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兩個星期,再回學校上課,周遭同學的嬉鬧依舊,歷史老師照本宣科的呆板聲音,仍然讓人無趣得想打呵欠,一切如昔,虞姬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虞姬,你別太擔心你和弟弟的生活,老師已經和社會局取得聯系,一定盡快幫你和你弟弟步入正常生活軌道。你今年也高三了,在課業上要多花心思,考上好大學才能有好的將來。」導師的話不停在她耳邊回蕩。
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好像是——
「謝謝,我會努力的!」
她當然不會對老師安慰的話語,抱任何過大的期望,老師只是在盡她的職責,所以幾句誠懇的話,就可以為輔導時數作結。台灣的社會福利沒有真的做到殘疾孤寡皆有所養,頂多生活費象征的補助,拍張照留作證據好堵住社會大眾的議論,之後花用完,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她必須未雨綢繆,以前只有她一個人,所以一人飽就全家飽,現在多了一個拖油……不,安德魯不算,他是大麻煩,身體爛得可以。昨晚一臉嫌惡的吃下她做的炒飯,不到半小時就開始拉肚子,腸胃糟得可以。
想到這里,虞姬蹙緊柳眉,細數這兩個星期來的相處,她發現安德魯真的非常嬌生慣養,一般人吃得津津有味的路邊小攤,他對那種油膩膩的食物敬謝不敏,若是逼著他吃,便得接受等會兒他全吐出來喂垃圾桶的慘狀。
這嚴重侮辱了小吃攤的尊嚴,差點害她被列為拒絕往來戶,不曉得的人,看他的表現還以為店家的食物有多糟。
諸如此類的小事,接二連三的發生,逼得她不得不正視,安德魯真的不適合吃太多人工味素的食物,所以她只好卷起袖子親自下廚,雖然賣相不好,但至少符合他口味上的要求。
他真的被寵壞了!看得出來那人對他非常好,和她完全不一樣。
從小到大,她沒有享受過家庭父母和樂的溫暖,媽媽為了張羅三餐,供給她念書,忙得一天恨不得有三十六小時,握著她被清潔工作弄粗的手……太晚了!
那天,她哭了好久才打電話叫救護車,冰冷冷的尸體,讓她的心也跟著凍結了。
很多事情不是她微笑就代表釋懷,微笑只是要讓別人放心,母親的過世,在她心中造成的傷痛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有多深。
她是恨他,恨那個既不要她,在享樂時就該小心的男人,也怨母親的傻。
安德魯是他的親生兒子,他非常疼愛的兒子吧,所以才寵得安德魯這麼任性。
其實,她根本就不想要安德魯,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就不會時時刻刻提醒她,甚至是刺激她,她是不受期待出生的孩子。
她是討厭安德魯的。
如果沒有安德魯,她不需要去考慮那個人的提議。
她想要把安德魯丟掉!
「只要你乖乖听話,我絕對不會傷害你。」陰沉的聲音響起。
它從黑暗中慢慢接近,雖然看不見,但安德魯明白對方在移動靠近。他非常討厭這個聲音,似曾相識,他應該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只是答案被深深鎖在記憶深處,只在夢中才會依稀出現。
他慢慢轉醒,睜開眼。
又是一個陌生的片段,這根本拼湊不出什麼結果。
他的身世依然是個謎,面對虞姬偶爾若有所思、似有所悟的表情,他不禁開始感到緊張。
有時候,她臉上一閃而逝的掙扎讓他心驚。她根本不喜歡他吧,甚至想與他劃清界線。
安德魯有著強烈的直覺,可能是喪失記憶讓他沒有安全感,所以第六感更加敏銳。而這星期來,夢中的片段雖然無法成串,卻讓他清楚知道,那個車禍身亡的男人絕不曾善待過他,所以他才會強力抗拒出席喪禮。
他相信那個男人也不曾善待過虞姬,否則她不會在認尸時,眼神充滿著冷漠。
在車禍後,他唯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第六感。
這回,他的第六感若是沒有錯,她應該會在今天攤牌。
不曉得只會說英文,社會局的安置中心听不听得懂?或許他要先擔心,外國人有納入台灣社會福利的範圍嗎?
打開鐵門走進家里,迎接虞姬的是滿室溫暖的燈光,電視上播著八點檔鄉土劇,她知道安德魯看不懂,打開電視純粹是趕走寂寥。
她將鞋子整齊地放進塑膠制的簡易鞋架上,從紅色塑膠袋里拿出兩個便當放在油漆斑駁的茶幾上。
「吃飯了。」說完後,她拿起自己專屬的茶杯倒了一杯開水,輕啜一口。
安德魯拿起便當,蹙著眉,油膩膩的味道,不用打開也可以猜出菜色。
「我討厭——」
「你只有兩個選擇,吃或不吃。」虞姬打斷他的抗議,徑自打開便當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今天醫院打電話來催繳之前的醫藥費。」
「如果他們再打電話來,你就告訴他們,我下個月會去結清。」
「你有錢?」
「這你不用管。還有,飯吃完就把行李整理整理。」
「不用等飯吃完,我現在就可以走,反正我沒有什麼行李,連身上的衣服都是別人捐的。」果然,他的第六感該死的準。
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早晚都要走。他慶幸自己是男生,今晚到前面的公園窩一窩,熬過這一晚等明天再想去處吧。
「他要九點才會來接我們。」
「我們?」怎麼會變成我們?
「我們要搬家。至于你,他們會安排你到附近的學校就讀。」
她沒打算要遺棄他?怎麼可能?安德魯心里十分驚訝。
「他們是誰?」
「我的老板,至于是誰,你就管不著了。從你的護照來看,你今年十三歲,按理來講該念國中一年級,可是因為你完全沒有中文程度可言,所以他們會安排你念中文加強班。」虞姬眼楮盯著電視螢幕,連眨下眼也不曾,卻視若無睹;嘴巴不停的嚼動,卻食不知味。
回想那時六點,天色剛暗,虞姬接到對方來電時,只是輕輕的回答兩個字︰「同意。」
他們動作非常迅速,從簽約到安排住所,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Ken還語帶暗示的要她準備避孕藥,當時她還傻不隆咚的,反應不過來,後來是他交代屬下到西藥房買了一瓶回來。
接過那瓶藥時,她幾乎羞愧而死。
那些人都知道她從事的工作內容吧。
其實,那只是她把自己的感覺放大,所以才覺得遭到羞辱。Ken只是將藥交給她,叮嚀使用方法。從他眼中,她明白他把這些當成一種工作。這本來就是個笑貧不笑娼的社會,她的行為還算好,至少她只專屬一人的玩物。
「我們不希望惹任何的麻煩,所以這藥只要沒有,你就告訴照顧你生活起居的吳嫂,她會負責張羅。」
這話在回程的車上,不停在虞姬腦海中回蕩,也讓她更有真切感。
情婦,見不得光,她真的要從事這種行業了!
不過,她沒有親戚,有的是突然冒出來的小表,他太小,不懂什麼叫人盡可夫,因為他的中文爛到不行。至于朋友,她更是沒有。
所以沒有人會對她的行為提出太多意見,就算有,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只是把這事拿去當茶余飯後的消遣話題,她早習慣了。
或許,她該培養的是EQ,不要太在乎別人的評論,因為他們只會七嘴八舌,什麼建設性的幫助都沒有,既然如此,就不值得去在意啊!
別猜臆她會答應的原因,原因太多,她覺得累,她希望偶爾可以像同學一樣去逛街、喝下午茶,她不想下課後拚命趕著打工……原因有很多、很多,但絕不是因為安德魯,絕不是。
「你的老板?我們要搬去和他一起住?」
「不是一起住,他住七樓,我們住六樓,各自擁有自由的空間。」
「你的工作是什麼?」
「陪他,就這樣。」
「情婦?」
虞姬聳聳肩,「可以這麼說。」
「我不需要……」安德魯豁地站起身,他喪失的是記憶,不是智力。
「你別太自大,我不是為了你。難道我不能愛慕虛榮嗎?我累了,我不想下課就忙著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吃不飽也餓不死。我還年輕,多掙些錢。等金主厭了,我可以拿著那些錢出國鍍金。至于你,講難听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多你一雙筷子吃飯我還負擔得起。」虞姬說得平靜,聲調平緩。
安德魯深深的看她一眼,便轉頭對著牆壁,手捧著便當,一匙匙慢慢吃。
心有種熱熱的感覺,眼楮濕濕的,他不希望她這麼做,卻沒有立場去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