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小孩在走回小遍村之後,各自歸家,同行的人愈來愈少,最後只剩住得最遠的小芳一個人獨行。她家在村子的西北方,離村中心好大一段距離呢。將不甚保暖的破棉衣攏得更緊一些,雙手環抱在胸前,感覺這樣會比較溫暖一點,然後就哆哆嗦嗦地獨行著,不時跺跺腳,將凍麻的腿給跺回一點力氣。
轉進一條上坡小路後,突然有人從木麻黃林那邊叫了她一聲。
「小芳!」
「啊,小雲,妳今天怎麼先走了啊?」見到心中正掛念著的鄰居,小芳連忙跑過去問。
「我先跑回來了。家里缺柴火,我來這兒撿些落枝回家。」小雲是一個面黃饑瘦的小女孩,雖然才六歲,卻比七歲的小芳高上半個頭;但除了長得比較高之外,這個長期處于饑餓狀態、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看起來也沒有比小芳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說更慘一些。
「想撿柴火,回程就可以順便撿啦,干嘛先跑回來?」小芳疑惑地問完,突然想到什麼,連忙屏住氣,四下張望,確定附近除了她們外,再無別人,才很小聲地問︰
「妳……挖到更多土芋啦?」問完,急切地拉著小雲,在她身後看來看去。「妳的背簍呢?」
「在這兒呢。」小雲將手上的草繩丟一邊,拉著小芳往一處干涸的小山溝走去,指著被藏在山溝里的背簍給她看。
「哇--唔。」小芳連忙以雙手摀住自己驚呼出聲的嘴,像是生怕被人听見。瞪大眼,呆呆指著那陳舊背簍里半滿的土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雲有些好笑地拉開小芳摀嘴的手,道︰
「妳現在就算扯喉大叫,也不會有人听見的。」
「小小小雲!我沒眼花吧?天色是黑了沒錯,但我眼楮可好了,不可能看錯,我不是在作夢吧?」
「沒看錯,確實是半簍土芋,我們發現的那塊地兒下面,堆著枯草的地方,長了一串土芋沒被收割走呢,就埋在田梗與田溝中間,村長他們沒刨著,落下了,正好便宜了我們。」
「妳本來就知道那地兒下面有這麼多土芋嗎?」小芳想到這一小堆土芋足夠她們兩家吃飽一頓,不由得口水直冒,不斷地吞口水。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小雲撇撇嘴,道︰「我只是想,土芋總是成串長著的,既然妳能在淺土層挖到一顆,那麼再挖深些,就極有可能再挖到更多。我就想,村長家的田,如果還能刨到一點糧食,也就妳今天挖到的那地兒了。」
「所以妳才讓我捏著土芋,走得老遠,在那邊裝作發現了土芋,引所有人過去挖,然後妳再在我們發現土芋的地方偷偷地找,省得地兒被佔,挖到的土芋也給人搶走對吧?」小芳恍然道。
「大家忙活一天,只能挖到幾棵苦菜,就妳一個挖到土芋,妳以為能落得了什麼好?」
小芳胡亂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听到小雲說些什麼,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那些土芋看,兩只小手抖著去模那些土芋,還拿起來掂了掂,顫聲道︰「小雲,這每一顆好像都比我拿出去的那顆大好多呢。」
「嗯,當然。」這些都是藏在地下深處的土芋,吸飽了一季的土肥,怎能不長得碩大。「好了,快別發呆了,我們快把土芋分一分,一人拿一半,妳挑吧。」
「啊……我沒想到妳會挖到那麼多,要不,妳給我兩三顆就好……」雖然很不舍,但小芳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
「既然說好了分妳一半,我就不會因為挖得比原本想的多就起貪心,認為妳該少拿。別嚕嗦了,快拿!」別看小雲還比小芳小上一歲,在性格上可干脆利落多了。
又推托了幾句,推不過之後,雖然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但既然小雲堅持,小芳也就高高興興地挑了一半出來;當然,都挑比較小的。身為小遍村里最貧窮的兩戶人家,深知彼此家里的糧食有多麼緊缺,每天都在為下一頓的吃食發愁,實在沒有豪氣的能力。
各自分了八顆土芋之後,小芳幫小雲拖了一小捆枯枝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透,而屬于她們兩個家庭的、破敗的茅頂黃土屋已遠遠在望。小芳定定望著自家那顯得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在一場大雨里被澆得崩塌的房子,突然轉頭對小雲說道︰
「小雲,妳相不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我家搬到村子里去,會在村子里蓋瓦頂磚屋,只要關起門,寒風就吹不進屋子里;屋子里要搭個大大的暖炕,要有大大的火爐,要買最好的柴火整天燒得暖暖的。這樣,不管小遍村的冬天有多麼冷,我們再也不會害怕一睡著就會不小心死掉。妳信不信?」
走了老長一段上坡路,背上又背著沉重的竹簍,手里拖著柴薪,骨廋如柴的小雲早已氣喘吁吁,所以她的回答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信……只要敢想,人總不會……一輩子受窮……至少,不會……總是餓著肚子……」
「當然!我會做到的!我不會一輩子住在這兒!」
「我們……會長大。」
「小雲,如果我發達了,定然拉妳一把!我們兩家一起搬回村子里去!還要蓋大屋!」
「好,我也一樣。」小雲勻過了氣,重重點頭。
小芳枯黃的臉露出了難得天真的笑模樣,也回以重重的點頭。
「我說啊,白家的,妳家老白走了也兩年了,這兩年妳們母女倆日子過得是一日不如一日,別說去年冬天險險給餓死,今年的冬天能不能捱得過還是個難題是吧?」
「老嬸,今兒早上翠花嫂跟我說山上慎嚴庵听說要找幾個粗使的僕婦去做些灑掃洗衣的工作,過兩天我打算跟翠花嫂上山去問問,或者能成,今年冬天也就不怕了。」
小雲蹲在土屋後方,拿著一把從小芳家借來的柴刀,用力砍著木麻黃的細枝,將雜亂的樹枝給砍下來成為一根根規整的柴火使用,並且努力忽略頭頂涼颼颼的感覺。
柴刀很鈍,她又人小力氣弱,往往同一個刀口要用力連砍四五刀,才能將並不粗壯的細枝椏給砍下來。她已經砍了老半天了,柴枝沒砍下多少,腳卻已麻得沒有知覺。既然沒有知覺,也就索性不管了,仍然用力砍著柴枝,耳朵卻拉得老長,正密切注意著屋子里刻意放得很小聲的談話。
王家老嬸向來慣用的大嗓門雖然已經極力放低了,但小雲家房子破舊的慘況堪稱四面透風,再小的聲音都能傳到外頭,能傳多遠不知道,至少,小雲蹲著的地方,是可以听得很清楚的。
所以小雲很明白王家老嬸正在慫恿她娘改嫁。
六歲的她已經能明白改嫁是什麼意思了。不是她早慧,而是這一年多以來,上門來勸她娘改嫁的人從來就沒少過;她听多了,也就明白所謂的改嫁,是嫁給另一個男人,住到別人家,成為別人的妻子以及娘親,不再是人家口中的「白家的」,也不再僅僅是小雲一人的娘親。
小雲見過許多跟著娘親改嫁的小孩,有的在荒年給餓死了--人家繼父當然會把有限的食物留給自己的孩子活命;有的被發賣了,從此在小遍村消失;村里其他小孩都說,他們賣給人當奴才去了,過得比畜牲還苦。當然,也有一兩個是沒餓死也沒被賣,卻在新家庭里被支使得團團轉,累個臭死還成日被打打罵罵餓個一頓兩頓的。
所以,如果可以,小雲希望娘親不要改嫁。
在永定縣這樣貧脊的地方,一般死了男人或死了婆娘的男男女女,都會很快再組建家庭,一切為了生存,三貞九烈這種東西听都沒听過;而小雲的娘可是這附近有名的美人,自從白老爹的尸骨被確認了之後,上門說親的人就沒有停過,但都被白家娘子給拒絕了。
大家並不認為白家娘子是真心要守寡--雖然她真的那樣說過。但她一個無依無靠無產無兒子的女人,要嘛就等著在某個冬天活活凍死餓死,要嘛就改嫁,沒有其它選擇的。白家娘子這一年多來都沒點頭同意改嫁,只說明了那些人的條件不夠好,正等著呢。
所以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會有幾個婦人過來找白家娘子談話,不是探問她的要求,就是來說說又有哪個村哪個沒婆娘的男人想娶她了。可惜,至今,也沒能說到白家娘子動心。
白家娘子一再的拒絕,讓村子里的婦人們開始傳出不好的閑話,都說白家娘子仗著顏色好些,眼楮長在頭上,要求可高了,一般農夫獵戶可看不上,還想要頂尖的呢!顏色再好也禁不起年紀逐漸老大啊,架子放得那樣高,轉眼就要三十歲了,一個女人過了三十,想生兒子就難了,到時別說挑個好人家了,就是想嫁,也不見得有年輕漢子願意娶啦。
王家老嬸這次來說親的對象是大豐村的一個三十來歲的鰥夫,家里有田,且還是水田,十來畝呢。大豐村又是附近四個村子中最富的,小遍村的姑娘們作夢都想嫁過去,王家老嬸深信這次包準能成,這樣理想的對象,白家娘子總該動心了吧?結果才來沒說幾句,就听到白家娘子說要去慎嚴庵找活兒干,驚得她聲音大了起來--
「哎唷!妳別犯傻啊,那慎嚴庵是什麼地兒,妳嫁來小遍村也七八年啦,不會不明白,那種地方是能去的嗎!去了還回得來嗎!」
慎嚴庵?小雲皺眉想了下,才想起那是無歸山里有名的鬼廟,那里住著幾個終年穿得灰撲撲、臉色僵冷嚴厲的尼姑。那間庵堂不收村民香火供奉,不允許村民進去上香禮佛,里頭的尼姑們也從不與村民往來;庵門長年緊閉,若有人好奇地想去打探一番,還會被厲聲驅趕。據說那庵里不時傳出女性淒厲的慘叫與哭嚎,于是鬼廟之名在山下四個村子里暗暗流傳。對所有小孩兒而言,慎嚴庵這種地方,是比墳場還要恐怖的存在。
「老嬸,那是間尼姑庵,就算……里頭有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也與我們無關啊。我听翠花嫂說原本負責幫慎嚴庵做活兒的那兩個婆子好像犯了什麼錯,被庵里辭退了。招工的消息才剛傳出點風聲,已經有好些人想去謀這份工了。想來月錢與糧食是不會少的。」白家娘子溫和的聲音里有滿滿的期待。
「妳可別要錢不要命。妳不知道,幾年前有個李家村的婆子在里面沒聲沒息地消失了,官府沒派人來追究不說,李家村的村長與村民跑去討個說法,最後居然拿了幾兩銀錢了事,一條命就這樣算了。白家的,妳就算不愛惜自己的命,也得想想妳家小雲才六歲,可憐她四歲沒了爹,就指著妳將她養大成人了。要我說,最穩妥的,自然是找個漢子嫁了。老嬸不會害妳的,妳瞧,這次這個大豐村的,可不是頂頂的好條件嗎?這人的身家條件,就算要娶個大閨女也是使得的,偏他就中意妳,請我來說媒,這次妳可別推了啊。」
「我已經說過不想再嫁人了。老嬸,我是說真的。」
「白家的……哎,妳家老白反正是沒了,我就不叫妳白家的了,直接叫妳順娘吧。我說順娘,妳怎麼這樣一根筋不肯動轉啊?妳也不想想這兩年幸好沒遇著荒年,村長家才有那麼點余力接濟妳們,不讓妳們饑一頓飽一頓地撐到現在還喘著一口氣。可妳也不能就此指著那點救濟糧過一輩子啊!妳家老白沒田沒地的,這一撒手去了,妳們母女可不就等著活活餓死嗎?平常妳拚命給人做衣洗衣、到田地里去當幫工,忙死累活一整天也掙不到一天的口糧。這樣的日子,哪天是個頭啊,妳到底在固執些什麼啊?就算老白待妳好,妳感念他的恩義,這恩義總抵不了飽吧?我想老白地下有知,也希望妳再找個好人家,好把小雲養大不是?」王家老嬸一點也不給白家娘子說話的機會,滿肚子的話就這樣呱啦呱啦地傾口而出,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樣。
實在不是王家老嬸愛發牢騷,這白家娘子的媒人錢也太難賺啦!
「老嬸,我……」白家娘子仍然沒有被說服,她溫和的臉上滿是歉意。「我很感激村長以及大家的幫忙,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自力更生不再麻煩村里,所以我會跟翠花嫂上山;如果小雲爹在天上有保佑的話,或者,我們母女倆就此有個安穩的活計,讓我能將小雲給養大……」
「順娘,妳怎麼都說不通啊!就算妳不怕沒命,真在那鬼廟謀到差事,那又能做多久?十年二十年?那然後呢?妳沒兒子,將來誰給妳養老送終?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也從來沒見過娶媳婦還順帶讓丈母娘過門的。就算大豐村那樣不缺糧食的人家,也不會願意的。妳還指望妳家小雲養妳嗎?妳要是這樣想,就是在害小雲嫁不掉!」老嬸被順娘氣得都上火了。
「您別生氣了,是順娘不好,不知好歹。老嬸,您喝口水吧,這水還溫熱著。」
「不喝了。我多喝一口,妳家里就少一口,妳們母女倆沒三兩力氣,還得跑大半個村子去東邊挑水。老嬸家里也窮,幫不了妳什麼,但讓妳少挑點水還是可以的。哎,我說,那個大豐村想娶妳的那個漢子,家門一出去不到半里地就有一條清溪,可好了。我說,妳真得好好想想,尤其當妳挑著水走著七八里山路時,更應該想。」
游說未果,王家老嬸也無意多留,又拉著白家娘子叨叨絮絮好一會才離開。
白家娘子才關上前門,轉身就看到女兒小雲站在後門定定地望著她。
「小雲,餓了嗎?灶里還有一顆土芋,妳去吃了吧。」白家娘子溫聲說著。
「阿娘,妳想要生兒子嗎?」小雲問。
「不想。」白家娘子笑了笑,走到女兒面前,模模她光溜溜的頭顱,笑道︰「希望來春妳的頭發長出來是黑色的。」
小雲甩了甩頭,把娘親的手給甩下去。她不喜歡人家踫她的頭--尤其是光頭。村里其他女孩兒就算爬了滿頭虱子,也沒人會給剃光光的。剃光光這種事,只有男孩才會有。但小雲的娘總是有不同的想法,至少,她認為將滿腦袋的頭發剃光,是對付頭虱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在這個缺水洗澡、沒藥水可除虱的地方,白家娘子只要一發現女兒頭上長虱子了,定然翻出白老爹當年的剃須刀,二話不說將女兒的頭發剃光。
所以六歲的小雲已經懂得淡定面對人生的抉擇以及體會人生的無奈--被剃光頭,然後躲在家里不出門;或,努力讓自己不長頭虱,只長頭發。
「為什麼不想要生兒子?」沒有被帶開話題,小雲問。
「難道小雲長大後不想養阿娘嗎?」
「我會養妳。」
「謝謝妳啊,娘會把妳的話當真哦。」白家娘子慈愛地看著女兒。
相對于總是臉色溫和、笑臉迎人的白家娘子,她的女兒小雲就顯得太嚴肅了些,至少她嘴不甜,還不愛笑,更不合群,不太願意跟村里的孩子們瘋玩;也不知道是否是父親去得太早,且生活過得太苦的關系,總之,小雲是個勤快而不喜玩鬧的孩子。
「我說真的。妳不改嫁,不生兒子,我就養妳。我會讓妳穿沒有補靪的衣服,我會給妳買金釵子金鐲子戴,讓妳餐餐有大米吃有肉吃。我會長大,也會長力氣,只要我再長大一些,就能獨個去挑水,每天都把水缸裝滿水,還讓妳可以每天洗浴,一天想洗三次都成。」小雲將想象中的好生活一一說出來對娘親保證。
白家娘子只是笑,只是那笑里依稀帶著點淚光,一雙被無數粗活給摧折得枯瘦粗礪且裂口斑斑的手,生怕弄疼女兒的女敕臉,只敢小心輕撫著。
「阿娘,我會做到的。妳且看著!」六歲的小雲以發誓的語氣重重地道。
所以,阿娘,不要去當別人的婆娘,也不要去當別個孩子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