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瑩甄對劉叔將外國人稱作「蠻夷」其實有些不以為然,在她眼中,人只分好人壞人,卻沒有哪個人種比較高尚。
當然她也不會傻到去和劉叔爭執這點,有些理念可以在心中堅持,卻不一定得說出來試圖改變別人。
「好吧,我這就去翻譯。」她嘆了口氣,「不過我對化學很不在行,這次恐怕得花上比較長的時間。」
「無妨,瑩姑娘盡力而為便是。」
「嗯。」她郁悶的捧著那疊羊皮紙,在她專屬的書桌前坐了下來。
這時立刻有另一位丫鬟上前將沾了墨的毛筆遞給她,唐瑩甄道了聲謝後,便接過在空白的紙上打起草稿來。
別說,她的毛筆字其實挺不錯的。那可是她當年在歐洲留學時,能夠在一群外國人面前拿出來秀的專長呢!因此到這里「工作」之後,除了寫字變慢了點外,對她來說倒沒什麼不適應。
但令她驚奇的是,當她三個月前第一次「上工」時,擺在桌上的居然不是毛筆而是支炭筆!且那支炭筆的樣式和她前世小時候常用的鉛筆很像,讓她備感親切。
當她一臉錯愕的問小侯爺那支炭筆哪來、為什麼要給她用時,小侯爺卻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炭筆寫字快,很多洋人在外頭記事都用的,你學洋文時沒見過嗎?」
唐瑩甄這才知道原來鉛筆也已飄洋過海到這兒來了,不過鉛筆字保存可不如毛筆好,因此她還是謝絕了他的好意,改用毛筆。
當時還惹來他幾道詭異的目光。
「那就先不打擾瑩姑娘了。」劉叔向她告辭。
她立刻回以笑容,「劉叔慢走。」
「東西她收下了?」
「是的。不過瑩姑娘說這次可能會做得慢些。」劉叔恭謹的道。
盡避身為侯爺的親信,在府中地位超然,但劉叔對幾個小主子依舊態度恭敬。
徐知勤負手站在窗邊,臉上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麼,隔了會兒後才道︰「沒關系,讓她慢慢來就是。」
雖然時間有些緊迫,然而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是有些強人所難。
事實上她能撐到現在還不來找他抗議,已遠超出他的預期。翻譯那些文章有多麻煩,他可是很清楚的。
「小侯爺盡可放心,小的也是這麼對瑩姑娘說的。」
「謝謝你了,劉叔。」他誠摯的向對方道謝。
「這是小的應盡之責。」劉叔朝他鞠躬後,便退了下去。
徐知勤又在窗邊站了會兒後,才轉身走回桌旁。
桌上散落著一疊厚厚的紙,每張紙上頭娟秀的筆跡明顯出自同一人。
唐瑩甄……是吧?他在心里輕輕念著她的名字。
三個月前,他將她帶回府中的隔天,那林家便乖乖將她當初的賣身契送了來。
這林家在京城中原是出了名的惡霸,當然他們也的確有當惡霸的本錢。
林家老爺自己官職雖不高,卻是當朝宰相的姻親,行事囂張,沒多少人敢惹。
不過那也是對別人而言罷了。
誰不知大齊國如今幾位著名將領都是出自他忠勇侯府二十年前所設立的武堂,因此盡避他父親早早便從官場上退下,這麼多年來徐家在朝中仍有一股無法撼動的力量。
所幸這新皇為人謙和,要比他那多疑的父親好多了,反正只要皇家不將手伸向他們,徐家也安于現狀,壓根沒想過造反一類之事。
為了向新帝表示感謝以及明志,身為世子的他後來連武堂都不介入了,大有打算日後放手武堂讓朝廷接管之意。
因此在數年前第一艘洋人船只飄洋過海來到大齊國時,他與皇商喬家聯手,開始專注于經營海外貿易。
如今在大齊國京城里所能見到的所有洋貨,無一不曾經過他們之手。
撿到唐瑩甄是個天大的意外之喜。當初他自小廝手中接過那紙林家送來的賣身契,上頭大剌剌的「唐大丫」三個字,看得他直想發笑。
有著與她原本身世完全不搭的學識……這情況看起來怎麼這麼眼熟?
她的來歷,呼之欲出。
只是,若問他訝異嗎?其實好像也不是那麼訝異的。
他收起那紙賣身契,不動聲色的將她喚到面前,狀似不經意的問起她的名字。
她不但答了,還答得明明白白
「是晶瑩剔透的瑩,甄煩就簡的甄。」
那一刻,只有他知道自己心底那小人笑得多開心。
「好名字。」他當時是這麼說的,「不過未免太過文雅,府中下人恐怕記不住,以後便讓他們喚你瑩姑娘吧。」
一如他所料,她只是愣愣的點了點頭,完全沒發現有什麼不對。
呵,沒發現最好,這樣才有意思呢!
她以為他是為了她的外文專長才願意收留她,卻不知她本身就是他尋了許久的人。
至于外文能力?那只是附帶的罷了。
當然了,既然她人在他手里,他也不介意多多壓榨她為自己工作,畢竟外文人才極度稀缺啊。
他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不過她這三個月以來的工作進度,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本以為她只是能夠勉強和洋人溝通,為了活命才夸大其詞,吹噓自己懂很多語言,沒想到是真的精通。
他知道,這次是撿到寶了。
更別說她還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秋彥。」他忽然揚聲喚道。
一陣腳步聲匆匆向著屋內奔來,正是平時跟在他身旁的小廝,「小侯爺,您喚小的?」
徐知勤拿起桌上那疊紙交給他,並叮囑道︰「拿去讓人謄抄後再拿回來,記著不準給我……」
「不準弄髒弄皺,更不能弄破,否則就要讓咱吃不完兜著走對吧?」秋彥笑嘻嘻的接下話,「爺,您不用再提醒,被念過那麼多次,大家可早就都記住啦。」
嘿嘿,瞧小侯爺對這些墨跡寶貝的!每次命人先謄抄一份後,就立刻將瑩姑娘的原稿收回留存,完全不願讓多余的人見到瑩姑娘的筆墨。
秋彥想到就好笑。
盡避外人眼中的徐知勤就是座大冰山,光被他冷冷一瞪,一堆人就都嚇得說不出話來,然而府里誰不知道小侯爺就是個面冷心熱的,壓根沒將他的冷臉當一回事,偶爾也會開開他玩笑。
雖然不能見到主子的笑容有些遺憾,但現在這樣也挺不錯的,他家小侯爺出身好不說,又生得這麼好看,若是在外隨便一笑,還怕不引來一群姑娘爭相追逐?
不如維持現況,他們這些下人還省事多了。
「知道還不快下去?」徐知勤沉著臉。
「是是是,小的馬上去。」秋彥拎起那一疊由唐瑩甄辛苦翻譯出來的手稿,邊竊笑邊朝外跑去。
當然,他並不覺得自家小侯爺愛上瑩姑娘,只是要知徐家的男人從來不會多看不相干的女人一眼,侯爺大半生就只夫人一個不說,而小侯爺這一代五個兄弟,至今居然沒一個有女人,讓他們這些下人有時也實在不免為主子們擔心啊。
難得有個瑩姑娘能入了小侯爺的眼,不管他是基于什麼心態,這都是好事,因此府中知情的人多樂觀其成。
哎呀呀,他已經開始期待往後的日子了呀!
「這個秋彥,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居然消遣他來著?徐知勤沒好氣的瞪著小廝離去的背影,只遺憾用目光殺不死人,要不非得在秋彥背後戳幾個洞不可。
桌上的翻譯稿都被秋彥拿去了,此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徐知勤看著,不知怎地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空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也很陌生。
他過去一直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從未缺過什麼。
十三歲那年,他遇到第一位乘船至大齊國的洋人,洋人帶來的新奇技術令他震撼且著迷。
在與母親詳談過後,他下定決心要致力于經營和洋人的關系。憑藉著徐家在大齊國的地位,以及與皇商喬家的聯手下,這幾年他們幾乎壟斷了所有對外的進出口貿易,而他暗中的計劃更是有條不紊的進行中。
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盡避知道他真正所做之事的人並不多,許多人都認為忠勇侯府中這代五兄弟沒有一個及得上忠勇侯半分,可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成就並不亞于父親,只是不在同個領域罷了。
他的人生一帆風順,照說理應沒有遺憾才是,但此刻不知為何他卻覺得分外空虛。
沒來由的,他想起了那個特別的女人。
盡避對她感到好奇,但這三個月以來他們見面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大部分時候他都是請劉叔拿文稿給她的,自己並不過去。
然而此刻,他卻忽然很想見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