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那一刻散去,只有他一個人瞧見浮在她臉上的堅強與無奈,在柴家存活肯定很辛苦,那時的他充滿同情地想了;但他不知道,他還會再遇見她。
那是三、四年後的事。
擁有綠卡的他,免了兵役,和有著類似背景的友人從英國返鄉,因為不想受家里控制,得不到金援的他們,空有經驗,卻找不到地方開設事務所,然而,在某個意外的巧合之下,兩人在英國合買的樂透彩券居然中了頭獎,他們成了幾千幾百萬之一的幸運兒。
他們開心了一個禮拜,玩了好幾天,可,幸好他們都是成熟的大人,沒有怎麼過度揮霍,經過一再地思考,他們將大部分的錢拿來買了一棟黃金地段的大樓,當了包租公,也成立了事務所,還買了股票,投資前景看好的上櫃公司。
眼看手里儲金薄上的數字變少,他們一點也不擔心,面對外面的大風大浪,他們充滿了闖蕩的勇氣與決心,沒錯,就算中了大獎,人生依舊,少了挑戰,活著干什麼?然而,對于當老板,他們著實是生手。
半年後,不懂企業管理的他們繼續燒錢,手里的幾個零變得越來越少,他們一致同意︰為了維持事務所的決好運作,也為了不動用所剩不多的資金,他們需要請個工讀生,沒錯,無法請正職,只有工讀生。
然後,在等了幾天之後,柴小今出現了。
看著卷著衣袖正在做模型的他,她睜大眼。
阿鎧一眼就認出她,因為她沒有改變多少,依然漂亮,依然冷靜,依然帶著禮貌性的笑臉。
他也知道,她壓根兒不記得他,說的也是,現在的他跟早先的貴公子簡直是天差地別,哎,即使是一個眼楮帶笑的花美男,在做了三天三夜的模型之後也會因為疲累而變形的。
阿鎧毫不遲疑地錄用了小今,因為,她是唯一來的那個。
但她對這份工作不是毫不遲疑。「請問這里只請一個工讀生嗎?」
非常好的問題,「是呀,只有一個。」
阿鎧笑得可親,但小今心里發毛,「一個月一萬八?」沒有人會花一萬八請一個工讀生,這薪水太多,然,她也注意到這里並沒有其他的工作人員。
「是的,一萬八。」阿鎧朗笑,「物超所值」的一萬八,他想。
他在一個小時後出門洽公,還來不及交代她這個那個該怎麼做,只能告訴她接听電話,記下每個打來的留言。
小今擰眉,在他殘留的目光中,從一堆有的沒有的東西中撈起話筒。
好極了,他想,至少她找得到電話,就是不知道她能夠待多久。
是的,他沒忘記,她可是柴家的X小姐,那些貴氣的小姐都一樣,嬌生慣養,擁有可怕的大脾氣。
然而,晚上他和阿軒回來的時候,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不但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他們在進到辦公室時,退了一大步,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直到他們回到電梯口,確定這里的確是三樓,而且,門口還掛著他們亮閃閃的招牌。
「原來我們事務所的招牌用的是這種顏色哦。」才六個月,就己經認不出來了。
阿軒刻意用手指劃了又劃,「一塵不染耶。」
「惡小泵。」阿鎧白了友人A一眼。
阿軒給他一個「我就是」的表情,兩人異口同聲道︰「進去看看。」
那些在地上、在桌上的東西全部被歸位,擺得亂七八糟的椅子被放進桌子底下,就連他們出門前放在地上的正模也被移到會議室的桌上。
阿鎧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頭一次沒有踩到任何東西;他注意到自己散落在沙發上的衣物全被掛了起來,角落里還有一包用塑料袋裝著的待洗衣物。
他坐了下來,看著干淨整齊的桌面,還有那些己經整理妥當的公文。
阿軒跑了進來,「阿鎧,到廁所來一下。」
他當然去了。
天啊!這是樣晶屋嗎?這是他們平日上的那間嗎?她是怎麼刷的?居然比他們當初剛搬進來時還干淨?!
「人呢?」他問。
阿軒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一會兒,他們從廁所走出來,遇到正在解袖子的小今。
「嗨,見見另一個老板。」阿鎧笑笑地說。
面對一個如此了不起的小女人,阿軒當然只能跟著微笑示好,「你好,我是阿軒。」
小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就在他們以為她要向他們說「謝謝,再也不見」的那一刻開口,「今天打來的十三通電話,我都記在留言板上了。」
兩個男人點頭。
「為了整理辦公室,我需要這些東西。」小今拿出口袋里的清單,「這些是我先行代付的單據。」
他們看著上頭的林林總總,不外乎是一些文具啊,檔案夾啦、浴廁用具什麼的,嗯,果然是他們需要的,兩個人都點了頭,「喔,好。」
然後,她又開口︰「還有,這個工作真的只給一萬八?」
他們在她詢問與游移的目光中強忍下點頭的沖動。
阿軒與他互看一眼,一、二、三、四……阿鎧在心里數著秒數,「兩萬……兩萬二。」是的,以她的干勁,她值這個數目。
小今擰眉,想了又想,「成交。」
小今在回家前告訴兩人自己的上班時間;因為工作量過多,她會盡可能地在課余的其它時間出現,他們在感激之余,為她按了無數個贊;而她,也沒有讓他們失望。
她在大學主修商科,擁有極佳的企管能力,很優的空間概念,對于吃苦耐勞,辦公室的維護,人員的管理,甚至是記賬、監工、跑件、繪圖、做模型都能夠輕易上手。
沒課的時候就來,有時也陪他們在星期六、日加班,甚至忙到三更半夜,她相當耐操,男人都比不過她。
兩人在不久的後來才知道,身為柴家X小姐的她,因為母親失足,家用被迫減少,打從高中起就為了學費、生活費一路打工到現在;因此,相對于他們這些菜鳥老板,這個才二十歲的女孩是個擁有五年工作經驗的資深工讀生。
而且,她非常需要這份工作,「我們三個姊妹都在工讀,我們一定要把媽媽從那個鬼地方接出來。」
小今說得瀟灑,但阿鎧與阿軒听了都心疼,為了不辜負她的期望,他們更加努力工作,沒錯,現在的他們己經是擁有員工的老板,要是事務所倒閉,可是會牽一脈動全身,怎麼能夠不兢兢業業?
他們把她當成自己的家人。
「好姊妹。」
雖然每次阿軒這樣說的時候,總是讓阿鎧覺得怪怪的,但是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不過,阿鎧知道,自己真的想要幫助她。
一個上進又認真的女孩誰不喜歡?何況他還是這個女孩的老板。
他在她找房子的時候,想也不想地提供了自己的住處。
他在她搬家的時候,頭一個舉手幫她打包、搬重物,當然,也看了不少躍動在大學校園里的漂亮妹妹。
他還在她因為母喪而崩潰的時候,提供她寬闊的肩膀……
他們一直都很要好,她甚至還為了幫他,幾次假冒他的老婆,騙了不少要死要活的女人。
在她的身邊,阿鎧覺得很安心、很放心,他以為,她對他和阿軒一直是沒有差別的,一直到那一天,他們為了事務所終于轉虧為盈續攤,唱了整夜的卡啦OK。
那一夜,他醉得不省人事,等他醒來已經躺在家里,渾身發痛,他在上廁所時,發現自己的右眼有著黑眼圈,月兌了衣服,發現自己滿身的傷。
哇咧!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悲慘的一天,他敲了小今的房門,發現她不在家,他在不解中找到阿軒,阿軒用一種不屑的口吻告訴他,他在酒醉之後發瘋鬧事,跟幾個小太保扭打成團,結果就變成這副樣子了。
這是他會做的事嗎?他是這樣的人哦?再者……「你都沒有幫我嗎?」阿鎧好驚訝,什麼朋友啊!居然讓他被人打到臉,是他的美臉耶!
阿軒亮出發紅的指關節,「怎麼沒有?手都腫了,你都不知道,昨晚我有多用力K那群呆瓜。」
噢!瞧他齜牙咧嘴的模樣,看得阿鎧傷口都痛了,「小今呢?」他的姊妹同志哪里去了?
阿軒眨眼,「她姊姊回國了,我讓她請了一天假。」
「喔。」阿鎧點頭,「我是不是也應該請一天假?」
「請個鬼啦!」阿軒提腳踹他。
「我滿身傷耶!」阿鎧說。
「強身報國。」友人A推著他進電梯,「上班。」
到底有沒有交情啊?
他乖乖地上了一天班,隔天小今來,他開始覺得不對勁,然後,那種感覺越來越明顯,有一度,他也懷疑過小今和阿軒兩人是否正在交往,畢竟他們的關系太親密,光是這樣想,他的心就靜不下來;他知道自己很不高興,也許,更多更多,然而,他也問過自己,小今和阿軒都是好人,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有什麼不好?
然後,他在某一個巧合中得知,阿軒一直有著一個暗戀的對象,雖然對方從來不拿他當一回事,可阿軒非常非常固執。
「就為了朵小花,放棄整座森林?你是不是瘋了?」阿鎧當然,絕對不能苟同。
但阿軒只是淡淡地笑,「我當然不會為了一朵小花放棄整座森林,我是為了一根小草。」
媽的!連花都你不上?「小今知道嗎?」他問。
阿軒點頭,「什麼都瞞不了她。」
阿鎧在得知這一切後突然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他已經明白,小今和阿軒之間的情愫只是英雄惜英雄般的情誼,然而,他還是無法解決自己心里那些亂七八糟、理也理不來的頭緒。
之後,接連的幾個大獎讓他與阿軒出盡鋒頭,連帶的,暄凱做起來了;從小辨模變得越來越大,從三個人變成十幾個人。
他與阿軒不再需要自己做模型、畫圖,但他們還是忙,卻開始擁有自己的時間;他漸漸忘了自己心里的疑惑,漸漸忘了追究那短暫的火花。
他的女人緣一直很好,就算張家將他除名,但他漂亮的外貌、暄凱蒸蒸日上的業績,依然能夠吸引眾多的女人,而他也樂于過著鶯鶯燕燕陪伴的日子,他讓忙碌充實自己,讓自己不再想很多事,直到現在,直到小今離開,直到阿軒在機場問他一一
每天早上你最期待的事是什麼?
最想听到的是誰的聲音?
跟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在床上打滾,真的那麼讓你快樂嗎?
阿軒的話撼動了他。
人果然只在自己的事上盲目,即使是那麼重要的事,卻瞎得看不見自己的真心,他在沉默片刻之後開口︰「阿軒,如果我得離開暄凱一陣子,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他果然還是他,自私自利,但阿軒如釋重負地笑了,「怎麼不氣?但是,如果你什麼都不做,我會更生氣。」
于是,他來了,連行李都來不及準備,買了機票,等到機位,沒有多想就飛來了;可小今見了他,除了逃,就是躲;她說她不認識他,她不想要他陪著。
這代表什麼?這里頭怎麼會沒有什麼?有哪個員工會這麼害怕見到她的老板?有哪個房客會這麼害怕見到她的房東?又有哪個女人會這樣害怕見到她的兄弟?
這一切己經如此清楚了然,然而,倘若她不願意,他要怎麼開始?
阿鎧想著,想著,無言,又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