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板娘在嗎?」由希問。
在飛仙旅館,即使是父親也必須稱呼祖母為「大老板娘」。
其實現在的飛仙,也就祖母一位老板娘,根本沒有什麼大小之分。
「她在內室休息,我這就帶小姐去。」
「不用了,我知道怎麼走。」她起身穿上拖鞋,提著行李往里面走。剛走了兩步路,她忽地想起剛才那個男人,便轉頭看向阿仙,「對了,剛才那個人是誰?」
「喔,小姐說的是副廚吧?」
副廚?那個男人是廚師?那他為什麼會知道她是誰?
難道是主廚高木先生告訴他的?可是,高木先生還在飛仙嗎?算一算,他今年應該有七十歲了。
「廚房還是高木先生在打理嗎?」
「高木先生在五年前退休了,現在的主廚是龜山先生。」
「龜山先生?」她不記得有這個人,可見得他應該是在她跟母親離開之後才到飛仙來的,若是這樣,他不可能認識她,更不可能告訴那個男人關于她的事情。
那麼……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為何能認出她?
罷了,現在不是為這種事困擾的時候,因為她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祖母變成什麼模樣。
十二年了,飛仙的內部一點都沒有改變,仍保持她離開時的樣貌。
祖母是個傳統的人,當年父親建議封館重新改裝時,還被祖母狠狠的訓斥了一頓。
祖母認為將溫泉旅館改裝成現下時興的溫泉SPA會館,根本是對不起祖先、不可原諒的罪行,所以堅持讓飛仙維持當年創館時的古樸樣貌,讓傳統的溫泉旅館能原汁原味的呈現在客人面前。
父親在十年前就因為一場車禍而過世,因此再也沒機會勸服祖母對飛仙進行改裝。
她想,那一場車禍對祖母來說,肯定是人生中最大的打擊吧?
在那一場意外中,祖母失去了獨子,以及一直期盼著的男孫。
且據她所知,志津雖然從那場嚴重的車禍中逃過死劫,卻毀了容貌及數根手指,從此再也不能演出她最拿手的三味線。
走過錯綜復雜、曲曲折折的走廊,穿過數座庭院,由希來到葉山家生活的別館。
走進足足有四十帖大的空間,里頭已布置成父親十周年忌日的靈堂。
看來,這一次的忌日,祖母打算隆重舉辦。她猜想當天一定會有許多親戚及生意上往來的客人前來憑吊。
她看了一眼父親的照片,心里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人家說死者已矣,又說死者為大,她理應放下對他的怨恨,像個女兒般祭拜他、懷念他,但她做不到,她無法原諒他當年的背叛及離棄。
轉個彎,由希走進了側廳。
這個側廳的四周裝上以金箔作畫的障子,金碧輝煌,十分豪氣。
她祖母十分喜歡並以此自豪,還在這側廳里放置了許多珍藏的古董及藝術品。她記得自己小時候曾不小心在這打翻了一個價值三百五十萬的九谷燒大皿,雖然大皿只多了一道不細看並看不出來的裂縫,祖母卻覺得放置瑕疵品很失禮及丟臉,而將那大皿扔進了外頭的池子。
祖母就是這樣一個人,容不下一點缺陷瑕疵又好面子。
拉開金光閃閃的障子,她來到了內室的門外—
「大老板娘,我是由希。」她淡淡的說,不帶任何感情,也沒有一絲激動—即使她迫切的想看看祖母如今的模樣。
「由希?」內室傳來有點虛弱的聲音,「進來吧。」
得到葉山美代的許可,由希拉開障子。
她未遵循從前祖母對她的要求跪在門外等候,而是直挺挺、態度近乎桀驁不馴的站在門口。
她看見祖母坐在被褥上,肩上披著冬季的厚外褂。祖母的頭發花白稀疏,不再像從前那樣總是將頭發染得烏黑。
祖母的臉龐及身形都較印象中清瘦許多,皺紋也在臉上放肆的增生。也是,都已經是個七十七歲的老太太了。
她甚至懷疑,祖母的眼楮是不是還能清楚看見她的臉,認出今年已經二十九歲的她。
「由希,過來這兒坐下。」葉山美代咳了幾聲,跟她招了招手。
她趨前坐下,近距離的看著葉山美代—她的祖母。
當年那霸氣、嚴厲、不苟言笑的祖母,如今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
事實證明,歲月總是無情,不管是誰都難逃它的摧殘。
葉山美代細細睇著孫女,好一會兒沒說話,而由希因為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也是沉默著。
「謝謝你願意回來……」葉山美代虛弱卻強打起精神的說。「跟公司請了多少天的假?」
「我在待業中。」她毫不修飾用詞的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所以當您致電給我時,我就答應了。」
听了她的話,葉山美代又沉默了幾秒。
「由希,真是對不起……」
聞言,由希一愣。
對不起?祖母感到對不起的是什麼?是為了當年逼使她母親離開,又對她們母女倆不聞不問嗎?都已經過了十二年,這一聲對不起算什麼?
「我知道你母親前幾年已經過世了,你們母女倆這十幾年來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由希沒有回答,臉上更是沒有一點表情,唯一藏不住情緒的是眼底那幾乎要爆炸開來的憤怒及激動。
「由希,其實這次要你回來,是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葉山美代看著她,試探地問︰「你願意回來接手飛仙溫泉旅館嗎?」
聞言,由希倏地一震,驚疑的看著她。
接手飛仙溫泉旅館?祖母居然打算讓她這個跟著母親被逐出家門的孫女回來接掌家業?
她沉吟了一下,只一會兒,她便懂了,完全明白了。
原本寄望著將來可以接手家業的孫子,卻不幸在兩歲時就跟獨子因意外共赴黃泉,如今的祖母,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所以急了。
擔心旁系親戚那邊有所動作,祖母只得偷偷的將她這個早年被棄如敝屣的孫女叫回來,還低聲下氣的向她道歉。
突然之間,由希覺得祖母不只是個可惡的人,還很可悲。
「我對旅館的事務並不熟悉。」她說。
「你畢竟是在旅館長大的,只要學習一下,很快就能上手。」
「我對旅館經營不感興趣。」
「由希,你是這個家的孩子,是你父親的親生女兒。」葉山美代墾切的說︰「這間旅館本來就該由你來接手。」
「大老板娘一開始不是這麼打算的吧?」由希直言道。
本來就該由她接手?太可笑了。
要不是父親跟志津生下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早夭,這飛仙旅館的當家哪輪得到她?
葉山美代一臉歉疚又尷尬,「你氣我,我可以理解……畢竟我當年對你母親提出非常任性的要求。」
听到這,由希怒極了。
只是任性嗎?對她來說,當年那個要求只是任性而已?
不,那是非常過分、殘忍、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要求。那個要求毀了母親,也差點兒毀了她。
「由希,我肩負扛起飛仙的責任,一心只想把飛仙的事業傳承下去,因為你是女孩子,總有一天會嫁出去,所以我當年才會將希望寄托在志津跟她生的孩子身上,你母親也是因為體諒我的立場才答應離婚的。」
由希直勾勾的盯著葉山美代,沒有開口說出任何不滿,其實內心十分憤恨。
祖母將話說得很好听,那麼在母親答應離婚後,葉山家對她們毫不聞問又是為了什麼?什麼情非得已、什麼苦衷,全都是合理化葉山家罪惡的借口。
「飛仙旅館百余年來都是由本家繼承,我不希望到了我這一代,卻落到了旁系手上……」
默默低著頭,由希臉上沒有顯現任何情緒。
「由希,你身上流著你父親的血,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接手飛仙了。」
「大老板娘,」她抬起臉來,直視著一臉企盼的葉山美代,「我只是回來參加法事,其他事情我沒想過。」
葉山美代微微蹙起眉頭,苦惱又憂心。
須臾,她沉沉的一嘆,語帶哀求的開口,「那麼……你能考慮看看嗎?」
由希沒答應,也沒拒絕。
如果說飛仙有任何讓由希留戀的,那麼一定是那天然涌出的溫泉水。
飛仙得天獨厚的擁有均溫為攝氏五十度上下的泉眼,水質呈白濁色,因此常有客人稱之為「白湯」。
別館有一間全檜木打造的湯屋,雖只有一個出入口,但其實里面是分開的兩座男女浴池。
這個湯屋只有葉山家的人可以使用,其他的工作人員必須使用大浴場。
不過工作人員因為是輪班制,又多是在地人,所以在旅館里沐浴泡湯的機會並不多。
泡了舒服的澡,由希穿著自己帶來的運動休閑服,安適的坐在廊下。
休息了一會兒,她起身準備回到房間。
突然,她想起了那間在她不小心撞見父親與志津偷情之後,就不肯再靠近的倉庫。
那間倉庫還在吧?父親走了,再也沒有誰會利用那個地方做苟合之事了吧?
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鬼迷心竅,原本打算回房歇息的她,竟朝著倉庫的方向而去。
倉庫還在,也還是原來的樣貌。
她才靠近,就看見里面微微透出亮光—有人在里面?
不知怎地,她的心跳突然變得好快,十二年前那可怕又令她憤怒的畫面瞬間鑽進她腦海。
不,它不是鑽進她腦海,而是一直住在她腦海。她從沒忘記那件事,只是試著將它掩埋,但偶爾那可怕的回憶還是會伸出利爪的破土而出。
她不敢再靠近,甚至想轉身就逃。
這時,她看見有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那是個高大、理著平頭的男人,身上穿著廚房工作人員的白色工作和服。
他有一張很好看、端正卻又帶了粗獷性格的臉龐,此時,他的兩只眼楮就像潛伏在暗處的豹子眼楮般,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迎上他的視線,她心頭一跳,不自覺的竟倒退了一步。
不知為何,她頓時覺得他有點可怕。
此時,他的唇角一勾,露出了冷冽卻又莫名熾熱的笑意。「嘿。」
由希一怔。嘿?他跟她嘿什麼?
奇怪,這聲音有點熟,好像是……對了,是稍早在玄關處道出她名字的男人。
思及此,她正想「質問」他為什麼認識她時,她看見從倉庫里又走出來一個女人。
她驚疑的看著那隨後走出來的女人—那是遙美,她剛到時,負責接待她的年輕女服務生。
「咦?葉山小姐……」遙美驚訝的看著她,「你怎麼來這里?你要找什麼嗎?」
由希發現遙美的發絲有一點凌亂,臉上及脖子上都沁了一層薄汗。
倏地,一個令她害羞的畫面浮現在她腦中。
她想起父親跟志津,不禁聯想起眼前這個男人跟遙美是不是……老天,他們剛剛是不是在里面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遙美,你去忙吧。」男人對遙美說道。
「喔。」遙美點頭,旋即離開。
由希也想走,但她的雙腳卻被他熾熱的目光釘住,怎麼也動不了。
看他若無其事的笑睇著自己,她莫名覺得羞憤。
男人就是這種明明干了壞事,被人逮著時,依舊能面不改色、理直氣壯的低等生物。
「為什麼?」他向前一步,「你看著我的眼神是這麼的憤怒?」
她秀眉一擰,惡狠狠的瞪著他,以掩飾自己內心除了惱怒之外的驚惶不安。
「你腦子里該不會在想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看見他唇角那一抹彷佛在捉弄她、嘲笑她的微笑,她氣憤道︰「你這麼說是因為心虛吧?」
「該心虛的是你……」他突然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向自己,「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呢?」
「胡說什麼……」他的臉好近,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教她不禁心跳加速。深吸一口氣,她試著推開他,「放開我!」
她已奮力的想甩月兌他的手,卻被他抓得更緊、更牢。
突然,他一把將她圈進懷里,低頭重重的吻上驚悸的她。
驚羞絕不足以形容由希此刻的心情跟感受,她奮力掙扎著,卻怎麼也逃不出他的箝制。
她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腦子也有點暈眩。
「唔!」當她驚覺到他企圖將舌頭探進她嘴巴時,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用力的將他推開。
他踉蹌兩步才站定,然後低聲笑了起來。
「呵,」他抬起那銳利又熾烈的黑眸望著她,「還不賴吧?」
「你竟敢!」她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恨恨的瞪著他。
他是不是腦子壞了他明知她是葉山家的小姐,居然敢對她做出這麼無禮的事
「我要解雇你!」她怒斥。
「憑哪一點?」他有恃無恐的笑睇她,「你不是當家的吧?」
「你……」她氣結。
對,她不是當家的,但,她可能且即將是當家的—只要她點頭答應。
「況且,比起你那差勁的吻,我的可高明多了,不是嗎?」
她愣住。差勁的吻?他在說什麼?
「你……你到底……」
他以凌厲卻又帶著一絲懊惱的目光打斷了她的話,「還沒想起來嗎?葉山學姊。」
聞言,由希倏地一驚。
他叫她葉山學姊?他是……老天,不會吧
「你是伊……伊武英嗣」她不敢置信的說。
他挑眉一笑,「真是教人安慰啊,你總算記起我了。」
她退後兩步,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個猶如一頭野獸般難以馴服的男人。
他是伊武英嗣那個像是白兔般驚羞的男孩
想起當年的事,由希覺得十分尷尬也很不想面對。
偏偏該轉身離開的時候,在他的眼神注視下,她卻怎麼都移動不了。
伊武英嗣上前輕輕的扣住她的肩膀,微彎子將嘴唇貼近她耳邊,低聲道︰「你隨時可以來找我,現在的我可以……應付你了。」
聞言,她耳根一熱,羞憤的推開他。
見狀,他發出豪爽卻猖狂的笑聲,丟下驚慌失措的她,自顧自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