自信」。
「他們是指誰?」我突然難過起來,因為我讀懂了顧里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還要不舍。
「所有在這個屋子里生活過的人。」顧里嘆了口氣,「不管未來我們如何,死生契闊還是老死不相往來,至少過去,我們生活得還是很開心的,不是麼?」
「簡溪和衛海都已經不在上海了。顧源也肯定是不會來的了。」我在熟悉的沙發上坐下來,目光望著廚房的方向,在那張長長的餐桌上,無數的秘密都曾經像黑夜的曇花般迷人地開放過,就像炸藥一樣,有一種瞬間迸發的無與倫比的美,我們因為這些炸藥般的秘密,無數次無數次地彼此爭吵,恨不得把對方撕成一條破爛的麻布口袋。當然也有很多溫情的時候,我甚至還能恍惚地看見簡溪在里面為我盛飯,南湘在水槽邊擦盤子的情景。
「那就還有南湘,顧準,唐宛如。」顧里說。
「還有崇光,你願意邀請他麼?」Neil問顧里,但眼楮卻看著我。
「為什麼不呢?林蕭那麼愛他。」顧里不冷不熱地說。我知道,她還記著我在墓地里,死活不肯去為他搞崇光頭發的事情。
「那我和林蕭分別去約他們?」Neil嘆了口氣,沒多說什麼。
「不用,我自己發短信給他們吧。」顧里站起來,看著我,明顯是要送客了,「我要先睡了。你也早點回家吧。」
「崇光去外地了。我今晚就住這兒吧。」我不敢看顧里的眼楮。
「哦,那隨便你。你的房間還留著,沒有動過。被子枕頭都在衣櫃里,你自己拿。」顧里說完,就上樓去了。
一個通宵的折騰,我也累垮了,我在清晨的陽光里合上眼,一下子就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房間里一片昏暗,我也不知道幾點了。
我披著睡衣穿著拖鞋,走到顧里的臥室。我推開門,輕輕地爬上她的床。
就像大學寢室同住的時候,無數次,我從自己的房間悄悄跑到她的房間,躡手躡腳地鑽進她的被子里,只為貪圖她買來的高級床墊的舒適和鴨絨被的溫暖。
我躺下來,輕輕地拉過顧里的一條胳膊抱著,我把頭埋在她的胳膊上,小聲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沒有動,也沒有回答我,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
幾秒鐘之後,她輕輕地推開了我的手,翻過身沉默地嘆了口氣。
冬日松上雪,春天溪上冰,夏日樹間聒噪的蟬聲總是帶著雨。
而秋天總是用落葉把世界孜孜不倦地打扮了一遍又一遍,這里描點胭脂,那里刷點粉黛,全世界看起來都紅紅火火的樣子。
一年一歲,光景總是走得特別快。
上海的霧越來越濃了,白天越來越短,清晨越來越晚。
秋日里最後的蟬聲,也終于藏進了綿密的樹林。
我心里對南湘和顧源的怨恨,似乎也隨著秋日的加深,而漸漸冷卻了。隨之而來的,卻是對他們的思念。我明白我對南湘的怨恨沒有任何道理,從來就沒有人規定她不應該比我優秀,不應該過得幸福,不應該事業有成。當她終于有機會站在巨大的舞台上謝幕,我應該是第一個為她鼓掌歡呼的人,然而我卻發出了第一聲冷笑與倒彩。而顧源,比起怨恨來,他更應該得到人們的同情。
但顧里卻沒有時間像我這般傷春悲秋,她和Neil兩個人每天都把自己埋在一座座的文件堆里,反復核對和尋找著各種有用的沒用的信息,顧延盛生前的所有個人賬戶都非常清楚,里面並沒有類似七千萬這麼巨大的交易往來記錄,但也不排除顧延盛將這筆錢拆分成了很多筆小額交易,不過如果是這樣,那追蹤起來就更加麻煩。本來一根針掉進大海里,就很難尋找了,再把這根針截斷成渣,那就更難尋覓。
但顧里相信,這筆錢不會不翼而飛,它一定是以一種被眾人忽視了的形態存在著的。沒有人會真的把七千萬撒進大海里。
顧里和Neil反復研究著顧延盛留下的遺囑,仿佛在閱讀一部推理小說一樣,每一條每一句,甚至每一個字,他們都絞盡腦汁,仿佛在破譯一本《達芬奇密碼》。
他們將每一份遺產逐一排除著七千萬潛藏的可能性,比如那只留給顧里媽媽的青花瓷碗,里面沒辦法裝著七千萬現金,比如那只留給顧里的百達翡麗手表,也只值四十二萬元而已,公司的股份清晰透明,不存在疑點……
當他們一條一條地排除之後,剩下最可疑的一份遺產,就是顧延盛在死之前購買的一片林場,這片森林在崇明東灘的市級林業區里。很多的企業,包括紙廠、家具廠、木材加工廠,都在這片國家級的林業區內有自己的物業。顧延盛就以私人的名義,購買了其中一小塊靠近海邊的林場,這片林場在遺囑里,是留給顧里的。
在沒有發生這件事情之前,顧里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接手這片林場。顧里只是繼續聘用了顧延盛死前雇用的那個守林人,看守那個樹林而已。
在Neil的提議下,我和顧里Neil三人,一起又去了一趟。
當我們站在那片種植著大量速生桉木的樹林時,我們環顧四周,卻也不知道怎麼下手。這是2010年的上海,不是中世紀的歐洲,我們不可能在森林里找到一個裝滿了金幣和寶石,價值七千萬的寶箱,然後還有一個仙女拿著魔法棒出來為我們跳舞。
「這片森林的木材能夠值七千萬麼?」顧里把墨鏡摘下來,愁眉苦臉地看著頭頂搖來搖去的樹冠。
「這些都是用來造紙用的速生桉樹,七千萬?能夠價值七十萬就不錯了。你以為這里種的都是黃花梨啊!」Neil翻著手里的林場資料,不停地嘆氣。
「那這塊地至少也值不少錢吧?雖然不在靜安區,但好歹也是上海市啊,能拿去房地產市場上交易麼?說不定就有哪個缺心眼兒的願意買下來,在這荒郊野嶺的地兒蓋一座寫字樓或者電影院什麼的呢。」
「顧里,沒有人會願意在這種地方蓋寫字樓,你別忘了我們從靜安區開車過來足足開了四個鐘頭,我覺得再多開一會兒都能看見嘉峪關了。而且你別忘了最後一段路我們還不得不借了守林人的拖拉機才開得進來。哪個缺心眼兒的能缺成這樣,想在這里蓋寫字樓啊?而且,我還不得不提醒你,你爸買的只是這塊林子的使用權,而且使用範圍上明確規定這塊土地的用途只能用來種植造紙用的木材,別說蓋寫字樓了,你就算只是想在這里搭個溫室塑料棚種胡蘿卜,那也不行!」Neil口齒清晰,條理清楚,臉上擺出一副律師標準的嘴臉,就差頭上戴一個羊毛帽子了。
「那會不會是我爸爸神通廣大,被他探明了這塊地下面埋藏著煤礦或者石油什麼的啊……那我們就發大財了呀!肯定是這樣吧!不然我爸爸那種鐵公雞,平時叫他幫我買一只愛馬仕的包都哭得跟死了二姨媽似的,怎麼可能花七千萬就來買這些破木頭!明天趕緊找一家挖掘隊的人來,老娘一秒鐘變煤老板!」顧里突然雙眼放光,看她那樣子,應該是原地滿血復活了!
「你這個法盲。中國的法律規定土地及礦產資源或者古代文明遺產,都是國有。私自開發礦產和搶銀行沒什麼區別,都是偷國家的錢。你就算在這塊地里開采出十噸鑽石或者挖出了秦始皇的尸體,也沒你什麼事兒。」Neil朝顧里翻白眼。
顧里叉著腰,怒了︰「那你叫我們大老遠過來這窮鄉僻壤的干嗎!秋游啊!我醫生說了,如果我走出外環,或者到了手機信號太差的郊區,我的子宮隨時有可能和我翻臉!」
我們把大半天的時間都耗費在了這片林子里,但其實呢,也沒干什麼事兒,這片林子太空曠了,三面環海,一面連著崇明島。前不著村兒後不著店的,除非顧延盛在這片林子里人工培育大熊貓或者火鳳凰,要麼就是遍地都是千年靈芝草,萬年珊瑚礁,否則沒有可能找出七千萬來。
我們三個徹底地頹了。
走的時候,那個守林人說要帶我們去看一下顧延盛在林子里搭的一處小木屋。
「你早說啊!!」顧里噌的一聲像一個沖天鞭炮一樣躥起來,我趕緊拉住她,怕她飛到天上去炸開成一朵漂亮的煙花。
我們仨仿佛劉翔跑錦標賽似的,跨越著無數荊棘野草,朝著那個木屋飛奔,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顧里在我旁邊傻笑著,身手敏捷,動作矯健,完全不像一個癌癥病人,倒像一個綠林悍匪,我感覺她口水都快被風吹得掛到腮幫子上了。
但當我們仿佛緝毒犬一樣在那間木屋里四處搜尋,幾乎要把屋子翻過來似的查找了半天之後,我們徹底地憤怒了。沒有保險箱之類的東西,更沒有支票合同什麼的或者房產證、地契之類的玩意兒,銀行存折也沒有,所謂的地下室或者書櫃背後的密道都沒有。赤果果的一間房,擺著一張木床,一個大書櫃,兩三把老爺椅,一張木頭桌子,沒了。
「顧先生偶爾周末會來這里度假,看看書,釣釣魚,他人很好的,說他不在的時候,我也可以住這個木屋,畢竟我那個守林用的小亭子,到了冬天實在太冷。這個木屋有壁爐,可以生火。」守林人又沖顧里的腦門兒補了一子彈——是啊,你要是在家里放了七千萬,你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隨便叫樓下的保安到你家來沒事兒喝個茶、生個火什麼的嗎?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仨不得不灰溜溜地走了。
在那之後,顧里和Neil依然忙著一個叫做「從文件堆里找七千萬」的項目工程。而我則在每天上班的時間里,心虛地面對著宮洺,回家的時間里,心虛地面對著崇光。
——我只要一想起,那一盤精心布局、步步為營的大棋,我的心髒就一陣亂跳,跳得我心里發慌。宮勛在我心中一直就是冥王哈迪斯,這沒錯,但是我到現在才看清楚,原來宮洺和崇光,一直就是站在他身邊的死神和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