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實習結束後,緊接而來的是三月的丙級技術考。筆試不難,術科因為反復練習亦是順利完成。四月份網上已公布成績,他們這一班三十人只有三個不合格,所以接下來到畢業前的日子,可以輕松度過。
為了那個店面,她幾乎每星期回台北一次,去找歐先生。他說她很盧,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店租給她;可上回過去時,他態度有稍好一些。再加油吧,這就是好的開始呀。
五月時,她還回台北見習了樹葬儀式,然後是海葬儀式,往返八十分鐘的航行令她幾度想吐,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會暈船,可見到家屬將親人安息盒放入海中,完成親人生前遺願後流露出的那種感傷與懷念,以及圓滿的表情時,她又覺得日後應該為家屬提供這樣的環保葬服務。
五月底,為了讓學生們珍惜生命、關愛他人,畢業前,每位學生都得上一堂「死亡體驗」。從事葬儀工作多年,看過的遺照、壽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遺照?穿壽衣?寫遺囑?躺棺木?游詩婷當真沒體驗過。
套上素白壽衣,有同學兩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了起來。
當然也有人就……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憲華……」
「白痴喔你!」大尾一腳踢上跪在地板上嗚嗚哭著憲華的阿泰。
「你不了解啦。」阿泰仰起臉,看著鄧大維。「我們去實習時,剛好看到有孝女白琴這樣哭啦,你都不知道,她……」
「同學們衣服都穿上了嗎?穿好的同學請進來。」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喊著。
陸續完成拍遺照、寫遺囑的步驟後,已無稍早前的嘻笑聲,特別是此刻他們身處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燈光,以及馬上就要進行的課程,悲傷的氣氛在無形中擴散開來。
在老師指引下,分成兩組,一組同學踏入棺木,他們抱膝而坐,另一組同學則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十分鐘,你想做什麼?」握著麥克風的老師語聲低緩輕柔︰「有沒有什麼事是想做卻還沒做的?還沒做的原因是什麼?太忙碌,還是覺得反正日子還很長,明天再做或後天、大後天……然後便一直沒做?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誰說,卻還沒說的?沒說的理由是什麼?不好意思說、對方不想听你說、說了擔心對方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還是覺得反正下次還會見面,下次再說也沒關系,于是至今那句想說的話都沒說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鐘,她想做什麼?游詩婷合眼,抱著雙膝思考這個問題。
這真是個好問題。如果只剩十分鐘的生命,她連思考這十分鐘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的時間都不夠。原來平時看似上個廁所這麼簡單就能度過的十分鐘,竟有這麼珍貴?
「請同學想想看,再過七分鐘,我就要死了,臨死之前,有沒有想見哪個人?是小學一年級拿口香糖粘我頭發的男同學?還是青春期,第一個讓我對他有不一樣感受的異性?或是高中時代坐在隔壁的那個清湯掛面女孩?」
老師在棺木間走動。「想不想念媽媽煮菜的身影,還有她那張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個平日嚴肅沉默,可是當知道我交男朋友時,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就怕我遇上愛情騙子的爸爸?還有那個老愛跟我搶芭比女圭女圭的妹妹……」
然後同學們慢慢躺下,躺在棺木里,親眼看著棺木闔上。
「現在,我已經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詩婷听見老師的宣布。
看著這緊閉的窄小空間,她才發現連翻身都不能。輕輕的木頭敲擊聲從四個角傳來,她知道外頭的同學正在為她封釘,她忽然開始不安、焦慮,她的人生就這樣了嗎?她要永遠睡在這里了嗎?
不——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她想擁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點,她想要一段愛情,想要那個男人;時間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溫暖的家庭,一個有媽媽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個階段從來都不如她願,她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她想起那個夜晚,坐在她床緣幫沒洗澡的她擦手腳的媽媽;她想起媽媽再嫁的那個很會做飯、每回她回家總會燒一桌子好菜的繼父;她想起媽媽和繼父後來生的小弟弟,會軟軟地喊她一聲大姊;她想起那個讓她初嘗愛情甜蜜和苦澀,到頭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見他們一面?她還有話想對他們說,所以能不能讓她重生,別讓她睡在這里?
「十分鐘已到,死亡體驗過程結束,先休息一下平復情緒,等等進行另一組的體驗。」
老師話音方落,棺木已開,啜泣聲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已淚流滿面,她抹抹淚,用心感受這刻能大口吸空氣的感覺。
「我、我要打電話……回家……嗚……」
有誰的哭聲特別響亮,她循聲望去,就見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模出手機,側耳傾听幾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來的錢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飽沒?爸……我、我很想你和媽媽啦……」
他的哭聲起了骨牌效應,同學們紛紛拿出手機,各尋角落打起電話,連OK妹也哭著走到一旁打電話。她要打嗎?但她想要的不是透過冰冷機器听見他們的聲音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說我、說我……」阿泰哭聲好夸張,她不禁又看過去,才發現他已掛了電話,正對著陳潤升說話。
「我從來沒、沒有跟他說我想、想他……我很認真的,但是他……他問我是不是又把錢花光了,還問我、我是不是吃錯、吃錯藥啦……嗚……我媽接過電話時還說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們啊……干嘛不相信我……」抱著陳潤升哭起來。
阿泰平時愛嘻笑,可他這刻真是真情流露,哭到打嗝了,應是剛才十分鐘的死亡體驗讓他明白愛要實時說出口,那麼,她還等什麼?
她月兌了外頭壽衣,塞給一個附近的同學,並請他幫自己後面的課請假後,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園。
※※※
她一跳下出租車,奮力跑著,身上衣物濕透也不在乎,她邊跑邊抹著紅腫的眼,經過的路人或許還覺得她瘋了吧。
在皇岩生命禮儀前停了下來,她雙手握腰彎身喘息後,步入大門。慶幸櫃台客服是上回實習遇上的那位,還認得她模樣,不過她像是被她嚇了一跳,驚愕地指了指他的辦公室方向後,她快步尋去。
在走廊最里邊那扇門前,她深吸口氣後,敲了兩下門,等待五秒未有響應,她又敲兩下,依然等候五秒仍無響應,她索性直接開門走進。
門內無人。她納悶時,不禁也好奇他辦公室,隨意打量起來。其實很簡單素雅,一組辦公桌椅,並排的書櫃,兩張單人沙發椅和一個玻璃面圓茶幾。空氣流動著沉香味,很淡,不見煙霧,大概稍早前曾燃過沉香粉。
她走近辦公桌,發現他桌面上的經書和筆墨。龍形筆架,刻花硯台,還有浮雕式心經文圖的淨爐,正中央擺放的是本手抄經書,這一頁抄寫約三分之一,那每一字的一橫一豎、一勾一點、一捺一撇,蘊藏的都是漢字歷史與文化。這樣的字,他練了多久?
盯著他的字出神時,听見什麼聲音,她偏首望去,才發現他辦公桌後方牆面有扇隱藏門半掩著,里頭滲出光線。他在里面?
輕推開門,男人背影映入眼中,他正將手臂穿過襯衫衣袖,雙手繞到頸背理了理衣領,兩手繞到身前,她可以猜到他正在扣衣扣。
「景書。」她輕輕地喊。
他頓了下,轉過身來,兩手扣衣扣的動作才進行一半,底下還有未扣上的,他似訝異她的到來,怔怔望了她幾秒。
「你……」他真的意外。她實習結束那日,他就想他與她下次相見不知會是幾年後;畢竟她看出了他想彌補他當年那番話造成的傷害,可她終究沒接受,那麼此後想再有交集,怕也是不多,卻沒想過她會站在他身前。
她上前兩步,用力擁住他。他好像剛洗過澡,身上有沐浴乳的味道,是一種非常干淨的味道,他的身體還有一點潮氣,抱著卻甚暖。
「詩婷,你……」他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兩手高舉,不知該放哪。
她松手,退一步,紅腫的眼楮盯著他,帶著笑意的。她兩手背在身後,笑容顯得有些羞澀,像接下來的話讓她很難為情似的。
「你很熱嗎?看你滿頭汗,上衣也濕了。」她鼻尖滲汗,耳邊細發濕粘在她頰邊;她鎖骨一片濕亮,胸上衣料都能看見濡濕的痕跡,她臉微紅,像剛跑完長跑。
「因為我跑了一段路呀,外面有點塞車,小黃塞在路中央,我等不及,就下車用跑的過來了。」游詩婷目光晶亮地瞅著他。
「我拿條毛巾給你擦汗好嗎?你等……」
「不用啦,我是課上了一半就跑回來台北,馬上就要回去的。」
「這麼趕?」
她只是笑了一下。「明早第一堂有課。」
既然有課,那麼她突然急著趕回來所為何事?「你來找我有什麼事?」他倒了杯水給她,里頭還放上兩塊冰塊。
「謝謝。」她接過,一口氣喝光,水溫是剛好的涼,很好入口。放下杯子,她噙著甜笑看他。「沒事呀,我只是來找你告白。」
楊景書相當錯愕,可瞧她那羞答答的表情,不正和當年她在他家對他表白的
樣子一模一樣?他尋思片刻,竟是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應。
「楊景書,我喜歡你。」她忽上前,雙手捧住他臉緣,踮足吻上他的唇。他毫無反應,只是僵著不動。她笑一聲,舌頭滑進他嘴里。
短暫的親吻,似又覺不夠,唇離開他之際,再次貼了上去,這次只是含住他唇瓣。他一樣沒有反應,也沒有響應,連擁抱她都沒有……
她眨了下濕熱的眼,離開他唇瓣,笑嘻嘻地說︰「好了。」
他疑惑地注視她,半斂的黑眸在她面上繞轉,探究她心思。可除了她紅腫的雙眼證明她哭過,應該還哭了很久之外,他猜不到她為何有此舉。
「發生什麼事了嗎?你……」他盯著她濕亮的眼。
「沒有哇,我只是來做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包括抱你、吻你,現在終于讓我得逞了,就算下一分鐘死去,也沒有遺憾了。」
她眼里蒙著水氣,面部潮紅,笑容有點羞澀,看上去像是喜悅又像悲傷,她到底怎麼了?
游詩婷將他滿是疑惑的表情納入眼底,笑出聲,眼淚滑了下來。「真的是這樣子的呢。因為觀念保守、因為習慣用罵代替關心、因為怕說出來不好意思、因為擔心對方的反應如果不是自己期望的……因為這麼多原因,所以我們總是不好意思把愛說出口,而一旦說了,听的人好像都是你這種反應……可是如果不說,萬一死掉了,那對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啊。」
她用手背抹淚,又笑。「你一定很奇怪我干嘛跑來吻你又跟你說這麼多奇怪的話吧?因為早上上了死亡體驗課。躺在棺木里,才感到惶恐和不舍,才知道自己還能愛人是多麼可貴的事。我不想有遺憾,所以不管那個人愛不愛我都沒關系,我只想讓你們知道,我會珍惜自己,也會珍惜每個我愛的人。」
早上離開學校後,直奔車站,買了最近的車次車票回來。她先回家一趟,媽媽正在廚房和擅廚藝的繼父學包粽子,那畫面是那麼好,她慶幸自己還能看到那一幕。
她忍不住地抱住媽媽,她被她滿臉濕淚的樣子嚇了好大一跳,以為她在外被欺負;可當媽听見她跑回台北就只為了告訴她,她想家、想家人、想她也想繼父時,媽的反應就和阿泰他媽媽一樣,說她三八,還說她無聊。三八就三八,無聊就無聊,至少她們知道彼此都是愛著彼此的,只是以前用錯了方式,但慶幸都還能修補。
所以此刻面對他,她也想讓他知道她是喜歡他的。「那麼,你之前說我需要什麼幫助時,都可以告訴你,你會盡力幫忙的承諾還算不算?」
「算。」他輕輕點頭。
她笑開懷。「我擔心我要是不接受,你會遺憾,所以為了不讓你的人生有所遺憾,我接受你的提議,以後不管遇上什麼難解決的疑難雜癥,我都會來找你幫忙,到那時可別嫌我煩。」
「不會。」楊景書微笑著。
「或許以前用錯了方式,覺得自己付出那麼多,又厚著臉皮對男生告白,所以我應該得到同等響應;但是現在我知道只要還能愛人就是最美好的事啦,還好我現在還能站在你面前對你說這些。」她兩手攀搭他肩,吻了他一下。
「我喜歡你,但是你不用喜歡我,真的。」她歪頭看看他,笑了笑。「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但是,還是這麼好看。上次實習時就想說了,只是憋著不敢講。」說完,她紅了臉。
她又看了看他,像在看一件很美好的事物。「看夠了,我要走啦。」
當真就這麼轉身走了,連再見都沒說。他錯愕兩秒,忽覺胸口酸軟。
她像只蝴蝶,突然飛撲過來,短暫停留兩秒又離開,只有唇上她唇瓣留下的濕涼證明她來過;而她來,只為了說一句「我喜歡你」。
他心髒緊縮了下,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