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李府來了一個丫鬟,一進鎮金堂便哭喪著臉,跑到韓棟及林群開面前抽抽咽咽的說不出話來。
傅天抒正在整理一些今天自珠寶販子那兒購來的飾物,見李府丫鬟哭著進來,立刻擱下手中工作。
「小春,你怎麼了?」小春經常陪著二夫人來,眾人對她再熟悉不過。
小春哭得滿臉漲紅,雙眼周圍紅腫得像是發疹子似的,眼淚直流說不出話來。
傅天抒趨前,低聲問︰「你們兩個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麼麻煩?」
韓棟跟林群開連忙同聲否認。
「別開玩笑了,小春是二夫人的貼身丫鬟,我們哪敢招惹她?」韓棟先說。
「就是啊,好兔不吃窩邊草可是我跟韓棟的原則。」林群開附和著。
傅天抒神情嚴肅的白了他們一眼,然後目光一凝,看著哭個不停的小春。
「小春姑娘,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小春迎上他那張嚴肅的臉,微微頓了一下,「我……呃……」
她眼底閃過一抹心虛,但傅天抒沒發現。
見狀,韓棟挨過來,將傅天抒擠開,「瞧,小春讓你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什麼被他嚇的?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關他什麼事?難道是他把她弄哭的嗎?
他下意識往一旁的圓鏡里看了自己一眼……是,他是嚴肅了點,是少笑了點,但真是個鬼見愁嗎?
「小春,是不是二夫人怎麼了?」林群開跟韓棟緊挨在一起,兩只眼楮直直望著哭腫雙眼的小春。
小春抽了幾口氣,嗚嗚咽咽地說︰「不、不是二夫人,是……是……」
「是什麼?」韓棟疑惑的問。
「是慕……慕真。」小春一臉悲傷,「周大夫說慕真時日無多,快不行了,二夫人……二夫人要我來……」
她話未說完,傅天抒臂膀一伸,猛然將韓棟跟林群開推開,瞬間欺近小春。
小春驚嚇得差點忘了呼吸,瞪大著兩眼看著他,「二……二爺?」
「你剛才說什麼?」傅天抒目光如刃的直視著她,「誰時日無多?」
小春唇片顫動著,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說︰「那……那個……就是慕……慕真啊。」
聞言,傅天抒轉身繞過台子,打開小門,邁開大步奪門而出。
看著他慌忙奔出店門口的身影,韓棟、林群開同時露出狡黠的微笑。
「看來,」林群開轉頭看著韓棟,「二夫人的妙計奏效了。」
「可不是嗎?」韓棟笑說︰「果然要下猛藥,才趕得動天抒這頭笨牛。」說著,他轉頭看著演技出神入化的小春。
「小春,你還真行……」韓棟一臉佩服的看著她,「瞧你兩眼紅腫成這樣,還哭得岔氣,連我都快以為是真的了。」
小春從袖里抽出手絹擦拭著滿臉的淚,「快……快給我水……」
听她話聲痛苦,兩人微怔。
難道她不是在演戲,而是真的?!
「小春!」韓棟緊張的抓著她,「慕真真的不行了?」
「是我快不行了……」小春眼淚直流,「人家為了逼真,剛才在眼楮周圍涂了辣椒水啦!」
韓棟怔住,「辣椒水?」
听到她用這麼激烈的方法弄哭自己,林群開幾乎想笑。
但他知道,若他笑那就太不人道,也太可惡了。
「小春,你真是……了不起。」憋著笑,林群開立刻將她帶往後面找水沖洗。
沒有任何事比隱藏自己的情感還要困難,而傅天抒努力想隱藏、甚至是逃避的堅持,在听見慕真命危的此際,全然崩潰瓦解。
他內心有無限的悔恨,後悔不該將慕真送走、不該在她病重時仍不願見她一面,不該……
二夫人說得對︰他不該做會自己悔恨莫及的事,可,他做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心病讓她一病不起?到底是……不,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慕真不想走,她曾那樣哀求過他。
他以為自己是在保護她,他以為李府及二夫人會是她的避風港,他以為這對她及他都是最好的安排……但不是這樣。
他太自私,為了回報養父母恩情,為了不當一個不知感恩、忘恩負義的罪人,他將慕真狠狠推開。
她該是他的責任,就像小虎、小花跟小標一樣,打從他對她伸出援手的那一瞬間,她便已是他的責任。
但他卻拋棄了一無所有,只能依附著他的慕真。
他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這種悔不當初的感覺,教他幾乎想殺了自己。
來到李府,家丁前來應門,一見他,便知道他的來意。
家丁將他帶至瀟湘苑,再由秋香將他領至慕真的房門前。「二夫人,傅二爺來了。」
須臾,一臉哀傷的二夫人打開門,「二爺,你總算來了……」
見二夫人神情如此悲傷,眼眶又泛紅濕潤,傅天抒的心一緊。
「二夫人,慕真她……」
「二爺,你早該來的。」二夫人語帶怨懟,「不過……慕真終于等到你來見她了。」
這話听起來像是、像是慕真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若是如此,他哪還有時間站在這兒?
他放低聲量,「我要見她。」說完,他徑自推開房門,掠過二夫人身側,步進房內。
二夫人與門外的秋香交換了眼神,旋即走出房間並輕輕帶上房門。
傅天抒壓抑著心中的激動,走近床側。
床上,趙慕真靜靜的躺著,一動也不動。
他驚覺到自己在顫抖,從腳底至頭上的每一根頭發仿佛都在劇烈的顫抖著。
傅天抒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的害怕、恐懼。
對于自己的身世及來歷記憶全無的他,雖幸得養父母的收養及照顧,但他卻一直覺得自己像無根的浮萍般——盡避飄浮在傅家這口池子里,卻無安定之感。
他不記得三歲之前的自己擁有過什麼,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不安全感造就他不願也不渴望擁有,只因害怕失去。可如今,他卻害怕失去慕真,即使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擁有過她。
坐在床側,看著神情憔悴,臉色蒼白的她,他的心又是一揪。
與之前見她時相比,如今的她更顯清瘦孱弱。
伸出顫抖的手,他輕輕觸踫她冰涼的額頭。
就在此時,趙慕真睜開了眼楮,目光沒有焦點,空洞而茫然。
他想,她沒看見他。
「慕真。」他喚她。
她微頓,雙眼稍稍移動,看見了他,像是在懷疑什麼似的,她微微蹙起眉頭。
「二……二爺?」她的聲音虛弱,但還是能清楚听見她說了什麼,「這是夢嗎?」
「慕真——」
「一定是夢,」她虛弱的閉上眼楮,兩行清淚自眼中涌出、滑落,「我常常夢見二爺,小花、小虎……還有小標……有時也會夢見韓棟哥……群開哥……」
他不忍的以手指揩去她臉上的淚,「慕真,這不是夢。」
趙慕真慢慢的睜開眼楮,疑惑的看著他,「不是夢?」
「是我,真的是我。」他輕拉著她的手踫觸著自己的臉頰,「你模得到我,不是嗎?」
她冰涼的手微微撫模著他的臉頰,眼底滿是迷惘。
看著憔悴的她,傅天抒心中有無限的悔恨,在這一刻,他無法再壓抑心中情緒,更無法隱藏自己對她的在乎。
總是習慣將真正的心情及感情深埋的他,在這一刻完全釋放——
「慕真,我很抱歉,我不該……」
「二爺……」她氣若游絲地打斷了他。
他濃眉一擰,緊緊抓住她的手,「什麼?」
她眼底盈滿淚水,語帶哀求,「我可以回去嗎?二夫人對我很好,可是……我……我好想念在傅家……那短暫的日子……我想小虎、小花、小標……我想大家……我……」
她腦袋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楚眼前所見是真是幻,因為覺得是夢、因為腦袋不清楚,她反而無所顧忌的對他說出心中思念。「二爺……我也想念二爺……」
聞言,傅天抒的胸口一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他不確定是否屬實,但他絕對相信……人之將死,其言必真。
「我、我也惦記著你。」他礙口卻毫不猶豫的說出這句話。
趙慕真慢慢的眨了兩下眼楮,懷疑的看著他,像是在思索自己听見的是真是假。
「這果然是夢吧?」她蹙眉,淒然一笑,「多真實的夢……」說著,她又闔上了雙眼。
見她闔上雙眼,傅天抒嚇得魂快飛了。「慕真?!」
「二爺……」閉著雙眼的她喃喃道︰「這夢……真好……」
看她還有回應,他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牢牢的握著她的手,像是害怕只要一松手,她就會像紙鳶般隨風遠去。
「二爺,我……我想回家……」
聞言,傅天抒陡地一震。回家?她指的是傅家吧?
養父母雙亡的她,在長慶城已經沒有安身立命之處,對她而言,那個她短暫停留的地方已是她的「家」,他卻狠心的將她送走。
當初他將她帶離長慶城,就是為了讓她能活著。可如今,卻是他讓她瀕臨死亡,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慕真,我對不起你……」他拼命想穩住自己激動、混亂,幾欲崩潰的情緒。
听見他說對不起,趙慕真再度睜開眼,迷惘困惑的看著他。
須臾,她虛弱的一笑,「二爺是我的恩人,沒……沒有對不起我……」說著,她又閉上眼楮,整個人虛弱而困倦,「我好累……」
「慕真?」累?她要永遠閉上雙眼了嗎?
不行,她才十八,大好人生正要開始,他不要她離開,他不讓老天爺帶走她!
此刻,他衷心的向老天祈禱,只要讓她留下,只要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好好守護她,不再自以為對她好的將她推開。
她若想待在他身邊,他便允她待在他身邊,就算那是個危險的地方,他也會用生命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老天爺,請禰發發慈悲吧!她不該如此命薄,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他在心里不斷的祈求著。
「二爺……帶我回家……我要……回家……」趙慕真嘴里咕噥著,迷迷糊糊的再度失去意識。
看著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她,傅天抒立刻下了一個決定——帶她「回家」。
如果那是她認定的家,如果這是她臨終前唯一的願望,那麼他絕對不會教她失望。
「好,我們回家,我現在就帶你回家……」說著,他卸上短裘蓋在她身上,將她自床上抱起。
走出門外,二夫人在廊上候著,見他抱著已昏睡過去的慕真出來,眼底乍現笑意。
「二爺,你這是……」她故作疑惑地問。
「二夫人,請容晚輩任性的跟你討回曾經交付于你的人。」他語帶歉意,眼神卻十分堅定,不管誰擋在前面,都不能阻止他將慕真帶走。
二夫人微頓,淡淡一笑,「我只是代二爺暫時照顧慕真,也該是把她帶回去的時候了。」
「晚輩感激不盡。」他衷心的向她道謝,然後邁出步伐,朝著苑門走去。
目送傅天抒抱著慕真離去的背影,二夫人的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