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雙喜,過來。」
低沉的聲音一揚起,雙喜眼底的笑意明顯加深了幾分,她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前跑了幾步,腳下一扎才想起未著鞋,又像小鳥一般的跳回去,無男女之別的微掀裙擺套上桃花圖樣的繡花鞋。
但是她能如此率性不代表別人一樣奔放,鐵劍秋身側的其他男子全都不自在的轉過頭,避看她一手便能掬握的瑩白小腳,以輕咳掩飾看了不該看的尷尬。
雖然雙喜名義上是大哥的貼身丫鬟,但是佟見山等人都清楚得很,以她來去如風的性情不可能為人奴僕,他們能暫時留住她是因為她願意留下,若是她哪天想走了,想必誰也攔不住。
不過人難免有私心,在看到她和大哥相處的情景,不免多了一分心思,他們樂見多個大嫂,只要這是大哥所要的。
畢竟這麼多年下來,大哥一直孤單寂寞,如今終于出現一個膽大的丫頭,她真的不怕那個活閻王,一點也不怕,反倒還常令人哭笑不得,所作所為都出人意表。
「阿秋,我要喝甲魚湯,你叫他們別炖得太爛,少加點鹽巴,口味以清淡為主,姜絲多放一點,甲魚切片川燙,以骨熬煮湯味更佳,再撒點蔥花……」蘇!口水快流出來了,簡單料理不失原味,清甜甘美,肉質鮮女敕。
「誰說你可以吃它,放回湖中。」她太放肆了,再不嚴加約束,遲早翻了天。
一听要「放生」,雙喜的兩顆眼珠子睜得像玄色珍珠,又圓又大。「你……你這是割我的肉,放我的血,讓我在水火中煎熬,果然是狼窩養大的崽仔,好狠的心。」
果真是個膽大的,居然敢說大哥是狼窩養大的崽仔,那不直言他是頭沒人性的野獸。佟見山等人暗暗冒冷汗,這樣的話他們可沒膽子說出口。
「裝得不像,收起你的假哭。」眼眶沒半滴淚珠,她嚎什麼嚎,太假。
「哎喲!我裝得很辛苦吶!你干麼揭穿我,起碼讓我多哭兩聲,表示你真的冷血無情,虧待我這位千里迢迢而來的客人。」不過一盅甲魚湯,有什麼好計較,拜神也要祭品,不是嗎?
喜仙仙位再小也有人間香火供奉,求神拜佛的信徒不忘分她……喜神三炷清香,她是喜神愛徒,同享香火不為過,迎喜納福有她一份功勞。
「丫鬟。」她少自抬身價。
「是客人,還是以上禮待之的貴客,你要知道我紆尊降貴來到你的小小莊院是你的福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運,我都沒讓你跪著拜,瞻仰我仙姿仙容,你好意思連碗湯都不讓我喝,天良呀!你在哪里?」她打顫的手直指他胸口,意指他良心不見了。
小小的莊院?!鐵劍山莊從北院走到南院足足要一天,再從西廂房跨越月洞門到東廂房,一路回廊涼亭,園林樓台,體弱的人有可能走不完,佔地太遼闊了。
居然嫌小?是她眼楮出了毛病,需要大夫瞧瞧,還是听的人太自負了,幾百頃土地「而已」便志得意滿。
「你話太多了。」鐵劍秋眉毛抽動。
雙喜把鳥頭禿了一塊的喜鵲塞向他,拍拍他的胸,語重心長道︰「是你太寡言,又不是多說一個字就少一兩金,此舉不可取,心里有事不說,只會難受。」
不把心里的話說開,誰曉得他在想什麼,就算只手翻雲覆雨的大羅神仙也搞不懂人心的復雜。
「雙喜,你的手放在哪里?」她真當他是無牙的老虎,咬不動她?
她眨著眼,表情好無辜。「我要喝甲魚湯、我要喝甲魚湯、我要喝甲魚湯,我一定要喝到甲魚湯。」
「……自己去弄。」說一出口,他瞳眸一縮,難以置信自己居然讓步了,簡直是……見鬼了,他怎會因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而妥協?!鐵劍秋的心里布滿暴雨前夕的陰霾,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陰郁得想找人練劍。
反觀其他人的表情卻是愉快的,心照不宣的眼神飛快的交會,身在其中的人不如旁觀者看得明白,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不會。」神仙只負責吃——供品。
雙喜說得理直氣壯,好像不善廚藝並不可恥,該羞愧的是「喂食者」,沒法把她喂飽是他的責任。
「不會去學。」他一揚手,手中的喜鵲逃難般的飛向天際,久久不肯下來。
「學不會。」她很直接的搖頭。
「學不會就不要吃,很公平。」沒人應該為她想吃什麼而盡心盡力,她連個丫鬟都做不好。
殷紅小嘴一扁,擠出甜甜脆脆的嗓音。「阿秋是壞人,不給我吃、不給我喝,你要活活餓死我,你好壞、好壞,我要開始唾棄你,每天在你的白米飯里加七粒沙子,讓你沙沉胃袋,變成大胖子。」
飯里摻沙?這種話是小孩子說的吧!好幾雙看向雙喜的眼布滿好笑,不覺莞爾。
但其中一雙眼卻是鄙夷不已,對她的不知本分感到不豫和慍怒——是吳婆子,自認高人一等的她是竇玉娘女乃娘的親胞姊,在竇家地位不低,向來受人敬重,守禮甚嚴但有點勢利眼,看不起身分低微的婢僕。
鐵劍山莊有四位當家,但只有刑天虎是成了親、有娘子的人,也就是說偌大的山莊唯有吳婆子打小看到大的小姐是唯一的夫人,無疑是當家主母,府內的大小事理應由她一手掌握。
同樣地,三夫人身邊跟著的人地位自然要比旁人高一點,她是管事婆子,難道還管不了一個目中無主的小丫頭?
換言之,她就是要爭權,一來替主子立威,二來敲打敲打向來無人管束的下人,先表現一下,來日她便是主子跟前最得力的紅人。
「我從沒說過我是好人。」看她一臉氣悶委屈,鐵劍秋胸口堵住的一口氣莫名通暢許多。
「好吧!那我說一件喜事讓大家開心開心,你賞我一碗湯喝喝。」果然當人不容易,要看人臉色。
一听到「喜事」,所有人為之色變,如臨大敵般全身繃緊,神色驚惶。
「不許說。」他低喝。
她不解地看看他。「喜事為什麼不能說?這是讓人听了會開口笑的好事,有喜有喜,喜事臨門,開門見喜喜盈門,喜氣洋洋樂沾喜,一喜化百災,喜揚……」
「不準再說那個字。」鐵劍秋鐵青著臉,雙手如鷹爪箝住她薄弱雙肩,卻沒真弄疼她。
「哪個字,喜嗎?」真是的,有什麼說不得?瞧他們多驚恐,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雙喜——」她是無知,還是當真不怕死,非要踩鐵劍山莊的禁忌。
其實,鐵劍秋真誤會她了,縱是眾所皆知的事,但沒人告知雙喜,她從何得知那是不能提起的禁句。
何況她是喜仙,她揚喜贊喜天經地義,何以說不得喜字,光看她的長相就是賞心悅目的喜氣,誰見了不會心一笑,贊一聲長得真討喜。
「別吼得我耳朵發疼,一點點小事也大驚小敝,不過是三娘子有身孕了,有人要當爹了。」她手輕輕一揮,鐵劍秋掌下忽地一空,她人仍立在他面前,但已不受箝制,笑咪咪地一派喜悅。
那個要當爹的刑天虎並無喜色,反而一臉慘白地奔至妻子身側,害怕又心慌地撫向她小骯。
「是入門喜喔!半個月左右,喜脈還診不出,不過一胎雙胞,要小心顧著,別吃太多,不然要生的時候會有困難。」她從未在一地停留太久,那時她已不在了,不能擔保一定生產順利。
「什麼,一胎雙胞?!」這是大喜,相對的,也是更大的災難即將到來。刑天虎快暈了。
「攣生子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顧得好也能健健康康,三、五年白胖……」
呃,似乎有點不對,他們看她的眼神不是喜悅,而是大難臨頭的悲憤。「你們不高興添喜嗎?兩個胖小子……」
「我說過別再提起那個字,你要我在你身上開個洞才記得牢嗎?」鐵劍秋揚手一揮,雕欄圓柱上方的牡丹花盆應聲粉碎。
突如其來的咆哮令雙喜皺眉,她明白他們介意什麼了。「果然是當局者迷,你們難道沒發現從我來了以後,這山莊不再有奇怪的事發生,平靜得不再走霉運。」
是她的功勞吶!他卻一點也不知感激,要不是她趁著夜深人靜灑喜祛災,他們能過得這般順遂?
唉,做人難,做好事更難,又不能敲鑼打鼓四下宣告,她幫人也幫得很悶。
經雙喜一提醒,在場的人先是一怔,繼而詫異的睜大眼,仔細一回想,的確在喜轎上瞧見她之後,鐵劍山莊多年以來的慣例似乎不再發生,沒再听說有人因喜事而跌斷腳,或是腦門被瓦片砸破頭、走著走著跌入湖里差點淹死。
本來賓家四娘過門的事,一群人嚴陣以待,以防詭異的意外再次發生,他們以保全性命為主,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
可是在上百雙眼楮的注視下,居然毫無波折的完成婚禮,但所有人仍都提心吊膽,唯恐是大劫前的寧靜,婚禮至今沒有人能睡得安穩。
如今卻有人跳出來說事情能如此平順全是她的功勞,這話讓人生疑,她真的全無目的嗎?
「你怎麼看得出玉娘有孕在身?」那麼短的時日,再高明的大夫也難以做出正確診斷,更遑論月復中雙子。
「我要喝甲魚湯。」雙喜不答,兩眼灼亮,十分堅持。
「說。」
「我要喝甲魚湯。」不給喝沒得商量。
「……說完再喝。」目光冷冽的鐵劍秋迎向她盈盈水眸,那眼底的冷硬漸漸抽離,遇水而融。
「說話算話哦!不然我一走了之,讓你們倒霉透頂,衰上加衰,八輩子子孫都翻不了身。」哼,她已經學會怎麼威脅人,她實在是太厲害了,改天要教教笨笨的福娃,神仙不可以輸給凡人。
一沉目,一揚眉,再一瞪……鐵劍秋眸光一軟,他無奈的驚覺未戰先敗,對她束手無策。「你,去煮甲魚湯,要煮出她想要的口味。」
被一指點名的吳婆子錯愕不已,怎麼也沒料到峰回路轉,烹煮甲魚的活會落到自己頭上,有點冒火的想將手上的大鱉丟回草叢。
百般不情願的她臭著臉,自認為以她的陪嫁身分不該做下等奴僕的工作,可是她再不甘願也由不得自個兒做主,管事婆子的地位再高也高不過主子,在主子眼中下人就是下人,並無分別。
在鐵劍秋凌厲的眼光下,吳婆子這才一臉委屈垂下頭,抱著那只大甲魚走向廚房,準備下鍋熬湯。
不過她也把雙喜恨上了,覺得是她害她沒面子,威風沒擺全反而落了臉面,她以後拿什麼臉管人。
「記住呀!要鮮,別把湯煮壞了,我……」咦!誰擋光,一下子暗了許多。
「這鍋湯你不見得能喝到。」如果答案沒讓他滿意。
雙喜往後抬起脖子,仰看氣勢凌人,直壓下來的峻顏,胸口的氣稍稍凝滯。
「阿秋,你有皺紋耶!要不要我幫你數一數,以人來說,你真的不年輕了。」
「雙喜——」他整個大爆發,朝她大吼。
「冷靜點,不要太激動,瞧瞧你額上的青筋多可怕,要是爆了一根你的命也去了半條,不是我要說你呀!做人做得這麼累有什麼好處,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的子子孫孫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何必有操不完的心,耕田是為了播種,你的田……」天涯海角,尋尋覓覓。
話匣子一開,那是說到地老天荒,無終止之時。
「雙喜。」鐵劍秋忽地俯下頭,與她雙目對視。
「嗯!你靠得有點近……」他的眼神好奇怪,眼底好像有火,熱呼呼的氣息撲了過來。
「話太多了。」只有一個辦法能教她閉嘴。
「什麼……」呃,這是什麼,軟軟的,男人的……唇?
雙喜的頭很暈,像喝醉酒一般,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覺有股熱流從他身上傳向她,熨燙了她的身子,軟軟的東西鑽進口里,轟的有什麼在腦中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