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人誰也沒料到溫文儒雅的夏行森生起氣來會這麼可怕,周身散發出讓人不寒而栗的怒意。
夏行森回過頭,看著瑟縮在自己身後的孫念恩。「你的想法呢?」
「我……」孫念恩的聲音還顫抖著,卻說出了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決定。「我想報警。」
去醫院驗傷,並在警局做完筆錄,離開時已經是半夜三點多了。
幸而飯店走廊上有加裝監視器,拍下黃經理脅迫的舉動,因此盡避他再三否認,並且用惡意攻擊孫念恩臉上的傷疤做為自己沒有犯意的證明,理由還是太過薄弱。
畢竟孫念恩被打得紅腫的臉頰,也不是能作假的。
在做筆錄的過程中,一旁陪伴的夏行森被那人渣氣得數度險些失控。
離開警局後,他開車和孫念恩回飯店,但才沒過幾個路口,她就突然白著臉低喊,「停車、停車。」
夏行森很快在路邊停下,就見孫念恩沖下車,在路旁嘔吐起來。
看她臉頰紅腫、神情難受的模樣,他覺得心髒緊緊揪痛,溫柔輕撫著她的背脊,耐心等待她平復下來,才回車上替她拿了面紙和礦泉水給她漱口。
「好點了嗎?」他克制著心里的疼惜和怒氣,柔聲問。
孫念恩虛弱地點點頭,不發一語回到車上。
夏行森知道她此時不願多說,也陪著沉默,只是貼心地把車開到便利商店,下去買了瓶飲料給她,讓她除去嘴里不舒服的味道。
之後兩人一路沉默回到旅館的停車場,夏行森直到車子熄火了才終于出聲。
「到了。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休息吧。」
孫念恩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半晌才輕輕道歉,「對不起,我失控了。」
「別傻了,這不是你的問題。」夏行森有些惱怒地說。
孫念恩沒有和他爭辯,安靜了很長的時間,才下定決心似地開口,「那一年,我遇過一樣的事。」
「嗄?」沒料到她會主動提起舊事,夏行森一愣。
「剛被抓去的時候,我被帶到一棟山上的房子,那里有很多房間,房間里關著很多小孩,有男生有女生,那里有個大姊姊負責照顧我們,她不愛說話,可是……她對我很好……」
孫念恩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有勇氣繼續。
「在那里,每天都有些人被帶走就沒有回來……有些人回來以後……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被逼著看過……」她再度停住,幾乎要哭泣了,好不容易才忍住哽咽,顫抖地往下說︰「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有個人進來,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那里有個喝得很醉的男人……」
「如果你不想說……」她隱忍著痛苦的模樣,讓夏行森覺得自己的心揪緊得快窒息了,他不希望她再想起受傷的回憶。
「不,讓我說完。」她堅定卻又軟弱地打斷他。「那個男人把我壓在床上……他想月兌掉我的衣服……我不肯,他就打我……我已經不太記得被打了幾下……一直到門被打開……那個照顧我們的姊姊拿東西打他……他才走開。」
夏行森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
「那個姊姊帶著我跑去躲起來,」似乎感覺到他的壓抑,她第一次主動伸手握住了他的。「那里很空曠,我們躲在附近的一個草叢里。躲在一起的時候,那個姊姊跟我說,我們一定會被他們抓到,可是她知道怎樣不會被那些人欺負……她說,她臉上有個很大的胎記,很丑,所以那些男人不喜歡她……不會欺負她只叫她做事……所以如果我也這樣……」
孫念恩的敘述讓夏行森背脊一陣發寒,她暗指的事情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望向她,渴望得到她的否認,她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直到他接受了事實,發出痛苦的低吼。
他一直以為她臉上的傷痕是不小心出意外留下的,從沒想過那傷痕……居然是她為了逃避那些丑惡的事而自己造成的!
「不會很痛,只是一下子……」孫念恩倒反過來輕聲安慰他。「他們找到我們以後,把我們分開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看見那個姊姊,我因為臉上的傷口沒有就醫一直在發燒,直到溫爺來了……才把我帶走。」
夏行森為她曾經歷過的痛苦紅了眼眶。
「我不是……我不是要讓你難過,」就算是她自私也好,這麼久了,終于有人能分享她的痛苦,就算只有一點點,說出來已讓她輕松許多。「我只是……很想說出來,我藏了很久很久,終于說了。」
夏行森說不出安慰的話語,只能心疼地看著她。
「行森,我想跟你說,我不氣人家取笑我的臉,你也不用生氣。」孫念恩淡淡地說。「都是因為我的臉,我才能好好活下來。」
夏行森這才明白,她挖掘自己的傷口,只為了平息他的怒氣。
「夏媽媽說你開征信社,或許有一天你可以幫我找到那個姊姊,我想謝謝她……」見他不說話,孫念恩故作輕松地說︰「講完這件事我突然有點後悔,你一定更同情我了,但我實在沒有這個意思……」
吞下為她心疼的苦澀,夏行森勉強平息內心的波瀾,瀟灑地露出迷人的笑容。
「為什麼你從頭到尾非得認定我在同情你?」
「不然呢?」還有別的可能嗎?
夏行森深深凝視著她問道︰「你記得那一年我們為什麼吵架嗎?」
他的問題讓孫念恩一怔,竟啞口無語。
他溫柔地看著她。
「如果你還記得,怎麼能以為我做這些事都只是同情你?」
事情既然鬧上警局,就不是小事了。
對于一場南下會議竟為公司惹來這麼多風波,溫鴻泰自然大為震怒,開除了黃經理之後,自然也要找把事情鬧大的人算帳。
溫鴻泰把夏行森和孫念恩兩人叫到書房里痛罵了一頓,尤其不能諒解孫念恩竟然做出損害公司利益的事情。
「他又沒得逞,就未遂而已,有什麼理由把事情鬧成這樣?」他冷怒地說。
「她本來是不告的,是我逼她去警局。」夏行森一肩承擔。「陳副理和王課長都在場,他們可以作證。」
「夏先生,你應該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麼吧?」溫鴻泰勉強隱忍火氣不發作,想先問個清楚。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會堅持孫念恩提告。」
溫鴻泰挑起眉。「你找到人了?」
「快了,這趟收獲不小。」
夏行森一開這個話題,溫鴻泰便讓孫念恩離開。
被趕出書房,孫念恩心里仍掛記著夏行森,一直在附近的小廳等到他出來才迎上前問︰「還好嗎?」她和他並肩走回房,一面有些歉然地說道︰「對不起,害你被溫爺罵。」
「沒罵什麼,而且又不是小孩了,罵又不會痛。」夏行森聳聳肩,還是笑嘻嘻大而化之的樣子。
孫念恩想了又想,忍不住說︰「或許我真的不該堅持。」
「如果是因為提告會讓你不開心,你不想,那我可以理解,但如果只是怕大家麻煩,那我會罵你。」經過了那麼多事,夏行森不願意她再有任何委屈,只能硬著口氣逼她。
孫念恩點點頭。
看她悶悶的模樣,他不禁伸手模模她的頭。
孫念恩先是一愣,卻沒有閃躲,這是小時候夏行森和阿年在她失望難過的時候,安慰她的動作。
他輕柔、單純的撫觸,讓她心里暖了起來。
送她回房門口,他突然說道︰「如果覺得對不起我,是不是要補償我?」他直直地盯著她,笑得別有深意。
「怎麼補償?」孫念恩困惑地問。
「我這個人做人很大方。」夏行森毫無羞恥心的自我稱贊。「你小時候答應過我又不算數的事,這個周末履行就可以了。同樣的時間,時間到了我會去敲你房門。不要再放我鴿子。」說完,也不等人答應,他自顧自地搶了句「晚安」,便愉快吹著口哨離開。
被扔在原地的孫念恩看著那道挺拔修長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才出神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夏行森是認真的嗎?
那年她答應過又不算數的事……孫念恩坐在床邊,腦子里想起夏行森在停車場時說過的那句話——
你記得那年我們為什麼吵架嗎?
怎麼能不記得……她閉上眼,幾乎還能看見那天的夕陽。
那天放學後,他們三人一起回家,阿年和他們在岔路分開後,就只剩下他和她,如往常一樣走在小路上。
然後,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那句話。
「陶可隻,我覺得我喜歡你。」
「你又想騙我。」她記得自己那時是這樣回答老愛惡作劇的他。
「沒有啊,我說真的。」夏行森講得漫不經心的模樣。「你不喜歡我嗎?」
「臭美。」她口不對心地冷哼一聲。
其實,那時的夏行森是學校風雲人物,挺拔好看,哪個女生不喜歡?只是她怎麼能把這種事情,像花痴一樣隨便說出口。
「周末阿年剛好要去親戚家不在,我們去約會好不好?」夏行森突然說。「就我們兩個。」
「約會被抓到會被記過。」
她一回答,夏行森就笑了。「你看,你擔心的根本不是要不要跟我約會,是怕被抓到,所以你也喜歡我。」他仗著聰明抓到她的語病,開心地說。
「我才沒有。」她紅著臉,嘴硬地反駁。
「反正周末我們就去看電影啊變街。」夏行森完全不理她。「我想好要看什麼了,我買票請你。」
「才不要。」她賭氣地道。
「新出的‘終極警探’真的不要嗎?」他說出她最喜歡的系列電影名稱,擺明要誘惑她。
她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答應了。
答應約會之後,他們在阿年面前有了秘密,她有點心虛,卻忍不住每天在心里偷偷期待,紅著臉想了一次又一次約會的事。
只可惜,那天爸爸又喝醉酒打了她和媽媽,她終究沒能赴約。
事後夏行森問她原因時,她倔強地不肯說明家里的情況,只好胡亂應了一句「我又沒答應過你要去,是你自己幻想的」。
于是在那之後,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冷戰。
阿年看著兩個好友莫名其妙反目,又誰也不肯透露原因,著實苦惱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夏行森忍不住先開口,才結束那段冷戰。
只是後來,誰也沒再提起這些事情……
夏行森說,如果她還記得,就不該認為他為她做的這些事只是出于同情。
他的意思真的是她想的那樣嗎?
他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盡避孫念恩心里忐忑不安,但她怎麼也不忍心再放夏行森一次鴿子。
只是,她從來沒有約會過,光想自己該穿什麼衣服就很煩惱。
一般女生約會時是什麼樣子呢?會穿什麼衣服、什麼鞋子?帶什麼包包?約會又會說什麼話?
空白的青春歲月讓她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最後只能舉手投降,隨便穿了件最平常的素色衣服,綁了馬尾,完全不像一般女孩子還要化妝、試衣,五分鐘就好了。
由于準備的時間太快,她只好在房間里等待,坐立難安的等著。
直到傳來敲門聲,她才深呼吸一口氣,快步上前開了房門。
門外,夏行森神清氣爽,也是一身簡單的輕裝便服。
「你今天很漂亮。」他微笑地稱贊她。
「太虛偽了。」孫念恩無奈說著。話雖如此,她還是不禁有了笑意。
「這個約會我等了十幾年。」夏行森溫柔地看著她。「幸好你比當年那個黃毛丫頭漂亮,等待是值得的。」
他的笑語,讓孫念恩心跳偷偷加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