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春花爛漫。
許櫻坐在鋪著柔軟棉墊的秋千架上,慢慢地來回晃著,秋千架不高,她的雙腿都要屈著,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曖暖的,讓她昏昏欲睡。
自從蘇醒後,她就一直很愛睡。
在她的前面是一片柔軟的草地,草地上一個剛剛學會蹣跚挪步的小丫頭正舉著小胖手慢慢走著。
她走一小步,就抬頭看看正坐在秋千架上的娘親,咧開無牙的小嘴露出一個討好的笑臉,試圖吸引愛睡覺的娘親注意。
可惜她家娘親實在精神不振,在秋千架上晃著晃著,又開始眯著眼楮打盹,根本沒注意自己的寶貝女兒正對著她拚命撒嬌。
采隻既要留心自家小姐,又要時刻留意小小姐,雖然小小姐身後有女乃娘緊跟著,她還是在小女孩每次搖搖晃晃就快要摔倒時,忍不住喊一聲︰「月月小心啊!」
小女孩名叫鄧如月。
名字的由來很簡單,她父親不在家,上面又無祖父母,名字便由她娘親取,可是她娘親得了一種叫做「失憶癥」的怪病,據說前塵盡忘,人也變得不怎麼有精神,就隨便從牆上懸掛的書法作品上選了兩個字︰如月。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小如月的娘親經常坐在書房里,看著牆上那據說是她父親親筆寫的書法發呆,嘴里還念念有詞,所以連剛剛開始學說話的她都會模糊地說「明明……明明……月」。
鄧如月很漂亮,甚至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可愛、最好看的小女娃了,她的父母親都堪稱絕色,而這個小女娃更是集合了父母的優點,每個人見了她,都忍不住贊嘆。
小如月忽然快跑到許櫻身前,腳步一快身形便不穩,一下子就住前跌倒了,女乃娘和采隻都急忙伸手去扶,小女乃娃卻扭著身子不讓她們踫,大眼楮里噙著淚花,抬頭看著許櫻,小嘴扁扁的,眼看就要嚎啕大哭時,許櫻睜開了眼楮。
許櫻也不著急,這是草坪,下面也是松軟的土壤,根本摔不疼,她目光柔和地看著賴在地上的小女娃,心里又是柔軟又是備覺神奇。
多麼不可思議,她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懷孕了,然後時光匆匆,轉眼這個小生命就誕生了,到現在都會跑會說話了,更神奇的是,這是她的孩子啊,血脈相連的骨肉至親。
在這世上,她再也不是孤單單一個人了。
許櫻微微一笑,對女兒說︰「月月自己爬起來,月月很勇敢哦。」
小如月嘟著嘴,趴在地上不動,大眼楮依然淚花閃閃地看著娘親。
采隻在一旁很想自己親手把小小姐扶起來,許櫻卻對她搖了搖頭。
這小丫頭太愛撒嬌和黏人了,絕對不能寵壞她,小女孩雖然要「嬌養」,但是太過嬌生慣養,以後長大了還是她自己吃虧。
偏偏她家這個小丫頭太過古靈精怪,似乎很明白許櫻在和她較勁,而她也偏偏非要自家娘親抱抱不可,于是更是固執地趴在那里不動,淚花滾啊賓啊地終于滾落到了地上。
采隻看得心痛死了,自己也扁著嘴眼紅紅的,她有時候覺得自家小姐真是個狼心的娘,哪有人這樣和自己孩子計較的?
「娘……」小如月聲音軟軟地喊,口音還有些不清楚。「娘……娘……」
許櫻說︰「自己爬起來,娘再抱抱。」
「娘……抱抱……」
「自己起來。」
「抱抱……」
許櫻不笑了,有些生氣地瞪她。
小如月眨了眨大眼楮,忽然小嘴一張大哭起來,那哭聲清亮又高昂,听得耳朵都發疼。
她只要這樣一哭,除非許櫻親自來抱,否則就別想停下來,如果許櫻再不管,她還能哭暈了過去,有次就是這樣,最後多虧了紀太醫及時趕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許櫻很頭痛,天啊,她怎麼生了這麼一個喜歡無理取鬧的小家伙?像母女倆這種較勁不止發生一次,但是許櫻能贏的機會少之又少,除非她家寶貝女兒心情好,願意讓她一回。
紀太醫說每個孩子的性格都不一樣,而如月似乎是那種特別有自我主張的小孩,她又特別愛撒嬌,許櫻想做個嚴母都很難,如果許櫻不理她,她真的會把自己哭暈過去。
「小姐!」釆隻焦急地拉扯許櫻的衣袖。
「好了,好了,我的小袓宗。」許櫻無奈地再次讓步,在理智與情感上,她總是會屈服于母親的天性。
許櫻從秋千架上下來了,彎腰抱起哭得滿臉淚水和鼻涕的小女娃,說︰「你這是像誰啊?這麼能纏人。」
小如月也不管自己滿臉一塌胡涂,埋首到許櫻的懷抱里,蹭啊蹭啊,眼淚鼻涕蹭得許櫻滿身都是。
真是,小孩子就算外表長得再可愛,也都是不愛干淨的小邋遢鬼。
小如月從許櫻的肩上抬起了頭,對著采隻咧嘴笑起來。
明明還一臉狼狽,笑的樣子卻那麼讓人心甜,好像只要在娘親的懷抱里,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采隻又是高興又是心酸,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小姐和小小姐的身體都恢復得很好,可是小小姐的爹爹呢?
姑爺怎麼還不回來?
這一天,變了天氣,乍暖還寒,居然一早飄起了桃花雪。
鄧如月站在靠窗邊的榻上,隔著撐起的一點點窗縫向外觀望,恨不得把小腦袋都伸到外頭去。
許櫻半躺在一邊,手里握著一本四海游記,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看。
釆隻坐在榻尾,手上正比量著借來的鞋樣,準備為鄧如月再做一雙小小的繡花鞋。
鄧如月忽然叫起來︰「娘……娘……」
許櫻懶洋洋地問︰「怎麼了?」
鄧如月的小手指著外面,說︰「嗯……嗯……」
采隻比許櫻積極,干脆半推起窗子,然後她也忽然大叫︰「小姐!小姐,你快來看,看是誰回來了!快啊!」
許櫻好奇地起身,跪坐在榻上同樣向外看,然後就看到了一個正快步走到窗前的男子。
他的皮膚黝黑,膚質有些粗糙,臉上五官雖然俊逸無匹,但是左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從眼角一直劃到耳根,細細長長一道,遠看還好,近看就有點可怕了。
近看……
許櫻急忙一把抱起女兒,瞪著眼前的男子,喊道︰「出去!你怎麼可以擅闖內宅?」
男子卻是喜出望外,整個人傻了一般看著窗前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兒,他吃盡苦頭卻遍尋不著所謂的仙山和仙果,滿心絕望地回來,本以為會听到不好的消息,可是……
這是真的嗎?
這個初為人母更加嬌柔可人的女子是他的兮兮?
這個漂亮可愛的女娃是他和兮兮的寶寶?是那個剛烈女子的投胎轉世?
采隻卻有點偟恐地先喊了聲「姑爺」,然後才心疼地看了看許櫻母女,對鄧芝說︰「是國師舍命救回了她們母女,可是小姐昏迷太久失去了記憶,將前塵盡忘了。」
男主人雖然臉上破相,但沒少手沒少腿,總算是安全歸來,家里從上到下都喜氣洋洋,聞訊而來的鄧芫更是抱著哥哥嚎啕大哭了一場,她看著哥哥臉上的傷疤,難過得要死。
昔日的鄧芝是多麼完美無瑕?
雖然出身差一點,可是無論容貌也好,風姿也好,學識也好,才干也好,在京城諸多青年才俊之中,他都是數一數二的,可是現在呢?因為風吹日曬而皮膚黝黑粗糙,臉上更是破了相。
就算臉對于男人來說,沒有女人那麼重要,可她依然心疼死了。
鄧芫轉頭看向坐在旁邊、神情淡然的許櫻,心里始終很不高興。
鄧芫這兩年大一點了,懂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不再單純只是小女兒家的暗戀與嫉妒,她明白了更多,知道偏愛、迷戀美色是人固有的根性,這種根性如此頑固,就連她最崇拜的兩個男人霍淳和鄧芝,都不能幸免。
可道理是明白了,但她還是無法接納許櫻,憑什麼呢?只因為擁有一副得天獨厚的好容貌,許櫻就要奪盡天下好男人的愛嗎?
這些年鄧芝不在家,許櫻單獨居住在海棠苑里,看起來也沒有外人打擾,難得清淨,可是鄧芫知道,那是因為在周遭有皇宮大內的禁衛軍高手在日夜秘密守衛,等閑人根本連大門都靠近不了三步。
在鄧芫的眼中,難免覺得許櫻和霍淳還是藕斷絲連,而且鄧如月是在鄧芝出海一年多以後才出生的,怎麼算都不可能是他們鄧家的種,可許櫻隔偏厚著臉皮給這個小孽種取蚌名字叫如月,還冠以鄧姓。
這才是鄧芫最厭惡的,她認為許櫻給自家哥哥戴了綠帽,是深深的羞辱。
但是今天看到鄧芝懷抱著鄧如月,兩個人親親密密地靠在一起,如月在鄧芝懷里不時被逗笑,兩人無論是臉型,還是五官,都有著驚人的相似。
這樣就近一比對,只要眼楮沒問題,都不會錯認這父女倆之間存在的血脈傳承。
鄧芫疑惑了,原本想慫恿哥哥和許櫻決裂的話也說不出口,只是滿肚子里的不解。
這些年鄧芫一直寄居在穆深、梁婉夫妻倆的家中,一方面是鄧芝所托,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看許櫻不順眼,卻和穆深之妻梁婉頗為投契,眼不見心不煩,所以干脆就一直在穆家住了下去,不願意搬回來。
當然,鄧芫在穆家可不是白吃白喝,她手里有鄧芝給的大把銀錢,在穆深家里寄居從來都是花自己的錢,還時不時地給穆家的兒女買些小禮物,是相當受歡迎的客人。
但是那里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現在鄧芝回來了,鄧芫就應該搬回家,可是在海棠苑里看到鄧芝、許櫻、鄧如月他們一家三口甜甜蜜密恩恩愛愛,再自己一個人回到隔壁的家,鄧芫心里感覺空落落的。
她看得出哥哥是真心的快樂,以前他也總是在笑,但是笑不及眼底,現在的他破相了,變丑了,甚至可能被戴綠帽子了,可是只要看到許櫻好好的,他就笑得像個傻子,連臉上風吹日曬出來的皺紋里都是滿滿的真實笑意。
鄧芫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蒙上頭,在黑暗里無聲地囁泣,現在她連唯一的哥哥也沒了。
穆深和梁婉感情很好,哥哥和許櫻看起來也和諧融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鴛與鴦,屬于自己的那個人在哪里呢?
她腦海里閃過霍淳的樣子,但立即就斷了這念頭,以前的攝政王爺她高攀不起,現在他變成了真正的九五之尊,就更不是她這平凡的女子能奢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