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負心像是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很舒服、很通暢,仿佛被祥雲輕輕托住,她躺在棉花一樣的雲里,既安穩又寧靜,全身舒坦得不願醒來。
可在意識模糊間,她忽又想起一件令她皺眉的事,羞得無顏見人,臉頰發燙,也讓她氣憤不已,只想找那個人討公道。
只是她身子太乏了,只想繼續安眠,突然,一道男音傳來——
「金丹僅能壓制你體內的絞痛,兩年後,還是會魂歸地府。你一出生就上了根本,我只能盡量讓你剩余的日子平順些,不讓病痛折磨到最後……」
這個絮絮叨叨的男人是誰,他不知道他很吵嗎?簡直是吵死人……等等,她想起他是誰了!
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湯負心不準自己再睡下去,睫羽如蝶翼般輕輕顫抖,她睜開秋水瞳眸,含羞帶怒地對上俯身低視的黑幽眸子。
兩人同時一怔,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離情緒糾纏著,四目相望,真有點男女間的小曖昧,但是……
啪!一聲,非常響亮。
「……你為什麼打人?」臉歪了邊的祿至頰上有著十分明顯的巴掌印,他不恥下問以求明白。
「你……你還有臉問我,你之前對我做了什麼,你怎麼可以那麼無恥,趁人之危……」她氣得漲紅臉,眼眶蓄滿委屈的淚水。
他還是不懂自己做了什麼,惹得她淚眼汪汪,困惑地抹去她眼角滑落的淚珠。「人的壽命本來就不長,我沒辦法替你延壽。」
祿至以為她是生氣他告知她只有兩年壽命,她難過傷心才想找人出氣,而他比較倒霉首當其沖。
「你不是神,憑什麼替人延壽,我指的是你對我……對我……」她說不出口,只能氣憤地指著他,不停掉淚。
「我對你如何?」難道他導入她軀體的仙氣並未被她吸收,反而帶出其他不該有的紛亂?
如果手上有一把刀,湯負心相信她會狠狠地插向他心窩。「你還想裝傻,當沒這回事嗎?你怎麼這般卑劣,以治病為由欺凌弱女!」
他有點傻了,听不懂她所言為何。「你能說清楚嗎?我到底犯了什麼不該犯的錯誤?」
「你……你居然……還要我說出口……」她又羞又惱,扯著蓋在身上的海棠錦被。
「你不說,我如何得知錯在何處。」有錯便改,有過便補救。人與仙皆同,此乃修行之道。
湯負心從未這般氣過一個男人,她的被角被擰成麻花,水眸狠瞪他。「別想不承認,你用你的唇踫了我的……我的嘴……」聲音越來越小。
祿至恍然大悟,柔聲解釋,「你誤會了,在下所為並非唐突小姐的清白,而是見你體內濁氣積于喉間無法排出,便以口就口吸出,讓你病氣隨之而泄。」
沒說出口的是他用自身仙法為她體內做了一番洗滌,濁氣排出仙氣入,這才是拔病于一時,減輕疼痛。
她一听,腦子倏地一片空白,分不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我是未出閣的姑娘家,你……你舉止太輕率,為什麼不叫我的丫鬟……」
他是男人,一個和她非親非故的男人,他竟然無視禮數,蔑視體統,對她……對她……湯負心無聲抽泣,豆大的淚珠兒不停落下。
她是沒有嫁人和相夫教子的打算,只因她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是個寫不出將來的人,所以她讓自己活得清心寡欲,將余下的時日過得充實。
可是那不表示她真能忍受不知廉恥的污名,若是被人曉得她和不是丈夫的男人有過逾禮之舉,那她湯府的名聲也就毀了,連帶著幼弟也會受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做人,為官無望。
「湯小姐,是活著重要,還是虛名浮利重要?我是因你命在旦夕才如此行事,並無輕薄之意,若是你認為不妥,我等自當離去,不造成你的困擾。」那只小狐狸給他惹的麻煩還真不少。
大概被福娃、喜妞拖累太多次了,也為她們倆做了不少善後,他已經被磨得沒什麼脾氣,是四小仙當中修為最高的一個,也常受福、祿、壽、喜四神的贊揚。
因此面對湯負心的淚水,他雖感到無奈卻也無愧,畢竟他的出發點是救人,她若覺受辱,那他走人便是。
只是為仙之道他知之甚詳,堪為仙界楷模,可是對凡間紅男綠女的認識反而不如常溜下凡玩耍的福娃、喜妞。
「你站住!」想起一事的湯負心突地大喝,一反她平日的慵懶神態和柔音。
祿至一臉莫名的回頭。「還有事?」
下床攔住他,湯負心秀憤地輕揚朱唇。「姑娘家的名節盡毀你手,你得負起全部責任,休想一走了之。」
「你的意思是?」他虛心請教。
「娶我。」以說出口,她臉紅得更厲害,好似火焰般艷紅。
「什麼?」他以為听錯了,開始回想自己是否曾做過或說過令她誤解的事。
咬著下唇,她忍著羞色。「我不介意再說一遍,你豎著耳朵听仔細了既然你踫了我的……唇,不管有心或是無意,我都是你的人,從此你為夫,我為妻,共結連理。」
「荒謬。」
「反正我活不長了,至多兩年,我誤不了你什麼,只要兩年的陪伴。」除了渡過難關,她也想知道什麼是夫妻,在臨死前有個能緊緊擁抱她的溫暖。
蹙緊眉心,祿至苦惱不已。「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連一年也給不了,你何不另尋良緣,此事並無人知曉,婚事方面我可以為你打點一二。」
走一趟月老廟,請求月老牽個線,不求天長地就,只願成為一夕佳侶。
「我就是要你,你敢不認賬?」湯負心的態度相當強硬,還有些不明的執著。
祿至苦笑。「並非我不通人情,而是確有為難之處,望小姐再相逼,各修各的緣。」
「你成親了?」
「尚未。」
「訂親了,有未婚妻?」
「沒有。」
「有論及婚嫁的知心人,或是心有所屬了?」
招架不住的祿至連連擺手。「孤家寡人,無牽無掛,小姐莫要追問了,婚姻之事不在考慮中。」
福娃啊埃娃,這次真的被她害慘了,下次再闖禍,他絕對不幫忙,省得道友死一堆,她依然逍遙。
他難得怨起福仙惹是生非的本事,原以為他們四小仙齊力尋拂福塵理應不費吹灰之力,誰知一落人間就分散了,好事沒遇上一樁,霉運倒是接二連三。
先是被只無良狐狸說服,助他報三百年前的恩情,而後又是不肯罷手的病弱女子纏婚,有理無理都是理,硬要定下白頭盟。
這人界未免太可怕了,他才幾日沒下凡送祿,人間男女全變了,教他有苦說不出呀。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打從上一回陪同師尊祿神下凡,人間已過了一甲子,自是截然不同,如今女子亦可入朝為官了。
「既然了無牽掛何不爽快些,我湯府雖非大戶人家,好歹小有積糧,你干脆點娶了我,好過四處行醫,為人卜卦,受顛沛之苦。」
「我……」他有口難言,總不能坦白說他是仙人吧。
「哎呀!鮑子,你怎麼能拒絕小姐的好意?瞧她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你要是不應了這樁喜事,回頭人家一條白綾吊了頸,你于心何忍,背負了一條人命可成不了仙……」哼!我的恩人苦苦求你,你還敢拿喬。
狐小小瞧見祿仙救治湯負心的全部過程,眼見恩人的心願可能無法達成,他遂出來助他一臂之力。
「小小——」祿至聲音一沉,冷瞪這只扯他後腿的小狐狸。
「湯小姐,我家公子無妻無子無家累,上無爹娘,下無兄弟姊妹,孤零零的一個人,就缺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你若不嫌棄他身無分文,為人無趣又乏味,不用說娶了,招贅也無妨,我替老爺感謝你對公子的青睞有加。」他的恩人呀,總算不用再受苦受難。
他不是第一回報恩了,可是老天似乎跟他作對一般,每一回都無功而返,若非剛好錯過了便是來得太晚,只能眼睜睜看著恩人受盡苦難,而他卻束手無策。
所以這一次他索性下重本,先和閻王座前的四小表魑魅魍魎打交道,美女、房子、金銀珠寶年年燒化,探出恩人的投胎處,他才好隱身保護。
五歲、七歲、十歲、十二歲……他多費心你呀!這幾個年頭都是她的生死大關,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了她,連仙草也盜來為她續命,改變她早亡的命運。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個有君子風度的笨仙,他不拐來怎麼成,狐狸是狡猾的,管他妥不妥當,先拿來擋一擋再說。
「小小,別妄作主張,我的私事還輪不到你來插手。」祿至眼露冷意,告誡小狐狸別火上加油,他不想破戒,火烤狐狸。
狐小小笑得兩眼快瞧不見,咧開兩排小白牙。「公子害臊了,你明明歡喜得很還裝難為情,不就擔心家無恆產養不起老婆嗎?公子別憂煩,小小賣身為奴給你銀子,來年生個胖兒子叫我狐哥兒。」
三百年,他等得夠久了,再報不成恩,家鄉的花狐狸都要跟銀狐跑了。
「小小,你真要惹惱我?」凡事最好適可而止,祿至心口一陣火氣,面色微沉道。
狐小小仍舊笑得一臉天真無邪,開懷無比。「公子,你就別推辭了,好花不折會爛在枝頭,你就忍心花開無人折,空待凋零?莫忘了你的一口氣還在她身上。」
驀地一震,祿至想起了一件事——
對凡人而言,仙人的一口氣等同于精血,是修仙的快捷方式,若能潛心修煉,心無旁騖,修個半仙絕非難事,三、五百年便能位列仙班,不須如獸禽成仙還得過個天劫。
對他來說,救命的一口氣不算什麼,收不收回無所謂,待她壽終之日自會隨魂魄飄出軀殼,消化在天地間,與樹木水石靈合,養聚山川靈氣。
可是擁有仙氣的凡人之軀卻是低等妖物的美食,只要吃了她,不用修煉便平白多了好幾十年妖力。
「再說公子你都親了人家還想開溜,這個理到哪里都說不通,還是便宜小小喝杯喜酒,給公子你賀喜,一次施恩就抱得美人歸。」嘿嘿,誰教你治病治到人家的小嘴上。
狐小小眼中閃過狡色,竄到湯負心身後,小手賊溜地往她背上一推,將人推向祿至。
「這件天大的喜事得讓大伙高興高興,小小馬上敲鑼打鼓,讓大家也來樂一樂。」他裝模作樣的吐吐舌,小身板飛快地溜出。
「你……」
本能扶住她的祿至快氣炸了,居然算計他,讓他陷在兩難的處境里。
「你不想娶我?」湯負心噙著淚,語帶哽咽。
「我……呃……」不能娶。
「正好,我也不想嫁你。」娘親說過,男人皆不可靠。
「咦?」他怔住。
「但你還是得娶我,我需要一個夫君,一場眾所皆知的婚禮,你能配合最好,否則我抹了脖子也要當你夏家的節婦。」她死也要嫁他。
祿至神色古怪地盯著她,好半晌後,吐出一句,「你想逃避誰?」
聞言,湯負心臉色大變,放在他胸前的柔女敕小手倏地捉緊,雙頰漸變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