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四十分,可憐的合伙人不得不紆尊降貴地來到他的辦公室,就為了一起听偉大全能助理的簡報。
小今在說了今日的行程之後,還加上注意事項。說完了注意事項,還叮嚀了東吩咐了西,兩個實為老板的男人在滿意之余,只能不住地點頭。
末了,她問︰「千一集團的新標案,有興趣嗎?」
「啊?」張鍹鎧發出接近白痴的疑問。
「就是那個名為綠建築,卻一點也不綠的社區建案。」章軒剴回道。
「喔,那個。」張鍹鎧點頭。
「怎麼樣?」小今問。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不要。」
沒錯,當然絕對不要。就算千一集團財大氣粗,這一次的標案又是上億的工程,但是,這次的標案並不是那麼有趣;況且,現在的暄凱沒有這個案子也撐得下去,又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壞了自個兒的行情?
「任性鬼。懶得理你們。」誰不知道他們只想做自己有興趣的事?就算賠錢也覺得OK,要不是有她撐著,這間事務所會有今日的光景嗎?小今冷哼。「對了,今天會有人來事務所面試。」
「對喔!今天要招考新任助理。」張鍹鎧點頭。「可是我們都不在耶。」嗚嗚,錯過看漂亮妹妹的機會了啦。
「你在有用嗎?」小今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砍了他數十刀。「要不要把長相、胸部尺寸開出來?」
「真的嗎?老婆,我要三十六F--」不知死活的肉醬張正想列出他的賞美標準。
但章軒剴明智地打斷他。「小今決定就好了。」畢竟她才是這七年里,唯一沒有犯過錯的人。
張鍹鎧收到友人A給的信號彈,當下見風轉舵︰「說得有道理。家和萬事興,做老公的當然以老婆的意見為意見。」
小今哼了一聲。這本來就只是知會一聲,她做事,哪要他們批準啊?「快點出門,永盛的張董最討厭人家遲到了。」
聞言,兩個男人連忙起身。
就在小今整理東西的當下,張鍹鎧跑了回來,用力地在她的臉頰上啾了一下。
小今張大眼,愣了。
「好香好軟。」張鍹鎧故意回味無窮地說著,尤其在瞧見小今的錯愕與憤怒時笑得好甜好甜。呵呵呵,他就知道,努力了這麼久,總有成功的一天。「記得想我哦,老婆。」
當他逃開,身後發出小今的巨吼︰「張、鍹、鎧!」
張鍹鎧頑皮地與友人A對看一眼,兩人火速進入電梯。
他在得意之余明白地瞧見友人A臉上的神色。那是一種遺憾、搖頭,擺明了「閣下真是傻瓜一個」的表情。光看著,他的開心就莫名消了一半。「阿軒,你想說什麼?」
「你啊,總有一天會後悔。」章軒剴說。
「什麼事?」他問。
「很多事。」他說。
「阿軒,」阿鎧說︰「我什麼時候後悔過?」
阿軒說︰「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當然不會後悔。」
「這是最新的頭腦體操?」還挺拗口的呢。阿鎧揚眉。「我已經清醒了。」
見鬼的清醒。阿軒搖頭。「來談公事吧。」
辦公室里的小今撫著臉。
掌心貼著方才被惡狼吻過的地方。
還是那麼熱那麼軟,還是那麼……令人討厭。是的,討厭……討厭。
小今不停地想著,一一把心里想要冒出泡泡的位置貼上「討厭」的標簽。
沒多久,就連她自己都累了,不得不坐下,賴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著這個位于通往兩個老板房門前的小房間,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七年了呢,什麼時候改成這樣的格局?什麼時候開始,她從他們的伙伴,變成了老板門前的守門員?這整層樓的人、一張一張的標案、一個又一個的建築模型到底是怎麼來的?小今想著,眼前不由得浮現只有三個人共同努力的畫面。
總是嘻嘻哈哈的阿鎧,總是冷冷酷酷的阿軒,總是把他們當兒子一樣使喚的她……然而,當她伸出手,什麼都消失了。
說的也是,一切都過去了。她不得不承認,人是戀舊的,很難改變的,但是,有時候你就是得改變。因為走不下去了,因為你再不成長,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微微地揚起嘴角,小今對自己說話--
走吧,小今,往前走,你不是一個只會待在原地的人。七年前你怎麼走出那里,現在你就可以走出這里。
有點累。
好吧,不是一點點,是很累很累。也對,這些日子,她一直很忙很忙。
白天,忙著辦公,忙著教新進人員熟悉她的工作;一回到家,又忙著打包,然後,做了一拖拉庫的移交清冊,還有一大堆注意事項、標準作業流程等等的;有那麼一瞬間,小今覺得自己很可笑。
柴小今,有沒有搞錯,就你一個人了不起嗎?別人也不是傻瓜啦,即使是跑照,也還有順順、小秋……再不然,憑你做的那些資料夾,以前建的那些有的沒有的檔案櫃、電子檔,大家一起翻一翻、找一找過去的檔來參照就好……而且,事務所里還有可可、阿喵他們這些老資格的,總不至于叫老板們自己找東西吧?
對啦,不要忙了。
她想,但是停不下來。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因為,她真的把暄凱當成了自己的心血;因為……沒有這樣做,她實在放心不下。所以,讓她傻一下吧,就當最後一次的傻瓜吧。沒關系,是最後一次了。
小今想著。電話忽然響起。她拿起話筒,听見世界上最柔最軟最迷人的聲音。
「小今。」那是小文,她最最最親愛的名模大姊。
「大姊,你不是在巴黎嗎?怎麼打電話來了?」小今的唇變得彎彎的。「工作不忙嗎?」
「還好。現在是空檔。」小文笑笑。「一點了吧?我就知道你還沒睡。東西都弄好了嗎?」
對于姊姊的問題,小今點頭。「都裝箱了。我已經跟貨運說好,星期二就會來載。」
「我也跟我大樓的管理員說了,請他們把東西先搬進去。」小文告訴她︰「放心吧,不會有問題的。」
「我知道了。」小今輕道。「謝謝你,大姊。」
小文嗯了一聲,末了又加上一句︰「這樣真的好嗎?你一個人耶!為什麼不等我或小新有空的時候再陪你去?」
「沒關系,」她說︰「我都二十七歲了,我可以的。」
小文呼了一口氣。「好吧,一切小心。」
「你也是,一切小心。」
收了線,小今看著已經空蕩蕩的房間,心里有種陌生的感覺。原來她剛到這里時,就是這樣的……好空曠、好廣大……好像她可以在這里面跑來跑去,做運動。
腦海里浮現五年前的他--已經做了三天模型的阿鎧,在听見她的閑扯時紅著眼楮開口︰「對哦,你要畢業了。」
小今瞥了根本沒有抬頭的阿鎧一眼,以為他只是隨口搭話。「嗯,我得開始找房子了。希望離上班的地方不要太遠,希望房租不會太貴,希望房東不要太龜毛……」
她正在碎念,他竟然接話︰「真不巧,這棟樓都租出去了耶。」
他指的是這棟大樓嗎?開什麼玩笑,這里是鑽石地段,一樓是銀行,二樓是證券交易所,三樓是建築事務所……十四樓以上雖然是單純的以住家為主,但住的也都是白領的高階主管。兩百多坪的樓層,每層樓都是兩戶到四戶的規格,哪是她負擔得起的小門小戶?
「你在開玩笑嗎?」小今惡狠狠地白他一眼,彷佛眼中可以射出雷射光,一把將阿鎧不食人間煙火的大腦打穿。
但阿鎧沒理她,自顧自地把一旁的小樹枝插上。「嗯,阿軒才剛做了庭園造景,那里應該沒有空房間吧?不過,就算他有,個性那麼差,你跟他住會很辛苦。還是跟我住比較好。」他在說這話時嘴笑得很開,眉眼彎彎的,像是早晨剛烤好的可口吐司,更像是陽光加上蜂蜜。「小今,就這麼辦,別找了,二十樓只有我和阿軒兩戶,我一個人又住不了三間房。再說,我也很少回家,你就搬來跟我一起住。」
「阿鎧……」小今不得不低下頭,掩去想要咬他一口的沖動。「不要開我玩笑了,我根本付不起房租。」就算把她榨干,她身上的錢也不夠付他一個月的房租和兩個月的保證金。
「我沒有啊!」阿鎧好認真地說著︰「小今,你真的很不專心,沒有好好听我說話嗎?我一個人也住不了三間房,房間放在那里空著也是空著,就當我這個做老板的給你優待。」他說得懇切,就像她住他那里理所當然似。「你不用付房租,當然不用付。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有空的時候幫我打掃一下家里什麼的就好。你也知道,我啊,就是太隨性。」
小今輕易地被他說動,因為當時的她太年輕,因為她真的無處可去,因為她為他當時的笑臉心折;但是當她搬了進來,她發現他的仁慈很令人傷心。
就如阿鎧所說,他很少回家;但他所有的事物都是自己辦理。他的帳單早就辦理轉帳繳款,她只要幫他收信;他的家每個星期都有清潔公司來打掃,他的衣服每件都送洗,根本就不勞她費心。
小今不太能夠接受這樣的結果,于是自個兒把他請的清潔公司終止契約,接下了整理家務的工作。她不想欠他太多,也不喜歡自己住的地方有太多別人踫觸的痕跡,那會讓她有種想要再打掃一次的沖動。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來說,她擁有讓人不太能夠理解的精神潔癖。
而且,她知道最大的原因還有一個,她是如此迫切地想要一個--自己的家。
小今以為她能夠在這里做到。很多時候,她常常忘了這里只是讓她暫住的地方。
然而,這樣短暫的快樂總會在孤寂的深夜里清醒,尤其是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不得不告訴自己--她只是個房客;不,應該說,她只是個員工,這只是一個好老板送給她的福利。
所以,就算再怎麼費心、再怎麼積極、再怎麼自以為是的打造這里、布置這里,這里的一切也不會是她的。
是的,不只是這間屋子,還有跟她一起住在這里的那個人,全部……全部都不是她的。從來就不是。
然而,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些又是什麼?她瞧著尚未打包的林林總總,心隱隱痛著,唇微微抿著。那些都是阿鎧出游後帶回來給她的禮物,它們的存在總是帶給她過多復雜的聯想。
小今知道在阿鎧心里她是特別的,因為無論他到哪里,從來沒有一次忘記帶禮物給她,即使他送她的禮物不見得實用;但是,她很清楚,這不是在機場的免稅店隨隨便便買來打發她的。
然而,就算她在他心里有個角落,不過,她也知道他為何深夜不歸,他跟誰誰誰一起。
那個誰誰誰里面,沒有一個是自己。
如此的結論讓她不得不嘆氣。
這個畫框,那個花瓶,這個字紙簍,那個文具盒……好多好多的東西……一個又一個細心地包著,一個又一個小心翼翼地放好。她知道,也許這輩子她再也不會讓它們有見到陽光的一天,也許,它們應該被留在這里就好。
不是我的,我不應該要。她想。即使,我一直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