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復紅著眼,泫然欲泣。「唉……我沒臉活下去……你還好嗎?英霞,你看我這種人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那個禽獸是我兒子嗎?他是嗎?」
不知道啦,戴英霞筋疲力盡完全沒有余力再安撫崩潰的老板。「我立刻請保全二十四小時守在門外,你安心休息。老板——我先回家了,你保重。對了,我手機壞了,有事可以先用e-mail和我聯系——」戴英霞匆匆交代完就走。
戴英霞累癱了,回到家,洗完澡,倒床就睡。右腕隱隱傳來疼痛,她想著該拿冰塊冰敷一下,可是實在是沒力氣。好累啊!這就是她的生活嗎?戴英霞悲哀地想著,怪不得好友笑她外強中干,表面華麗其實很枯萎。
曹復器重她,給她極高的評價還年年加薪,她感激老板的倚重跟信賴。可是像今晚那樣的事常發生,給她很大壓力。她有自信幫老板應付商務上繁瑣的事,卻沒辦法幫他排解家庭糾紛。
曹銳鋒像不定時炸彈,忽就從暗處冒出來嚇人。糟糕的是听命行事的戴英霞莫名地成為曹銳鋒的眼中釘,只因為他老爸年輕時風流史不斷,付出多次鉅額的分手費,于是戴英霞就成了曹銳鋒想象中要跟他搶老爸錢的那種女人。
真好笑,戴英霞苦笑。假如她是那種女人,就不用這麼辛苦每天累得像狗了。
正要沉入夢里,一陣嘩笑傳來,戴英霞睜開眼,瞪著天花板。听媽媽跟男友開門進來,他們大概跑去吃宵夜了,兩人講話很大聲,打鬧嘻笑。
戴英霞繃緊神經,怕鄰居又要上來抗議,這種事發生過好幾次了。
母親哈哈大笑的聲音,那樣恣意歡愉。晚年的愛情,帶給母親熱情活力,戴英霞實在不忍苛責她。
拉高被子,戴英霞把自己埋進被窩深處。
中午,戴英霞頂著炙人的大太陽到「若谷雜志社」,打算討回手機。
兩家雜志社只隔了十幾分的路程,她撐了陽傘,還是越走越火大。覺得這個何淮安真是故意,有心還她手機的話請快遞送給她也行啊,男人家這麼機車,可笑。她火氣很大地走進「若谷」,猝然被眼前清涼的景致駭住。
眼前是石砌與木造的禪風小庭院,一汪小池塘,養著肥碩的鯉魚,它們恣意優游,色相斑斕,襯著流水聲,教人看著暑氣全消。眼前鋪展開來的是成片草地,草地間嵌著石階通往雜志社入口。門兩旁滿是翠竹,風吹來綠影搖曳,蔥郁美麗。兩只彩蝶在花草間翩翩飛舞,連空氣都彌漫一股花草剛被水注澆灌過的濕潤氣味。
戴英霞愣愣看著這景色,她討厭何淮安,可是,她不得不承認這地方太讓人神往,誰瞧了都會禁不住被吸引,好像里面住著的不是商務人士,也不是繁忙的上班族,而是神仙的居所。
原來如此,戴英霞不得不懷疑當初跳槽過來的郭達明是被這樣舒適的環境給吸引了,可惜住在這兒的可不是什麼好心的神仙,郭達明不惜跟老板決裂投奔何淮安,結果卻是落得被舊主臭罵,又被新東家解雇的悲哀下場。
戴英霞記得郭達明私下約舊同事出來喝酒,那天也是他被何淮安解雇的日子,郭達明深受打擊,哭得好慘。他罵何淮安卑鄙,把他徹底利用完了就扔掉。
哼!戴英霞昂起下巴,地方再美有什麼用?主人心腸壞只是糟蹋好地方。
走進社里,戴英霞又呆住了。
這哪像一家公司?這簡直是峇里島的度假屋!天花板有銅扇旋轉著,室內到處是一盆盆的植物。她站在入口處,沒人接待,沒看見總機,正確點說,她這個陌生人大咧咧走進來了,沒人過來招呼。里邊的員工們窩在自己的位子,間隔他們座位的是紅木書櫃以及各種室內植物。
這些員工有的正在電腦前上網,有的正在看書,有的泡茶,有的在吃點心,還有的甚至趴在座位上睡覺?真夠夸張……這是搶走他們客戶的敵人公司嗎?這樣散漫的氣氛就是造就銷售第一生活時尚雜志的地盤?
「呃……」戴英霞走向離她最近的那處工作區,問正在讀閑書的小姐。「我姓戴,我來找你們老板,請幫我通知一下。」
「找老板?喔、你自己進去啊,那邊,左轉走到底,我們老板在里面……」
「呃……不用先通報?還是跟助理或秘書說一聲?」
「不用啦,我們老板沒那些規矩,而且助理放年假去了,你自己進去吧……想喝茶還是咖啡?」
「呃……不用,我不渴。」
「不是,我是要跟你說……」小姐壓低聲音,笑咪咪地說︰「我們老板泡茶功夫一流,但是咖啡煮得很差,他要是問你想喝茶還是咖啡,你一定要說茶,知道嗎?」說完自己忍不住炳哈笑。
旁邊上網的女同事湊過來附議。「老板前天泡的曼特寧有夠苦的,害我整晚胃疼哪。」
戴英霞點點頭。「那我過去了喔。」
連茶水都自己來?何淮安的行為真讓戴英霞模不透。那個在曹復口中陰險卑鄙心機重的小人,怎麼這麼放心讓誰都可以大咧咧進辦公室?還用這麼隨便的態度管理底下的人?
不可思議啊,在他們「安頤」,員工要是在上班時間看閑書泡網路聊天喝茶還睡覺的,曹復見了一定破口大罵。而且安頤的辦公區都裝有監視器,隨時監督員工的上班狀態,可是……戴英霞往天花板看,沒見半架監視器。
戴英霞走到通道盡頭,那里有一扇厚重的檀木大門,她敲門,沒回應,又重重敲,還是沒回應,她推開門,走進去。
她看見何淮安。
他蹲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外頭,正忙著修剪枝葉。那兒養著一堆花草,波斯頓腎蕨、粗肋草、白鶴芋,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屋檐懸吊各式盆栽,沿著圍欄蕨類植物狂野放肆地生長。仿佛一處迷你森林,而他置身綠森林里。
今天的何淮安,不像昨晚宴會上的何淮安。
今天的何淮安沒穿西裝,只穿白T恤,牛仔褲,甚至赤著雙足,踩在後院鋪著的木地板。她看他修剪枝葉,他左手先小心翼翼撥開繁復的枝葉,再以剪子剪去枯葉,他動作仔細,出手果斷,神情專注,姿態沉穩。
他蹲在那里,輕易就抓住戴英霞的目光。有片刻,戴英霞不能動彈,連呼吸都變得很小心,像怕會驚擾到他。她覺得臉龐躁熱,口干舌燥,肩膀很緊,心跳也很快,甚至有點喘。怎麼回事?連耳根都發燙,她意識到自己有點慌亂。
戴英霞?你怎麼了?這……這樣眼巴巴盯著男人看?
糟糕了,戴英霞發現何淮安真是好有魅力的男人,她突然感到很有壓力,有股沖動想轉身跑掉——
何淮安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他轉過臉,看見她。沉靜的眼色,嘴角微上揚。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戴英霞竭力裝出冷漠的表情,瞪著他。
他推開落地窗走進屋內。
戴英霞說︰「……我來拿手機。」
「請坐。」他指向沙發。
「不需要坐,我拿了手機就走。」
「想喝什麼?咖啡?茶?」他還保持友善的笑容,走向牆櫃。
「茶——不是,茶也不用,手機呢?」等一下,戴英霞怔住,瞪著牆那頭,牆角有一架白鋼琴。
「怎麼了?」何淮安順著她驚愕的目光看去。
「你——你會彈琴?」剛剛忙著注意他,沒發現角落放著白鋼琴,跟她爸那架幾乎一模一樣。戴英霞心頭一緊,眼眶潮濕,但強忍想哭的沖動。為什麼?在這麼意外的時刻看見相似的鋼琴?
「喔,這個啊,我學過鋼琴。」他撇開琴蓋,敲幾個鍵,清脆的響音,卻重重撼動戴英霞的心房。他說︰「只是興趣,彈好玩的,你會嗎?」
戴英霞情不自禁,走到鋼琴前,瞅著琴鍵,心好沉重,喉嚨酸楚,心情很激動。
「要不要彈彈看?」何淮安大方的讓出位子,邀她彈奏。
他看戴英霞輕輕敲了幾個白鍵、幾個黑鍵,她微笑,表情很哀傷。她眼楮濕潤,何淮安注意到她隱約的悲傷情緒。
她說︰「我不會彈……我只是……喜歡听鋼琴的聲音……」那是對父親的思念,對父親的好奇,那是不想跟外人透露的內情。
「我知道你愛听鋼琴。」他說。昨晚,他目睹戴英霞是如何被琴聲吸引。
何淮安坐下,雙手放琴鍵上,接著,流利地演奏起來……
戴英霞凝住目光,瞅著那雙移動的手。那雙手時而柔情,有時激昂,與琴鍵仿佛化成一體,纏綿悱惻的彈出李斯特的《第三號愛之夢》。是昨晚吸引住她的曲子,更是戴英霞最愛的鋼琴曲。
何淮安的手掌很大,指節粗獷,布著汗毛,很男性、很陽剛的一雙手。可是當他演奏時,指尖下的琴聲卻是這麼的溫柔纏綿,撫慰她心。戴英霞听得入迷,忘記來此的目的,她忘了原本是急著要逃走的。
一曲彈罷,何淮安抬頭,對她笑。「我彈得還不賴吧?」
戴英霞沒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她發現何淮安是個愛笑的男人,還發現他眼中閃爍著某種智慧的光,只要瞧著他雙眼仿佛就會被他催眠,被他定住,舍不得移開視線,又恐懼著在他定靜的眼色里沉沒。他似乎有個非常穩的內在,使得外在的一切人事物都無法撼動他。
他自信沉穩,像盤石。
不像她,她的自信是裝出來的,是透過對自己的嚴苛訓練才勉強擁有這副漂亮驕傲的姿態。而其實,只有自己明白,內在深處,她始終慌慌的,很不安,很孤獨,嚴重的缺乏安全感。戴英霞在他的琴聲里,想到父親,想到那些艱苦的歲月,她安靜下來,努力不哭出來,可是哀傷的表情逃不過他的雙眸。
他笑著,對她說︰「‘第三號愛之夢’很好听,可是太悲傷了。我喜歡的是這個,看你听不听得出是哪首曲子?」他再次彈奏起來,琴鍵活潑地發聲,一一听命他雙手,仿佛它們在開派對愉悅的跳舞。
戴英霞嘴角上揚,她知道,很淘氣的曲子。「是李斯特改編舒伯特的‘鱒魚’。」
完全正確。他笑著,雙手沒停,奏完最後一個音符。抬頭,看著戴英霞。他炙熱的視線令戴英霞一陣慌。
何淮安低頭,掩上琴蓋。「手怎麼了?」他隨口問。
「嗯?」
「你的手。」他指了指她的右手腕。
戴英霞低頭看,驚呼︰「我的手怎麼了?」一大片瘀青。
何淮安看她驚愕的模樣,哈哈笑了。「喂,你連自己的手怎麼了都不知道?你不痛啊?」
何淮安看她戳了戳自己瘀青的地方,揪著眉,竟然很生氣地說——
「會痛的,可惡。」她想起來了,都是那個曹銳鋒。
他笑意更深,戴英霞真滑稽。不提醒她,她竟連痛都忘記,怎麼會對自己的身體這麼麻木粗心?
何淮安起身,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片貼布,他走來,撕開貼布,拉起她右腕,將藥貼上她手腕。
一陣冰涼,滲透肌膚。被他握住的手,很燙。戴英霞慌慌的抽手,瞪他。
「喂,我們……我們是敵人。」不需要對她好。
「敵人?什麼敵人?」他笑呵呵的。
「我們‘安頤’跟你們勢不兩立。你這個人很卑鄙,挖走我們老板苦心栽培的員工還——」
「我挖走他苦心栽培的員工?」他啼笑皆非。「戴小姐,你以為人是蘿卜嗎?埋在土里,挖了就可以帶走?人是有長腳的,不該說我挖走,該說他自己心甘情願的走到我這里,因為我這里太、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