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八月台灣
這里是地獄,赤色的煉獄。
紅色的赤焰在他眼前舞動,濃煙像張巨大的黑幕籠罩四周,他無神地看著上頭那輛剛剛載著父母與他的車輛,在猛烈的火勢中化為烏有。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並不清楚。
他依稀記得,他正開懷地與爸媽討論今天要在哪歇一晚,突然就听到驚人的爆裂聲、刺耳的煞車聲,以及玻璃的破裂聲,接下來他就被滿是鮮血的母親護著,和父親一起滾落至道路旁的山溝。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被千刀萬剮一般,但他仍忍著疼痛,極力呼喚緊抱著他的母親,以及一旁的父親。
可回應他的,卻只有火焰無情的訕笑……
他失神地望向天空——惡夢,這是一場惡夢!
十四歲的他難以接受這種巨變,終于,他疲累地合上雙眼……
嗟嗟嗟……沉重的腳步聲,穿透他渙散的神志。
「讓我再補一槍吧!」
「不成,這孩子得交給我。」
「這跟當初說的不一樣。」
「那又怎麼樣?我付錢就是老大,听我的就行了。」
這聲音……怎麼如此熟悉?
他拼了命地想睜開眼,怎奈卻怎麼也睜不開,因此只能在腦中極力思索著……
「喔?不過,留活口並不是我的風格,你還是滾一邊去吧!」男子說完,正要扣下扳機時,身旁忽然傳來悶悶的槍響,接著他便腦袋開花,倒臥在血泊中了。
開槍的人狠狠地踢了死者一腳,「蠢豬,沒有人能違逆我!」
這句不是大伯的口頭禪嗎!?
怎麼會!?為什麼會是大伯!?
他能感覺到他蹲俯在自己的身後,手越過他,輕柔地觸踫著緊抱自己的母親。
「我給過你機會的。看吧!苞了三弟的下場就是這樣。我對你一番真心,你不願收,所以你也必須死!但看在你曾經讓我心動的份上,你的寶貝我就饒他不死。」
他一把抱起渾身是血的男孩,緩緩步離現場。
「嗚嗚……」
漆黑的夜晚,五坪大的房里發出撲鼻的酸臭味,十來個五至十幾歲的孩童,就窩在這個擁擠的小空間中,不甚舒適地睡著。
靜謐的空間里,隱隱約約傳來嗚咽聲,使得原本就淺眠的小女孩張開了雙眼。
她揉揉疲憊的眼,習慣性地幫睡在身旁的弟弟拉整棉被,並拍拍他可愛圓潤的臉龐。
她瞄一眼同睡在大通鋪的其他小朋友,大家這時都沉睡著,並沒有人在哭泣。
她想,剛剛一定是听錯了。每天八小時的勞動,早就將他們這些孩童弄得精疲力竭了,所以怎可能還有人會在深夜里醒來。
「嗚……嗚……」
她迷糊的小腦袋正要再度縮進被窩里時,一聲嗚咽又傳進她耳中,她嚇得急抽口氣,正要睡下的動作瞬間定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暗室中左右巡視,最後在床角邊,發現一個曲著身子的人影。那個人影正昂著下巴,望向窗外,臉上的淚水在皎潔的月色下,閃閃發亮。
原來是那個才來孤兒院不久的藍眼怪男。
小女孩撇撇嘴,不想理會他。因為整個孤兒院里,除了惡毒院長跟壞心老師們,就是他最讓人看不順眼。
大家都是住在孤兒院的孤兒,他憑什麼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好像他有多偉大似的?
而且老是冷冰冰的,從不跟人交談,也不肯正眼看人,就算不小心瞄到了,也一副很不屑的樣子。哼!
還有他那奇怪的藍眼楮,更讓大家認為他是鬼怪轉世,沒有人敢接近他,所以,他不僅沒有朋友,連院長都常借著一些芝麻小事找他麻煩,不是羞辱他,就是毒打他。
平常要她接近這個人,打死她也不肯,只是……
她猶疑了一會兒,掀開被單,晚間的冷風吹襲上她單薄的衣物,凍得她打起一陣羅嗦。
她下了床,來到他面前,他略微移動了下,寂靜無聲的空間里,傳來物體與地面清脆的摩擦聲。
他的視線由窗外拉回,緩緩落在她臉上。
她訝異于她所看到的,他的眼中竟盈滿脆弱與傷痛,平日的冷峻與鄙夷已全然消逝,待她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將他擁入懷中。
她不懂,為何她會去抱著這個讓她不屑的家伙。但……望著雙臂下不斷顫抖的肩膀,她又無法逼自己放開。
她到底是怎麼了?連她自己都搞不懂!
更令她驚訝的是,他那雙手臂也悄悄地環緊她,用力之大,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而自那一夜之後,小女孩成為藍眼男孩唯一的朋友,男孩稱女孩為「雞婆妹」,女孩則喚男孩為「阿藍」。
隨著時光流逝,兩年悄悄地過去了,男孩那副極冰冷的撲克臉,除了跟她在一起時會有所變化外,在人前仍舊維持著酷樣。
而他原本瘦矮的身子,也變得高大強壯,當他在一次將院長手中的藤鞭奪下,丟到地上之後,院長就不敢再隨意責罰他。
雖然她是最親近他的人,雖然他最愛窩在她腿上打盹,雖然他會對她露出微笑,但他絕口不提自己的事,只是在一旁靜靜地享受她的陪伴。
見過他的笑臉,听過他的笑聲,小小單純的她,開始忍不住編織起美夢,也許當他們離開孤兒院時,可以繼續在外相互依偎
也許有一天,她能永遠陪在他身邊……
永遠,永遠地陪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