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最後一個月,整個世界的報紙雜志似乎都只有兩個封面,一個就是奧巴馬那張醒目的瘦削立體的面容,堅毅又或者說是憂愁的眼神,這樣一張黑人的臉孔第一次以美國總統的身份,頻頻出現在全世界大街小巷。而另一個封面,則是華爾街頂上黑壓壓的陰霾天空,配合著四個粗體大字「金融風暴」,。這場次貸危機引發的災難像海嘯一樣,卷起滔天巨浪,從發源地紐約洶涌而來,沖擊著日益融為一體的世界經濟體系。整個世界都像是翻騰著渾濁泡沫的白色海洋。
上海也一樣。
所有的雜志報紙,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圍繞的主題永遠逃不開這兩個,隨手翻起一本來,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東西,要麼就是奧巴馬黑皮膚的臉,要麼就是華爾街黑壓壓的天空。只是在美國人心里,前者代表著「希望」,而後者代表著「絕望」——當然,奧巴馬的反對者們可不這麼認為。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再大的滔天巨浪席卷過來,還有防汛牆擋著。這樣的時刻,中國成為了某些冒險家們的避難所,而上海,則是這個避難所領域上中,最光彩奪目的那顆明珠。
所以陸家嘴依然流光溢彩,物欲縱橫。環球金融中心每天聳立在雲層里,寂寞得要死。只等著身邊那幢「上海中心」可以早日拔地而起,以解除它獨孤求敗的寂寞。所以,「上海中心」圍起來的那圈工地上,打樁的聲音日復一日地響徹在這個小小的陸家嘴江灣上,像是上海生命力異常頑強的心跳聲。
那些雜志上抱著紙箱臉色暗淡黯淡的華爾街精英們的形象,似乎很難在這里看見,大家也似乎僅僅把他們作為一種茶余飯後的談資。身邊好像也沒有誰是真的抱著紙箱如此高調地走在大街上——說白了,就算真的被fire,也不會這樣Ddramatic地走在街上,又不是在拍戲。
一幢一幢摩天大樓中間,依然匆忙奔走著西裝筆挺的精英們,他們用電話控制著上海的經濟命脈——或者說,上海用手機信號作為提線,控制著他們這群木偶——任何事情,都可以從兩個方面去說。
2008年的年底,上海依然像一個瘋狂旋轉的玻璃球,飛快發展的城市像是一個恐怖的龐然大物。當所有的外地的游客還依然把浦東機場連接地鐵的磁懸浮列車當作到上海必去的景點時,虹橋機場二期以遠遠超越浦東國際機場的規模迅速地崛起著。
投資360億打造的中國超級工程——虹橋交通樞紐工程,將成為世界上最復雜的交通樞紐。三個天安門廣場的面積里,集中著高速鐵路、磁懸浮列車、城際鐵路、高速公路客運、城市軌道交通、公共交通、及民用航空。整個工程像是一個發光的巨大怪獸雄踞在上海的西部,人們將在未來,人們將從它的體腔內部的各種腸道,迅速被運往上海的各個地方。
而這只是冰山一角,9000億的政府投資被當作抵御金融風暴的強心針。報紙上用聳動的比喻描寫著這樣的舉措,︰「9000億的投資換成硬幣的話,足夠在上海城區下一場持續128天連續不斷的硬幣降雨。」。這樣的描寫曾經出現在美國報紙上,當時用來描寫比爾蓋茲的財富。
所以,當我和南湘再次回到上海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覺得它有任何的不同。也許只是因為我們僅僅離去了十幾天的時間。我所看到的上海,依然像一只遮天蔽日的黑色章魚,它趴在這塊海邊的領土上,覆蓋著所有盲目的人們,它濕漉漉的黑色觸角,觸及著這個城市的每一個細小的角落。
無法停止的蠕動,像是這個城市與生俱來的天賦。
就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南湘、顧里、唐宛如。我們四個依然親熱地窩在客廳里,唯一改變的是現在的這個客廳是在靜安區的高級別墅,而不是當初學校小小的寢室。
顧里依然一邊喝著盧旺達的烘焙咖啡,一邊翻著手上的《當月時經》。她拿著手里的紅色水筆,不停地把雜志上她感興趣的段落「唰唰唰」地圈出來,表情就像我記憶里的小學班主任在批改作業。她喝了兩口之後愁眉苦臉地把咖啡往茶幾上一放,「南湘,這比你當初痛經的時候喝的中藥都難喝!盧旺達?那地方的人是不是味覺有病問題啊!他們的味蕾上不會一直分泌蜂王漿吧!?這玩意兒苦得,能把自認命苦的小白菜給活活氣死。」她鄙視地看著旁邊放著的那袋盧旺達烘焙咖啡,那是她從南京西路上剛剛進駐的英國最大的零售公司瑪莎百貨里買回來的。顧里此刻的表情就像是在看貼著面膜做瑜伽的唐宛如一樣,充滿了一種巨大的悲憫和祥和(……)。,她似乎完全忘記了當初她自己眉飛色舞地從那棟綠色的新地標里買回這包玩意兒時得意洋洋的表情。她抬起頭,擺了擺手,說︰「Lucy,把它丟了吧。」等了半天沒人答話,她抬起頭,沖唐宛如抬了抬眉毛,「Lucy,叫你呢!」
南湘一邊把自己的頭發梳起來規矩地盤在腦後面,一邊疑惑地問顧里︰「唐宛如不是一直稱呼自己叫‘Ruby’麼,什麼時候改得跟你家菲佣一個名字了?還有顧里姐姐,您喝個咖啡而已,您就放過盧旺達的人民吧,他們招誰惹誰了。」
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塞進一件緊身黑大衣里去的唐宛如,虛弱地站到南湘旁邊去,她總是充滿了正義感,每次顧里欺負我和南湘的時候,她都會為我們出頭。她盤腿在南湘身邊緩緩地坐下來(在這個坐下的這個過程里,她因為企圖模仿電視里的名媛們交叉雙腿防止走光的優雅動作,但卻因為雙腿扭曲過度而失去平衡噗撲通一聲直接摔在沙發上),但唐宛如有一個優點,就是她在任何情況下總能非常鎮定。比如現在,她就保持著那個撲通一聲摔在沙發上的姿勢一動不動,並且她還親切地握著南湘的手,同情地說︰「南湘,這麼說起來的話,你二姨媽別不是盧旺達的吧?我一直就覺得她的皮膚,嘖嘖,怎麼說呢,我這人就是心直口快,你別介意啊,我就一直覺得你二姨媽黑得太OVERover!」
說完,還自顧自地指著顧里雜志封面上的奧巴馬,惋惜地補了一句︰「夠嗆能趕上奧巴馬,真的。」
南湘揉著太陽穴,坐到我旁邊來,拿起我旁邊冰桶里的那瓶香檳,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迅速加入了已經喝得滿臉滾燙的我的行列。我看著以匪夷所思的姿勢橫臥在沙發上的唐宛如,又看著穿著暗紅色PRADA毛衣的顧里,呵呵呵呵呵呵地傻笑著。
南湘和顧里看著滿臉通紅,、呵呵傻笑的我,憂心忡忡地搖頭。而唐宛如兩眼放空地盯著客廳里空氣中的某一個點,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說真的,我們大家都不太能跟得上她那跳躍而詭異的思路。
我看著坐在我身邊的南湘,和顧里。她們兩個看上去那麼漂亮,青春閃光,、燦爛美好。,像是兩朵散發著香氣的嬌艷花朵。她們旁邊的唐宛如也充滿了生命力,看上去像一棵陽光下安靜而茁壯的綠油油的鐵樹。而我呢,我頂著一頭剛剛睡醒的蓬頭亂發,和巨大的黑眼圈,以及滿眼的紅血絲,我就像是一堆被冬天的罡風吹干了的稻草。
是的,她們三個是我最好的朋友。
如果你了解我們的話,你會知道,我面前這個,頭上戴著一小朵cChannel珠寶山茶花的女人,就是顧里。我愛她,但也怕她。她就像是一台裝著太陽能永動機的巨型電腦,在大學三年的時間里,完成了雙學位,並且以全A+的分數奪取了全系的第一名。當學校的老師們把一等獎學金拿給她的時候,她大概數了數,然後激動地說︰「呀,這麼多,我可以給Lucy買一雙稍微結實一點的鞋了。」說完把那個裝著鈔票的薄薄的信封丟進了她的Longchamp包包里。那個時候,我覺得閃光燈下的她,就和中信泰富外牆上廣告上里的KateMoss一模一樣,像是一只高貴而尖酸刻薄的黑天鵝。並且她,這台巨型電腦會無每時無每刻地從她的嘴里往外噴射著毒液。比如上個月她就在公司里用一整段十分鐘不停頓的、不帶任何髒字的羞辱,把一個40歲的一米八三的男人搞得坐在公司大堂的地上嚎啕大哭。最後她也覺得太過意不去了,于是她蹲下來,掏出自己的手絹,幫他擦了擦眼淚,抱了抱他的頭,溫柔而親切地小聲在他耳邊說︰「你要哭就回家去哭,我這兒還上班呢,乖。別跟個神經病一樣,多大人了啊你。」她眼里還閃爍著溫暖而動人的光芒。
而她旁邊穿著H&M黑色長大衣的南湘,低著頭,烏黑柔軟的長發盤在後腦勺上,醒目動人的眉眼,流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動人的美感,她整張臉無時無刻不像是籠罩在一層水墨煙雨里面,楚楚動人,、柔和明亮。她縴細的鎖骨,、縴長的睫毛,、粉紅色布丁一般柔軟的嘴唇,讓她像是一朵開放在幽靜山谷中的一朵白色山茶花。對,就像她此刻別在頭發上的那朵新鮮的山茶花一樣。和顧里頭上的那朵價值連城的珠寶花朵不一樣,她帶戴的是真花,充滿著動人的芳香,但是卻容易損毀,快速凋謝,轉瞬即逝。而顧里頭上的珠寶,卻是永恆而壓倒一切的美。對啊,這就是她們最大的不同。我對南湘的感情,不像是對顧里那樣的崇拜,而更多的是一種親密和貼近。在我們認識的十多年里,我們分享我們喜歡的小說,我們听同樣的歌曲,;我們逛同樣的街,買同樣的衣服。我和她一起每天都被顧里羞辱,然後也和她又一起每天共同羞辱唐宛如。(……)。我們的感情就在這樣無數個日子里越來越深厚。然而如果要我形容她的話,我又真的有點無從比喻說起。盡管我自己是中文系的,但我發現,如果真要講清楚南湘身上的故事,那得寫一本比《悲傷逆流成河》都還要厚的小說才行。總的來說,南湘應該就算是我們經常在小說里看到的「紅顏薄命」吧。她沒有顧里那樣的顯赫家世,甚至連我這樣的小康家庭都沒有。她這麼漂亮,現在卻一直都沒有交男朋友。中學時代交過的一個男朋友叫做席城,在給了她無數個耳光,踢了她幾腳,讓她懷上孩子又墮胎之後,瀟灑地拍拍走人了。
我抬起頭看了看南湘,她好像已經迅速地趕超了我——喝醉了……
而此刻正在對著鏡子擠的唐宛如,怎麼說呢,我一直覺得也許她才是中文系的。,因為她經常都說出各種各樣讓人無法發表任何言論的經典名言。比如她在大學一戰成名的那一句「我的女乃有什麼好看的!」。而還記得在我們高中的一次國慶典禮上,我和南湘表演完一個歌舞劇,我們優雅而完美地謝幕之後,回到後台,唐宛如激動地迎接了我們——當然,以她的資質,她是沒辦法登台跳舞的,最多能勉強說個相聲。當時她直接沖向我們,一頭撞開正端著水想要遞給我們的顧里,然後激動地抓著南湘的手,哆嗦地說︰「南湘!剛才你們在跳躍旋轉的時候,我們在下面都特別的激動!你裙子下面的紅色內褲,被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都沸騰了!」我和顧里迅速抬起手扶住了額頭……而這還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地方在于,唐宛如緊接著,用盡她丹田的力量,沖著南湘大吼了一聲︰「感覺和主席台上飛揚的國旗極其呼應!那首歌怎麼唱的來著?哦對,‘戰士的鮮血染紅了它!’」
這件事情以一個異常具有戲劇張力的eEnding收了場,那就是,這句「戰士的鮮血染紅了它」連同之前的那兩句關于南湘內褲的描述,隨著我和南湘胸口還沒有摘下來的迷你麥克風,而傳遍了整個學校的操場,整個學生隊伍的上空,持續回蕩著「染紅了它……染紅了它……紅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