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掃去長廊上的落葉,帶來些許涼意。
轉眼已春去秋來呀……陶知行停下步伐。上回在這長廊窗邊,以草在水面胡亂作畫,還嘆閑得發慌;她低頭看了眼手中今晨才剛換上新書皮的案帳。就算日夜翻閱,一有疑問便要花工夫實驗一番,然後錄進案帳,再交給大人;一往一返,同一案件時常得花上十天半個月方能兩方滿意。
明永二年的案帳,她才看了一半。大人書房中還有好幾箱哪,若想追溯更早以前的案子,這速度實在太慢……
兩年,真短。
秋風又起,吹來細沙,陶知行不及閉眼,雙眼倏然刺痛,她低鳴一聲,彎身揉眼。
「哈哈哈哈!」正巧路過的魏鷹語見到那人影滿懷憂傷地望遠,卻被風沙扎眼壞了情境,接著跳蚤一般繞著圈跳呀跳地,不由得大笑出聲,從院中轉往廊下步來。「別揉,傷眼。」這個仵作陶阿九真是太有趣,他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
雙眼、鼻子,對一個仵作來說是十分重要的,陶知行貼在兩眼上的兩手緊握成拳,硬生生放了下來。
初初覺得阿九孤僻難以親近,原來只是寡言,性子倒也純真可愛。魏鷹語好不容易斂了笑,放緩聲音說著︰「就這麼閉一會兒,沙子便會隨淚水流出,不會刮傷眼。」
陶知行看不見,但從那低沉的聲音她認得出來與自己說話的人是魏師爺。
說也奇怪。分明是大人將她帶到福平,平日研讀的也是大人的案帳,可她極少與大人照面;相反的,幾乎每次出房走動,不是踫見賈立巡視府里,便是巧遇魏師爺散步……
她不想胡亂猜測,但仍抹不去賈立曾對她說過,魏師爺待在大人身邊是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那,魏師爺也在監視自己嗎?
陶知行當然明白大人與她私下書冊往來有其緣故,許是要避誰的耳目,她,只要能繼續鑽研檢驗之道,不會在意是在台面上還是在台面下,然而不代表旁人不會有話說……
案帳呢?
剛才急著護眼,這才發覺案帳月兌了手。陶知行心里有些慌亂,卻不敢有大動作。
「應該可以了,你現在慢慢睜眼。」
魏師爺的聲音傳來,還是一樣穩一樣沉,沒有異樣。
「記著,要慢。」
陶知行依言緩緩睜眼,睜得很慢、很慢。
魏鷹語見狀又想笑了,然而就在與那雙梨花帶雨的迷蒙黑瞳對上時,他猛然楞住。
雙眼眨了又眨,眨了又眨,確認眼中無沙了,陶知行舉袖抹抹淚,低頭道了謝,順便在地上找著案帳,應該就落在這附近了才是……
半晌,魏鷹語輕咳了聲,原本背在身後的右手將書遞向前,才開口問道︰「可是在找此書?」
「……是。」陶知行點頭。
「你每隔幾日就到大人的書房走動,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中,可是向大人借了棋譜回去研究?」魏鷹語語氣輕松,似是隨口問問。大人允阿九進出書房,這事府里人都知道,不會加以阻攔。
頓了一會,陶知行回道︰「不是,小的對下棋沒興趣。此書是大人從前在大理寺時審過的案子,小的借來一讀。」
「原來如此。」他反應雖不是頂快,倒也算是個聰明人。魏鷹語自是翻過這書皮上還沒填書名的案帳了,剛才不過試探一問,而他也是照實答來。
秘密會給人招禍,這是陶知行奉行的原則。幾個月相處下來,她也明白,魏師爺將很多事看在眼里。
「阿九準備上大人那兒換書?」他又問。
「……是。」換書,也可以這麼說吧;只是換一換,最終還是會回到她這。陶知行打算在抄錄完整案帳後,才會一並送還。
「嗯,那去吧。」
「是。」
吞了吞口水,陶知行兩手緊握著書,從他身邊經過而去。
她不敢回頭,直覺背後魏師爺還盯著她;雖然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但在那凌厲的目光下還是有點心虛;直到來到大人書房前陶知行都不敢回頭,深吸了口氣,輕輕推開門。
門內,是令她頓然的景像。
棋盤、筆墨在地,散落一地的棋子、書堆中,男子枕手閉目。
陶知行停頓了良久、良久,方才被魏師爺嚇出的一身冷汗已煙消雲散。
她沒見過如此的大人,似是累得睡著了,也像閑得睡著了……她該轉身出去,免得驚動了他,可腳卻不听話地已向他走去。
陶知行對眼前之人自是充滿好奇的。
他小上大哥幾歲,約莫是三哥的年紀,時常帶笑,可說起話來卻不留余地。審案重撿驗、重理據,錄案重細節,更會反復思量,與她所見過的官分明不同。然她也見過他與其他大人相處,說話應對十分老練,官場角力他也能大打太極,想必是能投其所好,也能同流合污。
總听人說他是三年前被貶至福平,是因何被貶?
……她不該對一個活人起了好奇,不該對他身邊的事物、對他的過去好奇;甚至在廊下撞見魏師爺那時,她還想著該如何應對,會不會泄露了不該泄露的,會不會一個錯誤的回答便累了他?
她對大人的理解,僅僅來自于案帳。
這麼……也夠了,不是?要不,還能如何呢?
極輕的步伐來到棋盤邊,陶知行蹲,將案帳置于堆迭的棋譜上。
起身前,還是忍不住瞄向了那熟睡之人。
一身靛青長衫,襯得那本就白淨的膚色更加……死白。
陶知行咬咬唇,又靠近了些。
他呼吸極淺,胸前幾乎沒有起伏,應是淺眠之人。真的,從來沒見過有人可以睡得如此安詳……
如死尸。
看那白到些許泛青的兩頰,許是因肌膚細薄所致;沒什麼血色的薄唇下那整齊的貝齒她見過,咬得極深,性格應是有些壓抑,且事事上心,怕是肝火易旺……鼻梁挺而高,應是有些傲氣,不輕易向人低頭,不輕易妥協;再瞧他眼下兩抹黑,真是太驚人了,竟黑得如此飽滿,這不該是一、兩日能造成的。
嘖。陶知行擰眉搖搖頭,若是能切開一探究竟,首先該看看他的肝——
想著,她覷向了他喉下交襟處,吞了吞口水,伸出左手抓住伸出的右手,咬牙別開面,怎知竟對上了一對打量的眸子。
江蘭舟睡得淺,打從陶知行進來時已然轉醒。他們書寫案帳交談了數月,總在對方不在時于書房留下書冊便離去,今日他偷閑于此,兩人才有機會見面。
望進那雙瞠大的靈眸,眸色極清,卻漸漸失了光采,明顯流露可惜又失落。江蘭舟蹙眉,難不成他真盼自己長睡不起?
失笑。江蘭舟移了移手,想撐起身子,那時,陶知行已退開見禮。
「往後私下不用多禮。」江蘭舟說著,起身後,來到門邊,拉開了半掩的門,陽光透進。
陶知行應了聲明白,見大人回身開始收拾地上雜亂的筆硯、棋具,也上前幫忙。
「三年來沒這麼不得閑過,臨縣的幾位大人沒幾日便捎帖子來,我應邀離府時常不在府里,」江蘭舟搬起沉甸甸的棋盤,放回案上,才問道︰
「總沒機會問你,福平生活,還慣嗎?」
「謝大人關心。小的不滿十歲便跟著三哥赴泉州任仵作,幾年間也去過了不少地方,最遠到過岳州,因此離家生活很快就慣了。眼下手里有大人給的令牌,進出府里自由;與胡廚子聊得上幾句話,得他特別關照,吃得也好,」兩人雖少面對面交談,但交換案帳一段時候,感覺彼此熟識,
也就多說了些。停了停,陶知行照實說著︰「日夜能讀大人的案帳,很是充實。」
江蘭舟但笑不語。很多時候為了生存,人便轉了心性;他遇過的仵作是不少的,多數巧言令色,就算沒有惡意,也本能地討好他人,以求站穩一席之地。老友知方雖不至刻意巴結,說話仍是圓潤無角,前後顧得周到。
眼前陶知行的有話直說,坦蕩得沒有防備……是他的三哥將他護得太好,他無需與人打交道,所以想什麼便說什麼,抑或是本性如此?還是真的全副心力擺在死物,旁的事便由它去?
抿抿唇,江蘭舟道︰「本想你我一同討論研究,耗上兩年應當能將那幾口箱子清空,怎知為了避人耳目,只能用如此緩慢的方式。」他真後悔立了兩年之約,還信誓旦旦揚言期滿絕不再煩陶家。
果然是為避人耳目……陶知行月兌口問道︰「是為了避何人耳目?」
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片刻,江蘭舟笑回︰「自是臨縣的幾位大人。」陶知行這麼問,表示知道府里有人看著?其實這府內哪還有什麼秘密?誰盯著誰的一舉一動、誰又能做出什麼反抗?能避的、能防的,只是對事情一知半解的外來之人。
賈立不可能沒告訴過大人,魏師爺是來監視他的吧?陶知行沉吟著。
在她看來,賈立並非絕頂聰明,她總以為是大人先察覺了內奸,再囑咐身邊護衛小心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