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日陽怎麼不記得從前您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軟軟的聲音,微微的香氣,昏昏的燭光穿過細雕燈罩映出一山迭一山的剪影。在這令人舒心的房中,江蘭舟側身躺在床上,眼輕闔,過了許久才回問︰「怎樣的人?」
不遠處的木圓桌前,偏艷的長相,日陽一身牡丹怒放的紅衫,徑自斟酒喝著。听聞那問話,她嬌笑一聲,仿佛笑他的問話太過刻意,畢竟今晚臨近福平三縣的縣令全都來到了碧落閣,甘鴇母的嘴都快笑到裂開了哪。
「來日陽這兒,不就是貪圖一餐好食、一夜好眠嗎?今兒帶了一伙人來,
應酬了整晚,這不像您。」嬌柔的語氣里,不掩嘲弄。
日陽說話一向直,就跟鷹語一樣,追根究柢也是他縱容出來的。是他活該吧。江蘭舟無奈地回著︰「府里有人日夜盯著,自然吃不好吃、睡不好睡,來你這只求一夜安枕。今日是順著幾位大人的意,甘鴇母自會明白這都是你日陽的客,我待你好,你就別挖苦我了吧。」
「……日陽何時計較有沒有客人上門點牌了?,」她輕哼了聲,瞟了眼就快睡著的江蘭舟,轉道︰「倒是自年初您就沒來過了。日陽听說大人忙著殺人案子,還以為您肯定忙得昏天暗地的,想不到今兒一見,氣色挺好……近來,都睡得安穩?」
那問話,令得江蘭舟又是一陣沉默。
的確,他很難睡得安穩。
從前並不淺眠,然而如今闔眼,時常輾轉,思緒有如轉不停的陀螺,繞著旋著奔著,成日不停;至好不容易緩了緩,卻遭揮鞭抽打,只有在疲累得就要倒下時,他才終于不支昏厥過去一般,得片刻休息。
江蘭舟選在日陽的房里昏睡,毫無防備地昏睡。數年來他說不出口,但在心里有抹鬼魅窮追不舍。
鬼魅傷不了人,他這麼告訴自己;若有日誰追上了他,制裁了他,江蘭舟希望是在日陽的房里。
這樣至少,他最後還能再看那牆上映上的山景一眼——
眼未睜,浮現腦中的不是燈上罩著的,每回看著看著,便能靜下心的紙剪山水;莫名浮現的是那個滿鼻子豬肉咸香的午後,某個低頭猛啃豬腿的身影。一笑,而後斂笑。
江蘭舟回憶,初見陶知行時,在掏空了內髒那具豬尸上頭拿過肉包堵住嘴的模樣,那眼神透露出對外界一切事物的不在意,令他難以忘懷。起先對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的仵作,其檢驗手法如何,心中存有極大的疑問與不信任;然而在親眼見過陶知行驗尸後,見他心無旁騖、鍥而不舍,只為找到一樣證據來證明自身推斷無誤後,不得不心服口服。
陶知行看得見生死,也分得清生死,只是選擇了在遠處旁觀,沒有太多情感干擾,于是看得更細微。
……是從他們回到福平開始的,抑或是更早之前?江蘭舟會將自己與陶知行做比較——對于案情,誰估得準、誰費心多,對于看待事物的方式,何處相似、何處相異?
為何比較,他說不上來。
可能,最早的時候認為老友知方與自己能交心,也志趣相投,才會不自覺地在陶知行身上找尋與其兄相似之處,盼能再得一知己。
說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縱然身邊有賈立、有鷹語,還有日陽,陶知行仍是不同的。陶知行不清楚、也未參與他的過去,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立場,沒有偏頗;單單,說出所見事實,而不妄加審判。
在陶知行眼里,有是非,但沒有對錯。
江蘭舟依然未睜眼,只是擰了擰眉間。日陽方才問他是否睡得安穩,回想那日亭中,聞著油膩肉香,他沉沉睡去,不是昏睡,也並非累倒……
太久不曾經歷閑適闔眼,于是耿耿于懷。
日陽提及了,他才恍然原來當時能睡得沉,是因心中安穩。
兩年,太短。
騫地竄出了這想法,江蘭舟自嘲搖頭。他不只寂寞,還開始貪了?
然而會在此時此地想起陶知行,也當真太奇怪了些……
「大人?」許久不聞他回話,日陽喚了聲,又問︰「听聞大人府里多了位住客,還是位俊俏的小扮,何時能帶來給日陽瞧瞧?」
那問話著實打斷了他的思緒,讓江蘭舟笑出聲。「旁人都問怎麼讓個仵作入住愛里,日陽卻關心其長相嗎?」想來也是可笑,分明他與陶知行皆對檢驗一事在行,一人為官,一人卻被稱做仵作,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
日陽也笑。「那是旁人不懂大人性情。」
「哦?」他不禁挑眉問︰「那麼你懂嗎,日陽?」
閉了閉眼,她說道︰「大人曾對日陽說,只消日陽點頭,便為我贖了身。連青樓女子都能帶在身邊,收一兩個仵作住到府里,又有何出奇?」
听著那話,江蘭舟緩緩睜眼,與她對視。「那,你考慮得如何?」
「大人都問了幾回了,還不明白日陽心意嗎?」日陽淺笑,掩去了苦楚,平添一點韻味。幾乎半輩子在青樓中賣身,要為她贖身者眾,但又有誰能許她一世平靜?曾有的那一人,如今已不在;若她貪圖離開青樓,而跳入另一處喧囂,是有些本末倒置。
江蘭舟不說話。
為免日後他再問起,日陽索性直說了︰「大人,您若對日陽是男女之
情,能許諾不離不棄,或許日陽會願意伴您左右;可您的心裝著太多事,
又曾對誰真用過情呢?」
江蘭舟沒有回答。
日陽說得沒錯,他會有此提議,並非源自珍視對方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種罪惡補償……會不會,想著為日陽贖身是挽救了她,實則並非他所想的美好,只是奪了她的歸處,將之關進另一個牢籠?
日陽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若不能等到真心對待之人,那便空著吧。
「我明白了,就照你的意思吧。」
燭火搖曳,牆上紙剪山水晃動著,江蘭舟又閉上了眼,翻過身。
大人不是不高興,但她每每推卻那好意,怕是會令他內疚加深吧。
三年前,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她怪過大人、怨過大人,甚至深深恨過;若非大人利益燻心,卷入大理寺與刑部兩位大人持續了幾十年的權力斗爭,又怎麼會害了忠心的那人?
……心傷透時,找一個人來怪罪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冷靜過後,她又怎麼能將責任全都推卸?將恨放下,才發覺,對大人來說最大的報復莫過于此……那麼,便報復吧,誰教恨令人那麼無力,且喚不回所愛。
隨大人離京來到此地,一開始,只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貶下鄉,下場將會如何。三年過去了,她看見的只是一個喪家之犬……
大人身邊有著監視他的人,難道看不出大人早沒了過往的意氣風發?
就算真握有什麼重要之物,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日陽又望了他側躺的背影一陣,才起身吹熄了燈火,輕聲退出去。
這,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
窗邊點了燈,陶知行自離開大人的書房回到自己房中後,便一直讀著那口箱子中的案帳。她一頁接著一頁細細讀來,連飯也忘了吃;不知從第幾頁開始,甚至端來了筆碼,又從枕頭下翻出了自己的札記,兩相比對。
陶家家族龐大,前人常自嘲︰陶家仵作滿天下,奇尸怪死不奇怪。陶家書房中收有案帳、尸帳千余本,做為引領後輩入門之用,她從小耳濡目染,見過各地不同的錄案方式,有的巨細靡遺,有的只錄重點,單看主審習慣;然而無論長短,多注重于公堂審案。
所謂公堂正氣,惠堂穢氣……加上仵作行人多貧賤,容易買通是事實;審案驗尸是出于謹慎,但止于參考,公堂之上得到的結論才是正經。
因而惠堂中的檢驗細節,多是仵作自行記于尸帳中,留備做為依據,並不能左右判案。陶氏檢驗錄便是集結了前人的經驗談。
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滿足于檢驗錄,而開始書寫專錄自己驗尸所得及實驗結果的札記。在她看來,不同時、不同地、不同的因素都該衡量斟酌;檢驗手法可以傳承,情境可以歸納,但絕不能將一個形式套上所有情況。
和三哥一同由衙門被大哥召回日江老家後,白日幫著香行生意,偷得的空閑便到後山小木屋中。在那,她更加投入于驗證所想,記錄過往參與過的案子。
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陶家人眾,但起居一同,難有秘密。當大哥費盡千辛萬苦領著一家子月兌離賤民之列,轉為商戶,她卻還在緬懷過去;尤其大哥領導有方,短短幾年便闖出了名堂,因此所有人都當她瘋了,責備她的執迷不悟。
很多年的時間,她十分肯定這輩子大約不會有人明白她了。
陶知行盯著手中案帳,再看向自己的札記。
看到目前為止,似乎大人在京中所辦之案都是殺人重案,而這等的驗尸手法,如此重實證、凶器的審案方式,每一個案子錄下的細節皆是檢驗過程多于堂上問話,結案後還加縫頁面,增訂補充……
所以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掛羊頭賣狗肉,披著案帳外皮的……江氏檢驗錄?
思及此,正興奮地在札記上抄寫其中一個自己經歷過類似驗尸過程的手稍停,陶知行蹙起眉。她見過他深夜入惠堂,眼下再細讀多年前他辦過的案子……
此人分明精于檢驗之道;不,不只精,他還自成一格。果真如此,不遠從福平去到日江求助于大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無理要求,陶知行原以為他不同于其他官僚,今日見其帶人上青樓議事,又覺得並無不同;此刻,手里握有他藏于滿坑滿谷棋譜中,任其蒙塵的案帳……
側側頭,陶知行有些迷糊了。
驀地,她想起了初見那日,口里咬著肉包時望著的那張清俊臉龐,不避開、不皺眉,就這麼與她對視著,良久良久。
算了,她何必去猜測?
多想無益。陶知行看向置于一旁的紙條,既然大人叫她把這些東西「帶走」,那麼,在他討回去之前,不好好將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費了。
這麼想著,她重新將筆沾了墨,繼續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