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後宅,乃縣令一家居住的地方,因有女眷,一般公人不得隨意進入。
「小姐,拜托你,請你教我妹子按譜唱曲。」
荊大鵬站在後宅門口,照例板著嚴肅的臉孔說話。
縣令的獨生愛女寇芙蓉從他手中接過一本曲譜,粉臉微微紅了。
「這事爹跟我說過了。衙門公務,理當幫忙。」
「還望小姐代為守密。」
「荊大哥放心,請進來喝杯茶,慢慢說你的計劃。」
「小姐,我事忙,我妹子小田會跟小姐說明。」
「喔。」寇芙蓉略顯失望,但還是微笑迎進了「荊家妹子」。
荊小田今天穿了女裝,梳了姑娘發式,來到屋內小廳後,謹遵大鵬捕頭指示,坐有坐相,當個荊家溫柔嫻靜的閨女。可惜她一說起話來,熱情洋溢,眉飛色舞,立刻破了功。
「我八哥哥說,要先請小姐教我背住詞兒,再請你彈琴,讓我按音律唱出來。哎,我說怎地這麼麻煩,不如小姐唱一句,我來背一句。」
「我不會唱。我能做的就是幫你彈琴抓音律。」寇芙蓉低頭翻開曲譜,掩不住期待的目光。「若我能唱,我倒很願意幫荊大哥去探案子。」
「不行啦,八哥哥不會讓小姐冒險,大人也不會同意的。」
「嗯。」寇芙蓉一笑。「都怪我偷看太多俠義小說,以為自己也是女俠了。
來,小田,你坐我旁邊,我彈琴,你先跟著詞走一遍。」
「小姐,我不識字。」
「啊,不好意思,我一時忘了,那我先帶你念一遍。」
荊小田對這位大小姐更有好感了。人長得漂亮,言語溫婉,待人和氣,而且又跟她一樣喜歡看俠義故事——呵,她不是看,是听人說書啦。
「有的字我會認喔,像我荊小田的小田,八哥哥荊大鵬的大。」
「小田你真有趣,可荊大哥沒教你識字?」
「我是他很遠、很遠,往上算三百年的遠房表妹,其實不太熟的。」
「原來如此。你在荊家村,應該听過很多荊大哥的事了?」
「那當然。」那兩天婆婆媽媽就說了很多給她听。「他小時候可是頑童呢,爬樹,撈魚,欺負女娃,設陷阱抓偷吃作物的黃鼠狼,一會兒在田里,下一刻又跑到山上打野兔,連睡覺也靜不下來,滾來滾去就掉下床去了。」
「荊大哥會是頑童?我看不出來。」寇芙蓉笑道。
「我也懷疑。」荊小田非常同意。
「全天下幾乎沒有像荊大哥這樣能文能武的捕頭了。小田你看過他寫的字嗎?那字是端正遒勁,就像他的個性一樣;我還看過他寫的案卷,竟是寫得比師爺還通順合理。」
荊小田早就察覺寇芙蓉言必荊大哥,一提起他,便是唇角帶笑,粉頰微紅,神色含羞,不用說,必然是——
「小姐,你喜歡我八哥哥哦?」
「別胡說,哪來的事。」寇芙蓉臉蛋又紅了。「我跟他又沒見過幾次面,不熟的。我只是覺得,他很像書里的大俠。」
「你們都在衙門這座大院里,不是會天天見面嗎?」
「我這兒是後宅,外人不能進來,我也不可能常到外頭去。」
「怎不能呢?你可以假借送點心,到捕快班房去走一走呀。」
「這事我做不來。」寇芙蓉猛搖頭。「我爹娘知道會罵的。」
「哎,這也是幫忙衙門公務,送個點心給大捕頭激勵士氣,名正言順,天經地義,老爺夫人夸贊小姐你蕙質蘭心都來不及了,怎能罵人呢。」
「小田,你好會講話。真羨慕你常在外頭,見過世面,所以才能讓莉大哥找來當探子。」
「呵。」她是為了錢啊。
「可你當探子,要去面對壞人,不害怕嗎?」
「不怕。我八哥哥說,這回很安全,就唱唱曲兒,听疑犯說話,記住內容,好能提供線索給衙門。」
「如果疑犯都不說呢?」
「那就當作白忙一場嘍。」
「這樣荊大哥就會延宕破案時機,又得想其它辦法去查證據。」寇芙蓉望著曲譜,發起呆來。「真的好想幫荊大哥……」
「小姐你不如先教我彈琴。」荊小田坐在琴桌前,早就對那架琴好奇得不得了,忍不住往琴弦撥了一下,卻是「咚」一聲,一條線弦彈了起來,她慌忙跳開。「啊!編斷了?」
「不打緊,我換條弦重新絞緊就行。況且三天是學不來彈琴的。」
「我想也是。」
寇芙蓉卷起弦線,想到方才繃斷那一瞬間,銀光乍現,直沖天際,力道鏗鏘,正如長劍出鞘,風馳電掣,掃蕩世間多少不平事。
身為縣令的女兒,常見父親辦案勞神,又一心向往俠義小說中的女俠義行,她總是希望能為父親、也為荊大哥做點什麼事。
「小田,也許,你需要一個彈琴的丫鬟。」
春夏之交,皓月當空,泛舟湖上,別有一番悠閑風情。
荊大鵬扮了轎夫,和閻勇一前一後,親自為「歌妓秀娘」抬轎。
待在杏花湖畔停了轎,他在轎前風燈和月光照映下,一見到走出轎門的荊小田,差點以為女鬼來了。
唉,他不該請大小姐幫她化妝的。他忘了寇芙蓉是千金小姐,沒見過妓院里的妝容。歌妓是濃妝艷抹沒錯,卻不是這般顏色分明,白白的臉,紅紅的頰,涂得像是燒給死人的紙扎女圭女圭,乍然一看,準會嚇到腿軟。
「你過來。」他掏出巾子,借著轎身的掩避,往她臉上一陣亂抹。「畫成這樣,是要嚇死人嗎?」
「你別弄壞我的妝啦。」她小聲嚷著,企圖躲開。
「別躲,時間緊迫。」他抓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用力擦掉那詭異的腿紅,再仔細看了下。「這樣正常多了。」
臉上水粉仍是白了些,然兩頰已擦成了渲染開來的淡淡暈紅,正似荳蔻姑娘的青春嬌柔,那雙滾圓大眼總是滴溜溜地,像是黑夜里的流泉,小巧的唇瓣點上胭脂後,更形紅潤……
她也看著他,原是撅嘴惱他亂踫她的妝,正想轉開臉,卻突然感覺到他的指頭捏在她下巴的厚實熱度——
「啊?!」兩人同時低聲驚呼,他放手,她退開一步。
「這兒沒鏡子瞧,你將我弄成大花臉了。」她埋怨道。
「男人看起來沒問題,就是沒問題了。」
「哦?」她朝他嫣然一笑。「所以,我很美嘍?」
「去!」他莫名一熱,忙轉過臉,看到閻勇指著後面,原來又有轎子來了,便催促她道︰「快上船。」
他和閻勇退到暗處,靜待疑犯一行人下轎、上船,然後再查看一遍畫舫上所有安排好的人物。
一個「歌妓」、四個侍奉酒食並不知情的真正妓女,疑犯趙天蛟和他三個同伙,一個船夫……咦!怎麼沒有樂師,而是一個抱著琴的丫頭?
再定楮一看,他差點咒罵出聲。那是寇芙蓉,寇大小姐啊。
荊小田!他怒目瞪向她。寇小姐不會自己跑上船當丫鬟,必定是她出了鬼主意要她過來幫她彈琴。
來不及了,船夫已經撐著長篙,離岸而去。
杏花湖乃南坪城郊的名勝,青山綠水,景色宜人;到了春日,到處開滿了桃、李、杏花,形成一片壯麗的花海。白天游人如織,皆為賞花而來;到了晚上,則另有一番湖上夜游的風情,畫舫穿梭,沐風賞月,或是三五好友相邀,或是官賈酒作樂,如此良辰美景,自是要請來歌妓助興。
荊大鵬盯緊了她;她今天身穿一襲水紅繡花衫裙,這已是寇芙蓉所能出借最艷麗的衣裳了,即便不及其他船上的鶯鶯燕燕出色,卻因她年紀看起來小些,倒有她獨特的活潑嬌甜氣質。
不同的打扮,不同的感覺,她生動地演活了她所扮演的角色。
他要線索,她要錢,他們之間就是佣雇關系,他實在不必放過多情緒在她身上。再說了,寇小姐知書達禮,自會判斷是非,她自己不願意,荊小田能逼大小姐上船彈琴嗎!
說是不放情緒,可他能不替他的探子緊張嗎?隔著水面看過去,畫舫燈火通明,疑犯趙天蛟顯然是生氣了。
「我叫的是牡丹院的頭牌花魁艷娘,怎麼是你來?」
「艷娘姐姐偶感風寒,嗓子不開,特囑托秀娘來為趙大爺獻唱。」
「什麼?!艷娘不來?!爺不听了,船家,劃回去!」
「趙大爺,別生氣。」四個姑娘深恐白跑一趟,賺不到酬勞,忙陪笑勸酒道︰「早听說艷娘脾氣大,時常推卻邀約,不是叫得出名號的官商,她都不去,我看嗓子不開也只是推托之辭。」
「是呀,大爺。艷娘近來跟戶部某個大官勾得很緊,還是別去招惹她,免得人家大官視您為眼中釘,想法子將您除了。」
「你們不都是牡丹院的,怎說起艷娘的壞話來了?」趙天蛟疑道。
四個姑娘一時無法回答,這些話全是找她們過來陪酒的龜公交代的,更何況同行相妒,她們也是很樂意詆毀艷娘。
忽然間,琴聲揚起,如落櫻繽紛,蹁飄至,歌聲也隨之唱出。
「海棠過雨紅初淡,楊柳無風睡正酣,杏燒紅,桃剪錦,草揉藍,三月三,和氣盛東南。」
歌聲如空谷回音,清靈、圓潤,唱出了慵懶柔和的一派春色。
杏花湖上,原是十幾艘畫舫各自游湖,彼此的絲竹歌聲交錯相傳,雖是熱鬧,卻也吵嘈,待此曲結束,竟是安靜了大半,別條船的酒客甚至歌妓全往這邊看來,還有更遠的畫舫也往這邊劃來想听個究竟。
「大爺您听,南坪城不是只有?!娘一人會唱,秀娘唱得多好呀!」四個姑娘趁機侍奉四個大爺,又是灌酒,又是夾菜。
「好!再唱。」趙天蛟是四人中的老大,滿意地坐了下來。
荊小田轉頭向寇芙蓉示意,琴聲再起,她開口唱道︰「一江煙水照晴嵐,兩岸人家接畫檐,芰荷叢一段秋光淡,看沙鷗舞再三——」
一曲又一曲,隨風回蕩在湖面,也飄進了荊大鵬的耳里。
「頭兒,你妹子學得快,也學得好啊。」閻勇覺得今夜任務真輕松。
「大小姐在船上,留心看著她。」
「頭兒放心,我自然要留心你妹子……大小姐?」閻勇大吃一驚,這才注意到撫琴丫頭。「寇大人的女兒?怎會這樣?!」
「或許多一雙耳朵,可以多听些線索吧。」荊大鵬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