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喉嚨里有一股腥甜的異樣感逼得他嗆咳而出,坐在批閱奏章的金絲楠木大桌前,司徒爍恍惚間回過神來,驚見自己手心里淌著一團血沬.
他好半晌無法回神,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看著自己年輕卻蒼白的手,身上穿著皇室的翟鳥織金紋黑色絲袍。
「聖上?」隨侍在側的龍城老總管黃公公,一見司徒爍手心的血沬,驚得臉色慘白,連忙取了絲絹替主子擦手,一邊對外大喊,「傳太醫——」
「慢。」他終于記起一切。可怕的是,這一切只讓他感覺恍如隔世,就像每一次自夢魘中驚醒一般。
「還是要請自在大人過來?」
司徒爍沉吟半晌,然後驚覺他的身子早就羸弱得無法再有更多遲疑,就好像……他真如「夢中」那般地蒼老,如果那真的是夢的話。
「傳中書令來。備墨。」
黃公公一听,心里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十萬火急地讓宮奴去宣人,然後便不敢有任何含糊地給司徒爍磨起了墨,而司徒爍一邊以絲絹撝住不停咳出血沬的嘴,顫抖的手險些拿不住筆。
黃公公這才想起,自在吩咐過,近日聖上睡醒後必定身體虛弱,她給他立了張方子,可以讓他暫時保有體力,養精蓄銳。他一邊磨墨,一邊招來心月復,命他火速去把藥煎來。
「聖上,您要不要歇歇?自在大人給您寫了養身方子,奴才這就讓人熬來給您,喝了之後才忙吧?」
司徒爍卻不理會,這時顯然力氣回復了一些,立刻飛快寫下詔書。
因為近日司徒爍體力精神都無暇應付多余的事,樊顥這才能專心陪明珠克服她身上殘余的蠱毒,後來他索性也不讓她回司徒虹的寢殿了,把她留在他房里,張公公每日送來的自在給他開的那帖藥,他都喂了明珠。
「你還是把我綁起來吧,好不好?」日日夜夜和心魔纏斗,明珠憔悴不少,終日無力地偎在情郎懷里,但起碼心里某一部分是滿足的,只是看著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抓痕和齒痕,不知情的人可能想入非非,她卻傷心害怕至極。
樊顥取來羅漢床中央矮幾上的甜茶,喂明珠喝了一口,去除嘴里的苦味。
「你這麼主動要求我很高興,不過才剛累壞了你,休息一會吧。」
「……」明珠半晌才知道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喝完藥,血氣足了,俏臉頓時氣得紅透,「你老是跟我鬧,我說正經的!」他知不知道她真的好怕哪一天她醒過來時,一切已經來不及?
樊顥悶笑著,笑得枕在他胸前的明珠為之氣結,索性背過身去不理他。
他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才故意鬧她。他寧可被她抓傷咬傷踢傷,也不想綁住她,就怕她在掙扎中傷了她自己。噯,到底是誰不懂誰的心吶?他從身後抱住賭氣的她,俊臉埋在她頸間,一陣孩子氣地軟語撒嬌,把她哄得心都融了。
每天每天,他就這麼在她恍惚又陷人癲狂之時和她纏斗,把她壓在床上,兩人野貓打架似的大動作,哪能不驚擾到外面的奴才?這些舉動,看在被派來照料樊顥的張公公眼里,當真有些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他只能祈禱樊公子是聖上的外甥,那麼他和天藤公主就是表兄妹,表妹跟表兄,也算美事一樁,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反正皇宮里什麼亂七八糟的丑事都有,只要丑事最後能成美事,那他最好呵呵假裝沒看見。
但,萬一樊顥果真是聖上某年某月的風流債留下的禍……呃,留下的「珍貴回憶」呢?那他和天藤公主這不就是……哦哦哦老天爺啊!
偏偏,最近聖上龍體抱恙,他的老前輩黃公公吩咐過,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準去驚擾聖上,于是他只能一個人含淚吞下這些糾結。
可憐的張公公,悲傷地拿出他的鏡子,頓覺他的花容月貌因為天天這麼糾結而枯萎不少。
他每天站在宮殿大門口,也不知是守在這兒以免有人跑進來撞見了這驚世駭俗的情事,或者其實是被殿內那兩只叫春的貓擾得心煩意亂啊……
偏偏,就在張公公祈禱千萬別有人吃飽撐著來到這兒,以免他還要煩惱該擋人,還是該進去破壞好事的當兒,黃公公身邊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地跑來,讓他心里一陣不妙。
「跑這麼急做什麼?趕投胎啊?」
太監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皇上……皇上……上朝時突然倒了下來……」他緊張得都不知道該先說哪一件事了,「皇上駕崩!遺詔欽點二皇子司徒陽上太和殿接繼位詔書……」
還沒自「皇上駕崩」四字驚悚地回過神來,張公公又被「二皇子司徒陽」這六個字炸得昏了頭,「哪來的二皇子?」司徒陽又是哪位啊?
太監看著他身後,立刻跪了下來,張公公這才察覺身後來了人,轉過身就見樊顥和……媽呀!有鬼啊!
樊顥和未戴上易容面具的明珠,一臉蒼白地站在張公公身後。
泰平二十四年,帝爍崩殂,謚號聖皇。
司徒爍即早寫下詔書,仍是立了司徒陽繼承大統。
千年一瞬
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但他如常早朝,踏上那皇座的台階之前,他想起當年在輪回陣里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自在的死,也看到當年他為了報仇,以鬼域妖蠱之術換來長生不老的,卻無視妖蠱師的警告——長生不老只是虛幻,妖蠱會讓他不期然陷入昏迷,總有一天他的身體會在瞬間崩壞!
最後,他看到司徒家因為明氏的禍根雕零直至滅絕。他看到天下在他手中大亂而後滅亡,他甚至看到自己孤獨地坐在帝位上,親生兒子來找他報仇。
他說,他是司徒陽,要為母親報仇雪恨。
他的母親是誰?後來司徒爍一想,也就猜到了,可惜他想笑,現實是司徒陽最後也不見得懷念他母親,那個女人怎麼配當母親?哈哈哈……
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成真,輪回陣不過是一種暗示,讓人不由自主地受命運擺弄,而他絕不屈服!
他站在皇位前,文武百官跪下一齊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恍惚間,似乎又有些什麼被挖走了,把他心里某樣最重要的記憶,血淋淋地挖走了……後來的每一天,他撫著胸口,卻想不起是什麼不見了。
他的身體終究沒有崩壞,長生不老未必是傳說,而且,也許是因為妖蠱的能力,原本疲累病弱的身子也漸漸好轉。華丹陽想讓他和自己的兒子骨肉相殘,他不會讓她如願,但他仍將司徒陽一輩子軟禁在宮里。
他沒有別的子嗣繼承皇位,但無所謂,他相信他能夠長生不老,他有的是時間實踐他的千秋霸業,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所思所想僅有如此。
一日,他來到某處熟悉的山脈,卻始終想不起何時到過這里。他遇見了一個老人,而這個老人他卻是記得的。小
「我記得你。」老人也笑了,好像看見故人般露出數十年來已不曾出現在臉上的愉悅笑容,「當年,是你幫助了我的兒子和我團聚。」
是了,他遺忘了某些最重要的事,卻記得曾經幫助一個小男孩,尋找他出征的父親。
「我也記得你。你兒子呢?有幾個孫子了?」他心里想的卻是,暫且原諒這個不知他真實身分的粗人,不計較他斗膽冒犯聖顏之罪。
老人的笑容卻瞬間凝結在臉上,讓歲月的風吹化了,滄桑歷盡,仿佛那兒曾經被淚水刻劃出深痕,而今早已干涸絕望。他再次笑了起來,那笑卻是悲涼地,「哈,當年我替華皇後打仗,撿回了一條命,後來,我兒子替司徒氏皇帝打仗,他卻沒我幸運,他死了,死在戰場上,我連他的尸體也找不著……」
如果沒有戰爭就好了。
「令郎為國捐軀,是無上光榮。」他道,不理會老人家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轉身離開那間破茅房。
如果這世上的人都不分敵我,不要劃清誰是炎武人,誰是天朝人,誰是狼族人,就更好了。
這句話是誰說的?他記不清,但他確實有這樣的雄心壯志,當年無法徹底滅了炎武這心月復大患,如今養精蓄銳十數年,兵強馬壯,他能再次揮師掃北,這小小的偶遇並不能阻礙他的決心,他仍然誓言將對手趕盡殺絕。
所謂不分敵我,是消滅一切異己嗎?他從不懷疑!
終于有一天,炎武的所有部落都向天朝歸誠了,他給那些士兵立了碑,告訴世人,要永遠記得這些英勇的犧牲。
然後是狼族,他不會允許他們仍然擁有自己的文化和信仰,他們也必須是天朝的一部分,只有消滅那些歧異的存在,天下才能永保太平
又過了十余年,他將魔爪伸向了高原和鬼域,多了地理因素的阻礙,戰爭持續了近百年之久。
但是,無論是高原王或鬼域王,都沒有他長生不老的優勢,更何況他將帝國的版圖擴大到炎武和西域,他的子民是他們的數倍,戰爭持續了百年,終于在帝國人口雕零殆盡前,天朝得到了巨大的勝利,每一個城里都有屬于將士的紀念碑,紀念著,那些無上高貴的犧牲,千秋萬代地讓世人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