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謹容更加明白許歷的處境有多惡劣。
他住的地方是晉遠侯府最偏遠的角落,一排屋子,五間房,看仔細方知這里原本是下人的屋子,專給苦役長工住的。
許歷和四兒很勤奮,把屋子整理得相當千淨,五間房,主僕分住兩間,然後是書房,淨房,最旁邊的一間有個小灶,他們連三餐都得自己料理。
比起許歷,四兒更常往前院去,他得到大廚房領糧米,到管帳的許嬤嬤踉前領月例以及一年四季的衣裳,四兒是個精明伶倒的小伙子,年紀和許歷不相上下,眼楮黑亮亮的,一臉聰明相。
天一亮謹容便看見那個洞了,侯府圍牆很高,牆外頭是條僅能容一人行走的小巷,巷子的另一邊是個大官屋宅,也用高牆隔著,平日里根本不會有人在巷中行走,因此四兒挖的洞不曾被人發現,而許歷在牆這一頭搭上棚架神菜蔬,若沒得到消息來此刻意翻找,沒有人會發現那個洞。
平日,四兒從這個洞進進出出,替許歷出門張羅書冊紙硯。
今兒四兒進書房的時候,向謹容投去一眼,朝她點頭。
他認得謹容,謹容施針救少爺時他就在旁邊,今天一大早,少爺己經把昨晚的事全對他說了。
四兒剛從前院回來,領了些東西,也見過方姨娘,他自懷里掏出紙包,對許歷說︰「少爺,方姨娘叮嚀,再過兩天大夫就要進府替少爺把脈,明兒個夜里要記得用藥,方姨娘給了五兩銀子,說是讓少爺別太節省,身子要緊,四兒下午就上藥鋪子給您抓幾帖補藥。」
許歷把藥和銀子推到一旁,問道︰「知道了,讓你探听的消息怎樣?」
四兒細細說道︰「前頭很亂,听說夫人因為世子爺的妾室逃跑發好大一頓脾氣,二十個板子把碧玉姑娘打得皮開肉錠,連翡翠姑娘都遭了殃,現在府里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世子爺使人去通知裕親王,估計下了朝,王爺就會過府。現在夫人往郡主屋里去了,哦,對了,夫人派關嬤嬤領著一千僕婦婢女挨門挨戶到處搜人,不知道會不會查到咱們這里。」
這點他們倒不祖心,如果真的查到這里,謹容就從小洞爬出去,到無人的巷弄里躲一躲就行。
「方姨娘還好嗎?」許歷問。
四兒嘆氣,低聲道︰「夫人遷怒,半張臉都打腫了。」
他猜到了,哪次嫡母震怒,他娘親不會無端受災?許歷臉龐草上陰霾,他搖起拳頭,濃眉蹙緊,脖間的青筋浮上。
四兒見狀無奈嘆息,縮了縮肩膀,道︰「少爺,我去做飯。」許歷點頭,不再多言。
謹容瞧他一眼,拍拈他的肩膀說︰「我去幫四兒。」
設等許歷應,謹容走到勉強可稱之為廚房的屋子,接手四兒手中的工作,問︰「那位方姨娘是少爺的親生母親?」「是。」
「侯爺不知道你家少爺的處境嗎?為何漢不關心,任由嫡妻欺凌庶子,好歹是他的親骨肉?」整座侯府就許莘,許歷兩個兒子,侯爺沒道理不珍惜。
四兒撇了撇嘴,他是家生子,府里的黑事從小听多了,少爺到現在還能活著己經不容易,至于欺凌……不過是小事情。
講難听些,在侯府中他的地位恐怕還比少爺高幾分,再怎麼說他爹都是府里的小避事,因此就算夫人苛待少爺,他去前頭領東西,僕人們還不至于給臉色看,只是娘老長吁短嘆,說他踉個沒出息的少爺,怕是這輩子沒前途了。
他明白,夫人派他到少爺身邊是要讓他當眼線,把少爺的一舉一動全報到夫人踉前,可少爺待人真誠,就算自己是那等黑心肝的,也沒辦法出賣少爺。
因此這些年,有他和方姨娘想方設法,明里暗里維護著,少爺才能夠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方姨娘是夫人的陪嫁丫頭,當初侯爺看上方姨娘,夫人便氣了,趁侯爺出皇差時將方姨娘許給外頭一個低三下四的男子,還把兩人給送到南邊,方姨娘便是想向娘家求助都不成。那人叫王算,年過五十,成日只會喝酒賭博,打罵方姨娘,方姨娘日子討得苦,日日替人漿洗衣服,還不夠他花用。」
「後來也不知道是緣分還是天意,屆然讓侯爺和姨娘給遇上了,侯爺見她日子過得清苦,便給那男人一筆銀子把方姨娘贖走,在外頭置屋養了起來,方姨娘肚子爭氣,才沒多久工夫就懷上少爺,此事傳到夫人耳里,她裝著賢良大度把方姨娘給接回侯府。」
「那時,方姨娘確實過上一段好日子,也幫襯舅爺家不少,舅爺有了本錢便經營起店鋪,生意很好,鋪子一家開過一家,日子越過越順當,現在也能騰出手悄悄地幫少爺一把。」
「至于咱們家少爺,天生聰明,學什麼都快,三歲背詩,四歲讀經,五歲就能寫字了呢,那時侯爺還手把手教過少爺讀書,後來家里請來師搏一起教世子爺和少爺讀書,少爺年紀小書卻讀得比世子爺出色,侯爺好不得意,私底下對方姨娘說倘若少爺能考中進士博取寶名,以後就讓少爺襲爵位。」
「但此話一出,少爺的日子可難過了,挨悶棍、摔跤,拉肚子、跌池塘,常有人在少爺背後使手段,幸虧少爺命大,一劫接過一劫活了下來,許是老天爺也看不過去,出手相幫吧。」
「生活過得心驚膽顫,就是把少爺拘在屋里也會出事,有一回少爺又莫名其妙被花盆砸傷頭,方姨娘順勢給了藥讓少爺假扮痴呆,不再進書房與世子爺一起讀書。本以為就此安生了,誰曉得王算居然找上侯府要求侯爺把方姨娘和少爺還給他,還信口雌黃說少爺是他的親生兒子,說他己經半條腿進了棺材不會說謊,只想把兒子帶回去給自己送終。」
「也不知道哪個爛舌根,狼心腸的,居然說少爺和王算長得一模一樣,謠言越傳越烈,到最後侯爺自己竟然也相信了,從此不待見少爺,不過為著侯府名聲著想,下令五十板子把王算打得出氣多入氣少,卻還是把少爺和方姨娘給留下來,不討從今往後兩人的地位不同了,少爺被分派到這里無人聞問,而方姨娘成了夫人的受氣包。」
「方姨娘給的藥,又是怎麼回事?」
「那不是藥是毒,吞下那藥,十二個時展內,人會昏昏傻傻、答非所問,兩眼茫然,脈象紊亂,那是姨娘托舅老爺弄來的。少爺一天不死,夫人心底就存著疙瘩,只不過之前的手段過激,讓侯爺看出些許端倪,恐嚇了夫人幾句,從此夫人不敢做得太過,但那之後每月都會有大夫進府為少爺號脈,確保少爺是個貨真價實的呆子,夫人方能放心。可那藥雖能騙得過大夫,卻傷身得緊,如今每到冬天,少爺就會病著。」
那日舅老爺娶媳婦,夫人作主讓少爺到舅老爺家里祝賀,還送上足足一百兩銀子,他還以為夫人轉了性,沒想到少爺竟遭人莫名推下了河,幸得何大夫經過才保住小命。
凶手沒成事,他回到侯府還被夫人罵一頓,明面上是責備他沒照料好少爺,事實上卻是罵他多事,將少爺救回府中。
想來夫人認定,只要少爺不死在府里,侯爺就不能懷疑到她頭上。
謹容咬牙擰眉,許歷的處境塔呤,那位侯爺夫人……她是個怎樣的女子,竟如此心狼手辣?不只庶子,她連親生兒子都舍得下毒施害。
那日她可是听得真切,許莘身上的苦膽粉正是這位夫人的手筆。「姑娘,你是個大夫,如果能的話,求您幫幫少爺吧,少爺的身子……不大好。」
謹容鄭重點頭,她向來不輕易承諾,但她對四兒說道︰「放心,交給我。」
四兒喬裝走一趟桃花村,卻眼尖發現,侯府府衛在桃花村四周布下眼線,他不敢貿然出現,怕有人認出自己,尋線到小院找出謹容。
許歷所住的院落偏僻又接近後牆,只要遠遠听見人聲,謹容便往小洞一鑽,任憑關嬤嬤再庹害也搜不出個所以然,而許歷更是裝痴扮呆,別說要問出什麼話頭,每回來都讓他問東問西,氣得關嬤嬤不斷翻白眼。
謹容帶出來的包袱里有不少好東西,有些是她的嫁妝,有些是許莘所贈,有它們,再昂貴的藥材謹容也舍得下手。
她每天給許歷把豚,開藥調養,十幾日下來他的身子漸有起色,她想,再調養個幾個月,許歷的身子應該能慢慢恢復。
兩人認識不過十余日,但患難見真情,兩人經常說話,她明白他的處境,他了解她的困難,竟有了幾分惺惺惜之意。
這日,四兒又從小洞出去抓藥,謹容與許歷在書房內閑聊。
她一面翻著許歷的卷子,一面說道︰「我見你的文章四平八穩,何不試試科考?」
哥哥的文章她看多了,之前師搏們也讓她學著作,女孩子家雖不能參加考試,但父母親總認為多會點學問總沒壞處。
言談間,謹容對許歷益發欣賞敬佩,他是從十歲那年便斷了進學機會,卻能刻苦勤學,努力不綴,能有今日程度並不容易。
「姨娘想過,她想找借口把我送到舅爺家里,讓我從童試一關關考起,因大哥是要襲爵之人,對于科考之事府里並不關心,我若是能一舉考進殿試,到時名字登記在案,便是嫡母有什麼想法也不敢貿然動手,姨娘說,我越是長大,樣貌越酷似父親,我己近十年沒見過父親,如果能因為中舉與父親見上一面,當年的謠言便不攻而破。」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做?」
「嫡母不肯,就算我是個痴兒,她依舊不放心,覺得把我擺在眼皮子底下看管著才安心些。」嫡母吳氏是個謹慎之人,她做事從不給人留退路,就怕一朝反攻,自己招架無力。
「她不允許你就不能動作嗎?既然有小洞可以進出,為何不逃?一直拘在這個小院落,你不會出頭天的。」謹容問。
「我何嘗不明白,但姨娘還在,若我莫名其妙失蹤,姨娘恐怕難逃其責,嫡母疑心病重,沒親眼見到我的尸體,定會一路派人追殺到底。再則,出府後我能依恃的只有舅父了,髡父家里雖寬裕,終究是平民百姓,怎斗得過有權有勢的晉遠侯府?舅父仁慈寬厚,多年來始終沒有落下兄妹情誼,Bt常進府探望我和姨娘,若我的事牽連到他,我會深感不安。」
是,每個人都有顧忌處,沒有人可以過得無憂自私,只想著自己。
「那麼,唯能從侯爺身上下手,若方姨娘所言為真,只要制造機會讓你與侯爺見上一面……」
「嫡母防我防得緊,加上父親不常回府,就算回府亦不待見姨娘,這機會竟是難能可貴,有一年姨娘冒險多講了幾句話,勾動父親到後院來見我一面的心思,哪里曉得父親那邊才有動作,這邊我就讓人蝟狼揍上一頓,一拳一腳盡往我臉上招呼,一張青紫交錯、紅腫變形的臉,哪還看得出與父親半分肖似,那次父親離京後,姨娘接了三十扳子,害她差點送命,如今落下病謗,時時疼著呢。」
「侯爺不懷疑你臉上的傷從何而來?」
「一個痴兒,摔摔踫踫的,算什麼回事。」
謹容還待問,四兒便從外頭奔進屋里,他滿臉倉皇,跑得飛快,身上臉上全是汗水。
「少爺,姑娘,事情不好了。」「什麼事情不好了?」「桃花村,濟民堂全遭了殃!」「把話說清楚。」許歷凝聲問。
「外頭都在傳說濟民堂的大夫醫死人,己被逮到衙門里問罪,怕是罪刑不輕。濟民堂的名氣大,被他們醫好的病人很多,有個叫做姜成的胡髯大漢領著他們聚到衙門口,喊冤道,『大夫醫不來無命人,怎地病醫不好,及賴到大夫頭上?』這話分明在情在理,那人卻被官大爺給逮住,扣上一頂咆哮公堂的大帽子,說是要治罪呢。」
「我在衙門前晃了好一陣子,听見有人說前幾日桃花村燒起幾把無名火,把村民神的藥材給毀去三,四成,衙門還派人把濟民堂給封了,將里頭的伙計管事全抓入監牢里待審,還有……」他猶豫地向謹容投去一眼。
「說什麼?話別講一半留一半,會急死人的。」謹容催促。
「听說……濟民堂何大夫嫁給京城李家,幾位桃花村村民陪著何姑娘的爹娘到李府門前求見想讓女兒想想辦法,卻被拒于門外,何姑娘的娘還因此病了。」四兒與許歷互望一眼,這可怎麼是好,夫人的手段雷霆萬鈞,一著不成再接一著,讓人措手不及、無力接招。
謹容頹然坐入椅中,雙肩垮下。「他們這是在逼我出面。」
還以為許莘是個寬厚人,不會在她的親人頭上找麻煩,沒想到事到臨頭,他還是下了手。
想起他的歉意、他的罪惡感,他口口聲聲的補償以及他的溫言軟語……謹容突然覺得好笑,她啊,不但看一場好戲,還入了戲,真是好了傷疤忘記痛,她怎又相信許莘的演技了呢?
她輸定了。
晉遠侯府官大大,她一個普通百姓豈能與之抗衡。
接下來呢?對付完濟民堂、桃花村,緊接著的是不是在盧縣的哥哥?
官場諶如修羅道,妖魔遍地橫生,赤身走過煉獄火,不是燒成灰燼就是再煉成鋼,哥哥方才出頭呢,如果對手是晉遠侯府……唯得灰燼這個下場。
如今她方才明白,螞蟻撼樹是多麼的自不量力。
躲不來、嬴不了,除了俯首稱臣,她別無選擇。
謹容整整衣裳,對四兒交代。「那藥帖記得每日熬給你家少爺喝,多買些肉、蛋給你家公子加萊,還要叮囑他一日跑半個時展的院子,身體養好,才有本錢擬定計劃,包袱里的東西我給你們留下了,這些日子多承照顧,謹容銘感五內。」
語畢,她邁步往外,許歷下意識拉住她的手。「你不能去。」
這一去,她肯定回不來了,七線蠱的毒是否致命他不確定,卻能確定嫡母睚眥必報的性情,謹容的失蹤必定讓她火冒三丈,再回去,她定然不會給謹容好下場。
「為不牽連姨娘,舅父,你寧可將自己困在這個沒有未來的小院落,我又怎能為保住自己一條命,讓父母兄長,桃花村民和濟民堂全數陪葬?」她是再膽小不過的,若有一點點的可能,她絕不會挺身而出,她從來沒想過當英雄,如今……實是迫不得己。
「你不害怕嗎?」「怕死了。」
怕十天取血一回,那苦頭她受過,她還曉得往後只會一次比一次更嚴重,直到她痛到想殺掉自己為止。
「那麼你先坐下來,我們再斟酌斟酌,說不定能想出其他辦法。」
「有可能嗎?我的軟肋不是一丁點,而是無數人,我逃不過如來佛掌心的。」她自嘲苦笑。
「是我的錯,如果那天連夜將你送回桃花村……」他自責自怨。
「別說這話,我沒有令牌根本出不了門,就算我從洞里模出去找到章家,怎樣也得等到隔天才能出城,而我親耳所聞,那日天未亮,吟松屆己經知道我失蹤,府衛一大早便往桃花村去,如果當時我一頭撞回去,只不過是提早個十數日被逮,情況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事到如今,我還能不出面嗎?」謹容看見他眼底的哀憐,笑了,說︰「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如果你真的擔心我,就快點把身子養好吧,半年後治好惠華郡主的病離府時,說不定我還需要你幫忙。」
「相信我,我會努力,你是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會茁壯,會堅強,會有足夠的力量讓你依靠。」他鼓起勇氣向她表白。
她朝他微笑,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
她沒有回應他的話,旋身走出許歷的書房,抬起頭,屋外迎面而來的是燦爛陽光,然她的心卻墜入無底深淵,再看不見一絲清明。
風從頰邊貼著刮過,三月的風,原來還隱隱透著噬骨涼意,會吹迷了人的眼楮,她眼角濕濕的,從那里墜下淡淡的不甘心……
己近午時,天光大亮,四面窗子齊齊打開,東面牆上桂著海棠春睡圖,正北的正牆上則高懸著先帝賜下的匾額御寶,下頭擺著一張光亮鮮麗的紅木瓖銀八仙桌,兩旁各擺一張抉手大椅,地上是打磨得極其光亮的青石扳。
謹容終于著見傳聞中的晉遠侯夫人,那個下蝟手欺害庶子,為達目的不惜在親」L子身上下毒的女子。
見到人之前,謹容在心底勾勒出無數神樣貌,但見了面,方知自己想錯方向,她不丑陋,不猙獰,沒有惡婦長相,相及的,她美貌天生,讓人忍不住想要投注日光。
吳氏身穿著一件月牙白的纏枝菊花對襟梢子,蜜荷色棉羅裙,頭上給著飛燕髻,上頭插著一根通體剔透的白玉福壽扁方,她滿臉的溫婉柔和,唇角帶著淡淡笑意,可明明是笑著的卻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她斜倚在長榻,端著一盞燕窩細細品吸,腳邊一個丫頭拿著美人錘輕敲,她不言不語,只是,頰邊的微笑始終不墜,像是演戲似的。
她身旁站著一名束發女子,額角處有一道疤痕,若謹容沒猜錯,她便是許歷的親生母親一方姨娘。
听四兒說那道疤痕是拜晉遠侯夫人所賜」下的,也因為那次的「賞賜」鬧得太大,連太夫人都被驚動,方能保下許歷一命。
許歷和方姨娘的一生,根本是本苦難中。
謹容輕嘆,這樣一個看似嬌柔美好的婉約女子,怎地生出一副猛虎性子,是天生如此或是因為後宅之爭才磨出殘決性情?
她看向方姨娘,方姨娘的容貌遠遠比不上吳氏,能強得過的地方大概只有半滿身段,雖真愛千斤抵不上胸脯四兩,只是男人的寵愛可以依仗得了多久?
再加上一個虎視耽院的正妻,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她的地盤,誰敢踩進來?殺無赦!
如今,多年折滕,方姨娘憶不復見當年形容。
她向前兩步,如同奴婢般接過吳氏的杯盞,眼底盡是卑微恭敬,謹容這才發現她有一條腿是跳的,她忍不住心底升起一絲哀憐。
不知是否己經確定再無退路,謹容一顆心及而定了下來,及正無路可退,不如挺身前進。害怕又能怎樣?晉遠侯夫人能饒過自己?說不定不害怕,還能震懾對方幾分,迫得對方俯首羞愧。
心定,她仰起下巴,同吳氏一般,掛起淡然笑意。
己經跪過大半個時痕,謹容天生怕冷,寒氣從膝下的青玉地磚縫隙間誦上來,沁入早己發麻的雙腿,略略一動便像有千根萬根細針不斷刺上,可她咬牙撐著,不落半點下風。
吳氏遷自喝著燕窩,細細瞧向謹容,她同意這個何謹容雖是小門小戶的女兒,卻不怯懦畏縮,通體氣派,行止間不失端莊,難怪莘兒起了動念想將她留在府內當個真姨娘。前些日子,翡翠過來回話,把她與莘兒和簡煜豐的對話一一轉述,她確實是個心思靈秀剔透,穎悟了然的女子,她曾經想過去會會何謹容,可她不過是個上不了台面的妾室,堂堂侯爺夫人縴尊降貴,豈非落了身分。
誰知道如今居然演上這一出逃亡計,把她往死里得罪,也破壞了她對何謹容的所有好感。
所以她晾著這丫頭,再給她幾分下馬,否則她當真以為自己是莘兒娶進門的新婦、是這府中的半個主子?
吳氏低低一聲笑,無端端地激起謹容一個機靈,心下密匝匝地刺進無數綿密酸楚,她咬緊牙關,心底明白再多的不甘,至此己經成了定肩。
一名丫頭進門,走到吳氏踉前屈膝道︰「夫人,世子爺和裕親王回來了。」「快快有請。」
听見回報,吳氏坐直身子,揮手讓捶腳的丫頭退下去,雙眼益滿笑意,幾分嬌態浮上,竟有幾分年輕姑娘的嬌媚。
門邊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兩人雙雙走進廳里,吳氏一見到人,連忙道︰「方姨娘,懷不快點上茶。」
那聲音嬌甜柔美,嗲得讓人忍不住興起一陣雞皮疙瘩,謹容下意識拾頭,卻意外撞見方姨娘臉上一閃而逝的不屑鄱夷。
許莘一進屋,發現謹容跪在廳前,他想也不想奔上前將她抉起,不贊同地向母親瞥去一眼。
謹容雙腳止不住地打顫,這一挪動,雙腿的刺麻感更甚,她額間冒出無數冷汗,幾乎站立不穩,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目視前方,不驚不懼,不慌不忙,面上波瀾不興。
許莘抉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滿面歉意,而吳氏卻像沒看見兒子的舉動似的,熱切招呼兩人。
「王爺、莘兒,快過來坐坐,盧縣那樣遠,這一來一回的也得十幾天,一路上辛苦了。」她口氣熱絡,可惜簡煜豐不買賬,他只淡淡地點個頭,在許莘身旁的椅子上落坐。
謹容心頭一驚,他們到盧縣去了?!是專程去對付哥哥的嗎?
不對,如果要對付哥哥,根本不必親自出馬,只要派個人去同哥哥的頂頭上司講幾句話,就夠哥哥這個小小七品官折騰的,那麼他們親自過去是為著……
謹容尚未想清楚,吳氏下一句話證明了她的猜測。
「我早說過何必跑那麼遠,她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能往哪里去?不在桃花村?!就必定待在城里,只要對桃花村和那個醫館動點手腳,人自然就能冒出來,偏偏王爺和莘兒不信,硬要跑這一趟……瞧,人不就在這里?」
簡煜豐向謹容投去一眼,清冷的目光與她對上,那眼神是對她很不滿意嗎?謹容自嘲一笑,難不成還不允許待宰的豬羊掙扎?
只不過這一回她總算認清楚,再掙扎也掙不開那致命的一刀,她終究是要落到他們手里,終是要一嘗再嘗那個生不如死的滋味。
簡煜豐轉開頭,向許莘眼神示意。
許莘明白,他向吳氏說道︰「母親,既然謹容己經回來,桃花村和濟民堂那里,您可以撂開手了吧。」
方進城,簡煜豐和他便听到桃花村和濟民堂的事,連忙策馬狂奔回侯府,並不是因為他們知道謹容己然找到,而是想盡快擺平此事。
這些年濟民堂救下的百姓無數,名聲比他們所想的還要大,京里有幾個官戶都讓謹容看過病,雖不見得有交情,但若是惹得言官起了興趣一路往下迫,謹容和鈺荷的事因此曝光,定會影響到父親的官譽。父親心底早己不待見他們母子,若再傳出此事……許莘憂心不己。
「那可不行,有的人天生不知死活,不給她吃點痛,長長記性怎麼成?」
吳氏幾句話及駁許莘,凌庹的口氣和甜美語調並存,讓人無法想象,可偏偏就是從同一張嘴里發出。「母親,濟民堂經常給窮人義診,如果長期封著,那些貧民要到哪里看病?」許莘不放棄,繼續勸說。
「莘兒啊,你的心太軟,那些窮人和你有什麼相關?死一個死十一個,影響得了什麼,這事兒你不必插手,自有母親作主,總得讓那些不知道自己幾兩重的人認清分寸。」她日光一彼,對上謹容。
謹容沈吟半響,終究是冷笑一聲,她還以為自己出現,事情便能善了,他們要她的血,而她要桃花村與濟民堂的平安,各求所需。
沒想到這侯爺夫人驕傲到近乎愚蠢,她眼中只看得見自己,為了利益輕賤旁人,既然如此,她若是再顧慮東顧慮西的落入下乘,最終,只能任人擺布。
越是得道的,越不著痕跡,吳氏不說話,謹容還心存幾分忌憚,她這番張揚及教謹容模透了底。
侯爺夫人,不過爾爾。
「得饒人處且饒人,若夫人還想用我的血來救治惠牮郡主,最好還是高拾貴手。」她口氣冷清,不帶絲毫情緒,卻像石頭敲在冰層上,讓人倏地一驚。
謹容話一出,許莘不敢置信地向她投去目光,這府里從來沒人敢對抗母親,她……哪里來的勇氣?
簡煜豐眼底卻泄露出欣賞之情,早知道她不是個能任人揉捏的,沒想到她竟敢在此刻提出話頭,本想為桃花村出頭的他,興致一起,甭性閉上嘴巴看她還能說些什麼。
「高抬貴手如何?不高拾貴手又如何?老鼠己經進了籠里,本夫人還怕你一介小小賤民。」
吳氏何其驕傲,心想滿府上下無人敢違逆她,要知道她的手段多到可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亦難,這個小丫頭敢同她倔強,是初生之犢不畏虎還是腦子不清楚,不曉得自己的未來捏在誰手里?「夫人可知道,為郡主療毒至少得耗上半年之久?如果當中我一個想不開自殘身亡,郡主想再找一個體質如我這般的女子,恐怕相當困難,若是中途斷了醫治,郡主身上的毒將立即及噬心脈造成碎死,如此一來恐怕……禮親王爺不會輕易放過晉遠侯府吧。及正我的境況己經不會再更壞,不如拚個魚死網破,別讓旁人得了利。」
及噬心脈那段是謊話,純粹為了恐嚇吳氏,謹容的籌碼不多,她只能竭盡全力。
「是真的嗎?王爺。」吳氏心頭一驚,轉頭望向簡煜豐。
她的發問令謹容的心提到半空中,壞了!她居然忘記簡煜豐在場。
他能輕易戳破自己謊言的!謹容臉色一陣青白交錯,咬緊牙根,握緊雙拳,想起父母村人,以及入獄的濟民堂伙計大夫,心一下下痙攣著。
但謹容萬萬沒想到,簡煜豐竟然回答,「是的,夫人,何姑娘說的半分無差。」「可這幾日鈺荷的狀況並無起伏變化,我瞧著她,身子似乎比療毒前還好幾分。」
「因為只療毒一回,而我一知道何姑娘失蹤便立刻為郡主施針下藥,若是再治療三五回後,出現同樣的狀況,我的針藥怕也沒辦法起太大功效。」語畢,他挑眉望向謹容,臉上帶著得意。
簡煜豐的話讓吳氏氣得胸口不斷起伏,沒想到要打壓這丫頭還不容易,她恨恨瞪向謹容,滿腔憤恨無處可發泄。
吳氏是個不容人的,她的控制欲極強,否則以她如此好樣貌,侯爺又怎會對她離心離意?
扭緊手中帕子,吳氏臉色鐵青,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違逆自己,偏偏這個何謹容……當初莘兒回來,說何家要求正妻名分,她就己經氣得跳腳,恨不得找機會狠狠整治她一番,若不是她還有用處,而莘兒和裕親王看得緊,她早就對何謹容一下手,沒想到手還沒伸出去呢,她再度騎到自己頭上。
「你想要什麼?」吳氏咬牙切齒問。
「還請夫人了卻濟民堂的官司,另外我要見濟民堂的陳管事以及我的父母親。」「若我依了你,你又想法子逃跑,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吳氏銳利的目光直視謹容,拾起下巴一笑,那笑容像是下刀子似的,割得人心隱隱作痛。
不過交談數語,謹容己能明白其心性,再加上許歷口中述說的……她明白吳氏性子有多殘暴,若她的回答不教對方滿意,恐怕還有得談。
「待桃花村與我父母親的事解決,我將自毀雙目,沒了眼楮,還能逃到哪里?」她的話讓許莘和簡煜豐詫異,她屆然能為親人和不相千的村民做到如此?
「這提議倒是不錯,但我還得提防你哪天心情不佳一個想不開……」「夫人何懼?哥哥在朝為官,官品遠低于侯爺,若我輕舉妄動,夫人自有憑恃。」
昊氏終于露出滿意笑容,一個瞎子,只消忍耐過半年,她想怎麼下手盡隨心意。她對簡煜豐道︰「既然如此,王爺,是否可以盡快為郡主療毒?」她很清楚,那毒蟲子吸過血後,何謹容會有多痛苦,既然她不教自己順心,自己何苦讓她如意,對于不識抬舉的女人,她不吝于多踩上幾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