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奸?」他率先說出她心中所想,「不錯,我們是漢族,離國是金族,他背叛了自己的故土,投效敵國君王,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
這听來實在驚悚,玉惑帝姬的心上人居然是這樣一個人……難怪提及這個慕容眾人諱莫如深。
此時此刻,她終于心中勾勒出一點大概的輪廓,關于賀珩,關于玉惑帝姬,關于那個慕容他們之間糾結的過往……
她亦在動蕩的瞬息之間,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踱到窗邊踮起腳來,將那風鈴摘下,展開帕子包覆其中。
「你在做什麼?」賀珩不解地望著她。
「我會讓綠宛尋個匣子,將這風鈴收藏好,」蘇巳巳笑著解釋,「這東西的聲音啞了,也破損了,再掛在這里,不合時宜了。」
「可是……」他凝眉,難以置信的模樣,「你……舍得?」
「過去的很多事我不記得,也不想再記得了,」她篤定道︰「這彤霞殿也沒必要再住下去,免得再憶起什麼,徒增不快。賀珩,你肯收留我,我很願意……」
他身形僵住,好半晌才領悟了她話中含意。
「你……」他喉間有些發顫,「你願意嫁給我?」
「沒有那契離書,我也願意嫁給你。」她綻笑如晨花,輕聲答。
這身體不是她的,這身份也不是她的,本來她不該擅作決定,然而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她相信自己的抉擇,是助從前的趙玉惑走出困境的最好途徑。
一個女子放著身邊的大好男兒不嫁,為著一個不忠不義的漢奸神傷,那是何等的錯誤?有朝一日即便真正的玉惑回來,也會感激她今日的當機立斷吧?
當然,她亦有一點小小的自私,為了困在這具身體的靈魂……
她一直希望自己出嫁時能有一身漂亮的嫁衣,不必太過奢華,卻要像晚霞一樣彤紅。
站在鏡子前望著,帝姬大婚的吉服完全超越她的想象,無與倫比的艷麗。一生之中這種的衣服只穿一次,也足夠了。
趙闋宇親自來送行,望著鏡中的她盈盈笑道︰「這麼美的帝姬,朕實在不願意嫁給賀家。哎呀呀,好後悔。」
他衣袖一揮,四個太監立刻捧了金玉盤子上來,其間布滿珠釵首飾,整間殿閣映耀生輝。
「這只步搖還是母後生前留下的,」趙闋宇拈起一只掐絲金鳳,親自插到皇妹發間,金鳳吐出兩串夜明珠織成的流蘇,珠兒粒粒如指月復大,「說是留給兒媳婦,依朕看,還不如給親生女兒。」
「這個皇後才配戴吧?」蘇巳巳雖然不太熟識宮廷禮儀,但也識得這步搖標志的身份。
「天家帝姬就該擁有天下最好的東西,」趙闋宇道︰「在朕的眼中,玉惑勝過六宮任何人,是朕唯一的親人,皇後也不能比擬。」
看來這兄妹二人感情的確深厚,傳言睦帝有國事都會找玉惑帝姬相商,帝姬非尋常帝姬,是睦帝的左膀右臂,朝之棟梁。
蘇巳巳只恨自己才疏學淺,及不上玉惑帝姬千萬分之一,哪怕多說一句話也擔心露出破綻,鬧出笑話。
「大哥……」她忍不住,如此喚道。
這樣的稱呼有違禮制吧?但她覺得親人之間不必如此拘禮,位高寂寞的天子或許希望小妹能如此親昵地喚他一聲。
「看來你漸漸恢復記憶了,」趙闋宇眼中流露出溫柔,「小時候,你一直這樣叫我。」
「真的?」她一怔。原來天家驕子亦是平凡人啊……
「還有一件禮物,」他忽然眸一沉。「朕得交給你。」
他示意,四個太監紛紛退去,殿門掩映,只剩他們二人。
「比步搖還貴重的禮物?」蘇巳巳感到氣氛冷凝下來,心間不由得微悸。
趙闋宇不言,只遞給她一只錦盒。
她一臉迷惑地將盒蓋開啟,卻見其間臥著一顆黑丸,嗅之無色無味,觀之卻令人有種肅殺感。
「這是什麼?」她凝眉不解。
「毒藥。」趙闋宇解惑,「這宮里,不,全天下最最痛快的毒藥。」
「最最痛快?」蘇巳巳猛吃一驚。比起「毒藥」兩個字,讓她錯愕的是對這毒藥的形容。
「遇水即化,服之即斃,沒有痛苦,悄無聲息。」
「皇上……為何賜臣妹毒藥?」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是賜給你的,是給賀珩的。」趙闋宇的回答猶如晴空劃過霹靂。
「賀珩?」蘇巳巳圓瞪雙眸,沖口叫道。
「沒錯,玉惑你忘了嗎?」他卻猶自鎮定,微微一笑,「賀家謀反一事,還是你暗中查出來的。」
謀反?賀家?
她只覺得全身都僵住了,心間一陣發冷,比見到死神更令人戰栗。
「可惜咱們一直沒抓著賀家的證據,」趙闋宇繼續道︰「玉惑,你這次嫁入賀家須好好打探,從賀珩身上入手,找到破綻。」
所以他將她嫁給賀珩,並非出于什麼兄弟之誼,也並非被賀珩的痴情感動,而是送給賀家一道催命符。
呵,趙闋宇果然不愧為帝王,心狠如鐵。夏楚的江山會千秋永固吧?
蘇巳巳覺得自己真是小小平民百姓,實在弄不懂這朝堂上的風雲暗涌、笑里藏刀。
「臣妹听說謀逆之事誅連九族,若賀家真的造反,豈不是要連臣妹也殺了?」她澀笑著,輕聲提醒。
「玉惑你平叛有功,為兄怎麼會對你下手?」趙闋宇笑斥了聲,「看來真是失憶了!從前的你根本不會擔心這些問題。」
「或臣妹此去若真能平叛有功,皇兄……能放了賀珩嗎?」她小心翼翼道。
他睨著她。「真沒看出你原來這麼喜歡賀珩。」
「畢竟他對臣妹一往情深……」
「朕賜他毒藥讓他死個痛快,已夠寬容了。咱們都很了解賀珩,他是世上最最孝順的兒子,賀世勛若謀逆,他就算不幫襯父親,也不會見死不救,況且皇兄若真治了賀世勛卻放了賀珩,縱虎歸山,哪日他復仇心起,反咬咱們一口……斬草要除根,這個道理玉惑你不會不懂吧?」
蘇巳巳沉吟半晌,緊緊咬著嘴唇,幾乎要滲出血來。
「所以……臣妹注定要成寡婦了?」她听見自己的聲音里有掩藏不住的淒楚。
「你本來就不想嫁給賀珩,那又何妨?」趙闋宇卻挑眉道,不近人情到冷絕的地步。
「皇兄怎知我不想嫁給他?」她強忍著胸中的慍怒。
「你不是一直念著慕容?」他淡淡地笑了,「玉惑,你是不會愛上賀珩的,否則那就不是你了。」
她心尖一緊,仿佛被人揭開傷疤一般,有片刻不知所措。
慕容,又是這個慕容,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居然能讓玉惑帝姬愛他愛到這種地步……
可惜真被趙闋宇說中了,她不是玉惑帝姬,所以她嫁入賀府勢必會違背睦帝之所願,將這運籌帷幄之事翻雲覆雨。
眼下看來只有她能救賀家了。哪怕拼盡全力,她也會改變注定的結局。
「吉時已到,請帝姬出閣……」門外,轄禮太監高喚道。
蘇巳巳將盛有毒藥的錦盒納入袖中,立直身子,目光里閃過一絲鎮定光芒。
這個時候她不能再慌再亂,這一步踏出去,勢必要步步為營,宛如跋山涉水般艱辛。
嫁給賀珩本來是她的小小私心,現在,卻成為上蒼給她唯一的機會——挽救賀家上下的機會。
珠冠本就很沉,現在她覺得更沉了。
「皇兄放心,臣妹定不會令你失望。」她回視睦帝,清淺笑道。
「為兄在此等待皇妹凱旋。」趙闋宇誤會了她的意思,亦頷首回應。
殿門大敞,驟然吹進清爽的晨風,仿佛為她送嫁一般,帶來御花園中的芬芳。
她望向彤紅的曦日,總覺得是一種吉祥的預示,或許未來並非如她想象中的悲觀。生機,哪怕只是一線,她也會把握。
大紅蓋頭是紗做的,即使覆住了視線,也能隱隱約約瞧見這洞房的模樣。
四周燭光通明,映耀著這房中的富麗堂皇,桌椅陳設絲毫不比宮里遜色,人人都說將軍府為了迎娶帝姬花血本重新修葺,看來此話不假。
蘇巳巳坐在帳幔之中,本來應該滿心歡喜,但睦帝那番話猶似冰霜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她的腦中只想著如何拯救賀家,維系府中這春日牡丹般的繁華。
「帝姬,駙馬已在門外等候多時了……」喜娘上前通報。
她該如何面對賀珩?本來還打算假戲真做當他真正的新娘……可現下,她不能讓自己行錯一步路,害了賀家。
睦帝說她不會愛上賀珩的,否則她就不是趙玉惑。這話說得如此肯定,讓她實在不敢再流露愛意。
她要先保住自己,保住睦帝對她的信任,才能想到辦法保住賀家。
「請駙馬進來吧。」無論如何,合巹酒還是要喝的。
喝了這一杯,再做打算吧。
她透過薄翼般的紅紗,看到賀珩緩緩邁進門來。
他一直是那樣豐神俊朗的人物,今夜換上新郎裝束更顯神采飛揚。只可惜他滿心期待的新娘,早已不在。
「帝姬……」賀珩靠近,向她施禮。
燭光中,她看到他的明亮微笑,從未見過的歡喜。
蘇巳巳不言,任由喜娘伺候他倆飲下合巹酒。酒似乎是金合歡釀的,帶著醇甜的滋味。
「帝姬,是否要替駙馬更衣?」禮畢,喜娘走至她身畔,朝她的耳際輕聲問。
臉兒不由得一紅,因為她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更衣,意味著他今夜將在這里留宿。本來他是新郎,這樣的問題實在多余,然而誰讓他娶了帝姬,任何事情都由不得他作主。
「本宮累了,還請駙馬先回去休息吧。」咬了咬唇,她如此回答。
冷淡,絕情,此話一出口,室內頓時肅靜許多。
她不敢看賀珩的表情,害怕他尷尬。然而迫不得已,只能讓他難堪。
她垂下眉,卻發現那雙新郎的喜靴,緩緩的朝她走來。
賀珩一語不發,雙手一揚,將她的紅蓋頭掀起。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喜娘都怔住了。
蘇巳巳抬眸,瞪大眼楮,不敢相信面對帝姬時一向溫文爾雅的他,亦有如此霸道的時候。
「帝姬,總得讓臣下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吧,」賀珩臉上浮現淡淡笑容,「哪有新婚之夜不掀紅蓋頭的道理。」
他在生氣嗎?完全看不出來。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謙和有禮。
「臣下不打擾帝姬休息了。」拱了拱手,他就此退下,不多糾纏。
她只覺得酸澀彌漫胸口,久久無法褪散。
他一定傷心了吧?憑她的了解,他就算再傷心也會那般淺淺笑著,維持優雅出塵的氣度,清冷如仙。
蘇巳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直至天明時分,才朦朦朧朧睡去,夢中仿佛听到笛聲,悠揚卻不真切,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然而當她睜開眼楮,笛聲卻依然沒有停止,讓她微微詫異。
是誰一大早在吹笛?記得過去在將軍府中沒有過這樣的事。
蘇巳巳披起晨褸推門而出。晨曦剛白,伺候她的奴僕尚未起身,她就這樣獨自來到長廊下,葉間的露水濕漉凝重,把秋天的早晨襯得微寒。
她看到一襲青衫立在湖水邊,衣袂翩然,吹笛的正是此人。
不必等他轉過身來,她就知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