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興致勃勃手拉手歡快往鎮寧庵東門跑去的兩人,完全沒發現,在他們圍觀著昭勇侯等人時,其實正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望著他們。待他們跑遠後,馬車里的人才開口道︰
「養了他二十年,一直以他故作老成沒點鮮活樣為憾,沒成想,卻在他成年之後才有幸見得他這樣少年跳月兌的模樣,也真是奇了。」慢悠悠的聲音里有著上位者與生來的威嚴,但此時卻滿是興味與新奇。
「可不是嗎!老奴瞧著也新奇得緊。二爺向來端矜冷淡,對誰都少了點熱呼勁;就算是與柯世子、明少爺玩在一起,也沒見他神情這樣愉快外露過,看來這個書生定有非凡之處,能讓二爺這樣另眼相待。」一名中年嬤嬤開口應和道。
「公主,那位書生面生得緊,大抵不是京城的士子。衣著如此樸素,家境應也一般,就不知道二爺是怎樣識得這書生的。」另一名嬤嬤說著觀察所得。
永嘉公主——同時也是賀元的娘親,听了左右兩名心月復嬤嬤的話後,淺笑道︰
「阿元向來有著貴公子的傲氣,別說不會輕易去與不同階層的人結交,光是在宗室勛貴里,也難有幾個人讓他看上眼、願意當成朋友往來的。所以,這個書生肯定是特別的……說到這個,我就猜這個人……或許就是阿元十年來書信不絕的那個鄉下孩子吧。」
听永嘉公主這樣一說,兩位嬤嬤這才恍然大悟。其中一人道︰
「先前好似听二爺身邊的秋伶提起過,二爺那個鄉下友人,以十六之稚齡高中舉人,可不就是去年秋闈的事嗎!正好今年進京參加春闈,時間正對得上。」
永嘉公主這才恍惚想起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不由得嘆口氣道︰
「我就想不出來,怎麼十年前在鄉下只認識幾日、只是萍水相逢的孩兒,竟就能讓阿元掛念上心至此,還如此長情,真是不可思議。也瞧不出那是個多特別的孩兒,長相也就清俊些,卻又沒我家阿元好看;比起阿元的瀟灑勁兒,他反而顯得帶著些女氣,隨便哪樣都比不上我家阿元,到底哪兒值得阿元上心了?」
兩位嬤嬤捂嘴低笑。對自家公主而言,二爺當然是好得天上有、地上無,任誰都比不上。
「哎唷,我的公主殿下,若是二爺只想交好比他出色的人,那他恐怕這輩子都別想交上朋友啦!」
「以前有人還說二爺目下無塵,看不起勛貴以下的人,從不折節下交。他們都該來看看二爺的這個朋友,不過是一個鄉野書生,就教二爺這樣看重,證明咱二爺人品貴重,不以權勢名位度人。換作一般京城百姓,誰肯去理會一個鄉下人?」
永嘉公主被兩個嬤嬤左一言右一句捧得笑容不絕,將手中的綢扇半掩著嘴,笑個盡興之後,才道︰
「好啦,得上東門去了。今日是阿陳出來的好日子,雖然有明宣侯府的人馬在,但就怕中書侍郎家的人前來搗亂,非要說迎回主母什麼的。柯銘畢竟斯文,應付不來女人家撒潑手段。」說到這兒,公主冷哼一聲道︰「阿陳是我的伴讀,她娘家現在沒人可作主,可還有我呢!我可不能讓阿陳回那兒受苦,在慎嚴庵吃苦的那十二年,足夠她與柳家恩斷義絕了。」
一名嬤嬤半掀竹簾,讓外頭的婆子吩咐車夫起駕,待馬車穩穩行駛之後,才道︰
「陳夫人就是太過賢慧。一個人太善,總是得吃大虧的……」一想起陳夫人這半生的遭遇,任誰都不由得要嘆息一聲善人無善終。
「賢慧不是錯,阿陳的錯,只在于嫁錯了人。」永嘉公主惋嘆一聲。
「不幸中的大幸,還有公主為陳夫人作主呢!不然這陳夫人只怕十二年前就讓人給作踐死了。」
「我也沒能幫上什麼忙。當時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去慎嚴庵。別人當她被流放到那種地兒,必然十死無生;可我卻知道,只有在定恆的監管下才有活路。
柳侍郎與他那位情深義重的平妻,怕是沒料到阿陳還能活著回來吧?,」她一個外人,縱使權勢極盛,也阻止不了一個丈夫用七出的名頭將妻子送到鎮寧庵幽禁。
不過,除此之外,一個有權有勢的女人,能做的事是不少的——比如說,讓陳夫人在幽禁時不被人惡意作踐;比如說,讓柳侍郎一輩子升不了官。
「可不是!那位努力在貴婦圈宣揚自己賢名的平妻,可一直痴痴等著陳夫人亡故的消息傳來,自己好佔上正妻名頭呢。」
「哼,怕是等到她死了,陳夫人還長命百歲呢。」
永嘉公主呵呵低笑,道︰
「我听柯銘說,十年前他去無歸山探視阿陳時,阿陳心存死志,骨瘦如柴,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可前一陣子,阿陳隨定恆她們回京,他去見了阿陳,直呼判若兩人。如今的阿陳精氣神極好,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四十歲的婦人,說得我都心動了,今兒個定要好好看看,也正好問問她是怎麼養生的。」
永嘉公主心情極好,也就樂意跟貼身嬤嬤多說一些閑話,心中還想著那個能讓自家二兒子那樣重視的朋友,改日定要招來一見,定也是個趣人吧?
不過,永嘉公主怎麼也沒有想到,前一刻還親親熱熱玩鬧在一塊兒的兩人,待她在下一刻再見著時,竟是兩人面色不豫,各自扭頭而去的場面。
這是……吵架啦?
永嘉公主驚得張大嘴巴,都忘了拿扇子掩嘴,就呆呆地坐在馬車里,看著自家二兒子與那名鄉下書生一南一北地離開,誰也沒有回頭,臉上各自忿忿。
這世界變化得真快,讓人完全反應不過來。
在一天之內,在一刻鐘之內,永嘉公主非常榮幸地看到了兒子跳月兌歡快的模樣,以及,像個小孩子吵架完賭氣走人的模樣。
她之前花了二十年都沒見過兒子有這樣明顯外露的情緒表現,而今,前後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里,她都見著了……
「那個書生……可真是非得見見不可了。」好久都沒能從震驚里回神的永嘉公主喃喃道。
是的,吵架了。
在白雲與賀元完全沒有料想到的情況下,他們起口角了,吵架了,互不理會了,各自閃人了——
白雲沒記起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反正,等她回神時,發現自己正蹲在自家灶下燒火煮飯。
她……不會是一路從鎮寧庵走回城北的吧?那麼遠的距離,就算用跑的也得跑到天黑去。可現在窗外日影西斜,不過是酉初時分,而灶上已經煮好了一鍋肉湯、兩樣青菜,現在正悶著大米飯,而一邊的小火爐里還熬著娘親要喝的藥汁,可見她回來有好一會兒了——甚至可能還跟娘親聊了一會,但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先前說了些什麼。
真是糟糕……
只是小小口角,竟就讓她心亂至此。
白雲得承認,她這一輩子(雖然至今算來不過十七年﹞從不曾這樣失態過;而她甚至曾經很自傲地認為,永遠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失去冷靜,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可現在,蹲在灶下,雖然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沒有不小心抹上灶灰,卻覺得有種灰頭土臉的晦氣感覺。
「那個笨蛋賀元到底在氣什麼啊。」莫名其妙的家伙,連帶害得她也像個笨蛋一樣跟他吵上了,還一臉「你不先道歉,我就永遠不理你」的表情各自扭頭走人。真是……太幼稚了。
「小雲,你在跟誰說話嗎?」像是听到了廚房的動靜,白母撐著一根拐棍緩緩走到廚房門口,半倚著門框問著。
「哎,阿娘,您怎麼起身了?快回榻上躺好,別跌跤了。」白雲連忙丟下手里的燒火棍,上前扶住娘親。
「成天躺著,身子都躺僵了,還不如下床活動活動。」
「那您在凳子上坐會。等晚上梳洗完,我幫您按按身子松泛一下。」
「不用了,我自個兒能下地走走,好過你每晚搓搓按按的。有那個時間,你還是多讀點書吧。」坐在廚房桌邊的凳子上,白母嘆氣。「看著你三天兩頭往外跑,又是男裝打扮。你不明白,這里是京城,不是小遍村,你一個十七歲的小泵娘,正是該待在家里學繡花裁衣,等著媒婆上門說親的年紀——不過啊,我現在已經不敢想了。只願你少往外跑幾趟,就算在家準備應考,日後陪著你被殺頭,也認了。」
自從白母身體一下子垮掉之後,什麼事都盡往灰暗的方面想,每日憂思著自己亡故之後,女兒該怎麼辦?發現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之後,心情更加晦澀悲哀了。她從不怨嘆自己命苦,身為一個奴婢,小命捏在主家手上,日子過得是好是壞,都得認。她是個溫順認分的人,受了再多的苦,也沒恨天怨地咒蒼天不公。
一個奴婢自是應該認命,但一個娘親,卻永遠放不下她的孩子;尤其在知道自家孩子隨時會失去一條命時,更是日日夜夜寢食難安。
自己命苦沒關系,但孩子命苦可不行。不過,她又能怎麼辦呢?
兩個孩子如今的處境都這樣危險……
「阿娘,您又說這種話了。我不會被殺頭,也不會讓昭勇侯被殺頭。我們都會過得好好的——」
「小雲,你別是去見了他吧?」白母一時大驚失色,失聲問。
「我又不是笨蛋,何況我也不圖他什麼,干嘛去找他?」白雲看了眼灶火,確定不必再添柴進去,便走到娘親身邊拍撫她的背,並倒了杯溫水給她喝。「我今天去鎮寧庵觀禮。您也知道今日是定恆師太正式接下鎮寧庵住持的日子,同時也是陳夫人監禁期滿的好日子,場面可熱鬧了,來了好多貴人,其中就有昭勇侯。我這次近看了他,看得可仔細了,不像上回只能遠遠看上一眼,沒留下印象。」
「他……看起來怎樣?」雖然百般忍耐,卻終是問出口。
「還不錯。畢竟是個有實權的將軍,看起來真是威武極了。」白雲當然是報喜不報憂。對于趙思隱在京城的尷尬處境,就不用讓娘親知道了。這種事,她們也幫不上忙,說了只徒增煩惱罷了。
「是嗎……那就好。」白母有些安慰地說道。「他過得這樣難,這樣凶險……哎,小雲,你一心想考狀元,是不是想在金鑾殿上告御狀呢?」
「阿娘,御狀不是什麼人都能告的。而且,這件事必須謹慎隱密,不能簡單粗暴就這樣捅開來,那樣反而壞事。」
白母疑惑道︰
「怎麼會壞事?那樣可怕的事,愈早讓皇帝知道,也能早早把那些奸人給抓起來,而且還能證明昭勇侯的無辜……」
「純粹證明昭勇侯無辜當然容易,但這對昭勇侯有什麼好處?對皇帝來說,處置一個不忠的叛國者,如果唯一的收獲是證明一個將軍的清白,那他根本不會對這件事有所重視,反而還會對昭勇侯生出惡感……」
「怎麼會生出惡感?他這樣忠心耿耿地在極北之地護衛我大雍北方門戶,那里可是比我們小遍村更加苦寒的地方。別說他是一金尊玉貴的侯爺了,就算沒有襲爵,只是個庶子,也沒見哪家勛貴的庶子肯吃這樣苦頭的!」白母急聲道。
白雲當然明白娘親的不解與焦慮,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很清楚地跟娘親說明她的想法以及做法。娘親一輩子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小熬人,她的世界也很簡單,就算年少遭遇不幸,吃盡了苦頭,所體會到的,不過是深宅內院的那些伎倆罷了。
對朝堂之事,她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阿娘,您別急。我也是最近對京城以及朝廷有些許了解之後,才知道之前想得太簡單。為了不讓事情辦壞,我只能更加小心地計量……」
「你一個女孩兒在京城,又能有怎樣的計量?還有,你找誰了解這些朝廷之事的?慎嚴庵的師父們是出家人,不可能會了解這些;而陳夫人她們才剛進京,了解的也有限——」白母愈想愈不對,拉著女兒問︰「小雲,你老實說,你這些日子以來是跟誰打探這些事的?你不會是跑去跟那些舉人士子胡混吧?」
「當然不是。我又不喜歡跟陌生人閑嗑牙,怎麼會跑去跟那些人胡混?更別說那些書生舉子,如今還是我的對手,更沒有交好的可能了。」
「不是對手不對手的問題,而是你是女孩子,就算大雍民風開放,也沒見哪個女孩會混在一群男人堆里吃酒玩樂。所以我就怕你不管不顧,以為穿了男裝就可以把自己當成男孩兒看,忘了男女之大防……」白母嘮念了好一會,才想到偏題了,忙轉回來︰「好,既然你說沒跟那些舉人混在一塊,那是跟誰?」
「還會有誰?這十年來,柯家公子、賀家公子每年都讓人送來一車的糧食布料書籍,說是感謝我們陪伴陳夫人,他們就是京城的人啊!我自然找他們打听消息。前陣子我不是說他們找我去踢球嗎?」出于某種別扭的心思,白雲想也沒想,就將柯銘這個路人甲也拉出來跟賀元的名字放在一起……這樣一來,就不會顯得賀元特別突出了。
「是了,你確實說過……」自從大病一場之後,白母記性差了很多,並不太記得當年那幾個到慎嚴庵探望陳夫人的貴公子們是什麼來路。「他們是官宦子弟是嗎?」也只有這樣的身分,才會清楚朝廷的事。
「都是勛貴人家的公子。一個是侯府世子,一個是國公府的嫡幼子。」
白母一驚,沒料到當年那幾個孩子的身分竟這樣顯赫。
「小雲,他們如此身分,這些年一直寄書給你,是想讓你考狀元,招攬你投效嗎?」身分上天差地別的人,多年來一直頻繁書信往返,如果不是有這樣的目的,那實在是說不通了。
白雲抿了抿唇,嘴上說道︰「剛開始只是感謝我們照顧陳夫人,見我們孤兒寡母生計困難,有心相幫些許。後來,他們看我書讀得好、球踢得好,要我兩樣都別落下,日後才好來京城謀前程。」但心底其實知道不是這樣的。
「可,你是女孩兒啊。」
「他們又不知道。再說,反正我們也不會在京城久留,要是一切順利的話,咱們考完後就回小遍村了。」要是不順利……一切,也就無所謂啦。
「也是……」
「好了,不用想那麼多,一切有我。」將灶上悶好的米飯端上桌,幫娘親盛好飯,她這麼說道。
白母嘆了口氣,接過碗,安靜吃起飯來。
白雲一邊吃飯,一邊在心底比較著柯銘與賀元兩人的不同。
他們都是每年會往她家送年禮的人。柯銘送的東西很中規中矩,平凡無奇;賀元送的東西很用心,雖然也全是不打眼的東西,但白雲卻能從中感覺到一種用心的細致。
柯銘每年讓莊頭送來的糧食等物,都是基于感謝以及客氣,並沒有個人情緒在里面,所有的禮品都是莊頭去置辦的,當然沒自己經手。對柯銘而言,她白雲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孩子,與他的階級差距太大,他想都沒想過僅僅幾天的萍水相逢,就要把她當成一個朋友對待。
當然,柯銘這樣的想法才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賀元。
從不斷寄來的書信物品里,白雲剛開始覺得這人真是莫名其妙透頂。給她寄了精細的糧食、結實保暖的布料、科考用得上的所有書籍,以及一封寫來跟她斗嘴吵架的信。
對于短暫相逢又身分差距太多的人,白雲通常也是過眼就忘的;而賀元這個人,卻用他的方式讓她必須一直記得他。至今白雲仍然搞不懂賀元當時在想什麼。一個貴公子,就算日子過得再無聊,也不至于對一名千里之外的鄉下孩子掛心至此吧?但他就是這麼干了!而她從一開始滿肚子月復誹,到後來習以為常,再後來居然變得期待。白雲有時想著自己這麼個意志力堅定的人,都會被賀元給攻克掉,不得不說,這賀元,也實在是個狠角色了。
而,這個狠角色,如今正跟她斗氣呢。
看起來會氣滿久的樣子。
哎,真麻煩——
該怎麼辦才好呢?
白雲真的覺得很冤,這個架,不僅吵得不是時候,還不應該。
可,她要怎麼讓他了解,如果她有所隱瞞,不過是因為——她開始在意起他,希望他不要過度涉入這一團混亂里,免得招惹上麻煩……
她正在做的,是極可能讓自己掉腦袋的事;而她,不希望連累他……
那個笨蛋,不明白她的苦心也就算了——反正她的確沒說明白。可他怎麼就以為她看上了趙思隱,這是何等驚悚的想法,天曉得他是怎樣做出這種臆測的。
就算她與趙思隱沒有血緣關系,她也不會看上一個大她十一歲的老男人好不好!包別說她這輩子壓根沒有想過嫁人這回事,又怎麼會去看上什麼人。
她活了十七年,唯一讓她掛記在心底的男人,就只有那個今天剛跟她翻臉的笨蛋。
愈想愈氣,氣得她多吃了一碗飯,並且把剩菜全部扒進嘴里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