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彩意綢緞莊。
郁以喬並沒有在外頭徘徊太久,她猶豫不過片刻,便走進里頭、自報姓名。听到她的名字,掌櫃兩只眼楮突然發亮,立刻熱情歡迎,恭恭敬敬地將她引到後頭堂屋,端上茶和瓜果,好生伺候。
她不理解對方的態度,卻也不打算深究。謎底在董亦勛身上呢,她何必在下人身上解文章。
捧著杯子,她一口口吞下溫熱的茶水,她對自己重復同樣的話——不要慌張、定下心思。
這句話她從家里一路說進綢緞莊,功效不大,怦怦作亂的心卻在進入這個堂屋後定下。
她也不清楚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事已至此,只能破罐子破摔,再擔心亦無用?還是因為,她相信他能幫自己解決問題?
那麼,董亦勛可以嗎?
肯定可以,這是個權勢大過天的時代,一個王爺要壓死一個沒落的侯府,輕而易舉。只是,他為何要替自己做這等事?而她又必須為他的援手付出什麼代價?
她等過將近一個時辰,才將董亦勛等進門。
董亦勛以為進屋會看見一個倉皇失措、慌亂不已的女子,卻沒想到他看到的是一個鎮定而安寧的身影,只不過她眼底有著濃濃的倔強,像結了冰的河面,至于冰下是不是湍急水流,他就不清楚了。
有趣,郁以喬比他想象中的更值得探索。
董亦勛走到她面前坐下,也替自己斟一杯茶,捻一顆撥好的核桃,塞進嘴里。郁以喬抬眼望他,清清亮亮的嗓音發出一句話,「我需要你的幫忙。」
分明是乞求他人相助,她卻說得氣勢十足。
「你要我幫什麼忙?」他滿眼含笑,回問。
「你都知道我早晚會找來,又怎會不清楚我需要你幫什麼?」她的下巴仰得老高。
他也不生氣,只是慢條斯理地回話,「但你不說說,我怎麼能確定,你要我幫的,是不是我猜的那一個?」
這人,非要把她的驕傲一路斬殺殆盡就是?郁以喬嘆息,明白這會兒不是鬧意氣的時候。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啊!她自己斟滿茶水,壓低下巴,收斂傲氣。
「我有三個娘,她們是文成侯府的妻妾,今天她們被抓回侯府了。」
「姑娘這話說得不得理,既然是侯府妻妾,本該住在侯府里面,哪有什麼抓不抓回去的話兒?」他饒有興味地瞧著她。
郁以喬蹙緊雙眉。這男人不好相與,可眼前是她有求于人,她還能張牙舞爪?
明知道他肯定早將自己的家底模個透徹,卻還是不得不應他這個觀眾的要求,把故事再說一遍。
「侯爺的側夫人曹氏手段厲害,二娘、三娘受她所害已絕了子嗣、生不如死,大娘與曹氏周旋多年,為侍奉公婆長上、齊全孝悌名聲,忍辱負重熬過十數年,直到長輩過世,才離府別居……」
她將三個娘的委屈娓娓道來,沒有太多激烈言詞或憤怒,仿佛只是在說故事,一個四名女子相互扶持、紅塵求生存的勵志故事。
這些,董亦勛早從暗衛和董伍口中知悉,但由她嘴里說出來,多了幾分心情描述,更教人動容。
「你錯了。」他嘴里輕輕巧巧說出三個字。
「錯?哪里?」她眉頭更緊。
「事實上,你們做得相當好,並無半分泄露,至今他們仍然不曉得你們已經創下一片家業。」
所以她猜錯?「既然如此,他們把三位娘親抓回去,想圖謀什麼?」
「你!」董亦勛長長的手指指向她。
「我有什麼好圖謀的?」突地,她想起郁家三個兒子的猥瑣目光,心頭一顫,「難道是……」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然呢?」
「問題在郁以婷身上,她與她的遠房表哥情投意合、兩情相悅,本欲定下親事的,卻沒想到皇帝下旨賜婚。
「怡靖王克妻名頭流傳在外,他們起初自然不肯,但皇上卻在聖旨里頭提到,郁瀚達教女有方,賜他一個四品閑官,于是再大的不樂意也被強壓下來,郁家立即翻轉態度,把這門婚事當成榮耀。」
這事她早已知道,可怎會牽扯到自己身上?「然後呢?」
「郁小姐自小就是個有意見的,豈能接受被家人出賣的事實,于是她表面上欣然同意,卻在私底下籌謀與表哥私逃,前幾天,她成功了。」
董亦勛其實略去了一大段,那里頭有他安排自己和郁以婷見面,刻意用渾身殺氣嚇得她站立不穩;有他語帶暗示同旁人對話,說他如何在床上整治女人,而對方笑著回了句「難怪王爺女人用得凶」,而當時郁以婷就在附近,將他們的對話盡納入耳里。
說她是因為愛情願擔抗旨大罪,倒不如說她是被驚嚇,寧可抗旨也不願意進狼窟。
听到這里,郁以喬終于明白,他早就知道郁以婷不會嫁給他,早就知道郁家會使出什麼手法,垂頭嘆息,她出聲問︰「他們想要讓我去李代桃僵?」
很好,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
「沒錯,抗旨是大罪,何況郁瀚達怎麼舍得一個四品官職和一個王爺女婿,若不是眼前找不到郁以婷,就算是五花大綁,他們也會把她綁進花轎里。」
郁以喬死死咬住下唇,眉頭鎖得牢緊。她還不想成親,她已經等到翔和大橋,說不定下一個就該輪到阿董,她穿越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要圓滿前世無法圓滿的愛情?
只是……命運似乎不打算多給她一點時間。
蘇凊文、母親,愛情、親情,這竟是要她在當中擇其一。難道此生和上輩子一樣,她與蘇凊文注定有緣無分。
她不再說話,緩緩起身準備離開。她並不打算欠對方太多人情,如果沒出現任何意外阻止她代替郁以婷嫁入將軍府,那麼他將是自己此生的對手,而她,不習慣在對手面前低頭。
「多謝王爺將此事告知,就此別過。」
「不需要我幫忙?」他帶起一抹笑。
看來,她已經決定用自己去換回三個娘?還真是個自立自強的女子呵,可是她不愛欠他,他偏偏想讓她欠自己一筆,日後一筆、兩筆、三筆……當她欠到再也償還不起,就只好用感情來還清。
她會愛上他嗎?他滿心期待。
「不需要。」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你出面,只能換得她們平安歸家,而我出面,她們將會月兌去侯府夫人侍妾的名分,成為真正的自由人。」
郁以喬定住腳步。意思是……她猛然轉身看他,他點點頭,滿臉自信。
「你確定?」
「我確定。」
好,既然非欠不可,她想多換得一點籌碼。緩下滿心急迫,郁以喬說︰「我並非只能求你幫忙,皇太後相當喜歡二娘,她可以為我們作主。」
董亦勛勾勾眉頭。這丫頭反應不壞,只是想要和他一爭長短,還得再磨磨。「這話是沒錯,可天底下沒有白吃的飯,猜猜,你得用什麼去交換娘親的自由?」
「你是什麼意思?」
「皇太後挺喜歡你的,你聰明、伶俐,鬼點子特多,這些我查得出來的事,皇太後自然可以輕而易舉查出,到時,如果皇太後想讓你進宮服侍皇上……」
他頓了頓,欣賞她的臉色變換,確定自己把她嚇得夠了,才補上兩句,「同樣是換回三個娘的自由身,你只能在王妃和貴人之間做選擇。」
他相信她夠聰明,不會笨到一心投身皇宮。將軍府是不好混,但皇宮的生態更是嚇人。
果然,她沒教他失望,肩膀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捶過,她直不起腰,望向他的眼底侵入一絲委屈。
緩緩嘆息,她問︰「王爺什麼時候可以將我的娘平安救出侯府?」
「很快,快得讓你震驚權勢有多好用。只不過你必須保證,別在出嫁路上耍花招,安安分分地嫁進將軍府當王妃。」
嫁進將軍府當王妃?這話怎麼听怎麼怪,可由他嘴里說出,卻是再正經不過。至于讓她震驚權勢有多好用,不必再舉實例,這一回的交鋒,她已經清楚分明。
她苦笑問︰「王爺似乎把每一步都算到了,只是……為什麼是我?」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自保,可以為我破除克妻惡名。」
意思是,他不介意對方是誰,只想要找個能在將軍府活下去的女人?
他是怎麼挑上她的,因為「食為天」?因為工作介紹所?還是因為她的出現,而轉變性情的三個女人?
郁以喬不語,直直對上他的眼神,好半晌,才艱澀開口,「我明白了。」
「明天,她們會帶著賣身契與和離書回家,你不必進侯府,只要在大婚前夕過去待婚就行,不必與他們有太多接觸。」
他連自己不願與那邊的人多接觸都料到了,她還有什麼舉動是他不知道的?
緩緩吐氣,她堅信好人有好報,她相信欠債還情,她相信許許多多正向而光明的定理,所以不管樂不樂意,不管是不是心存遺憾,為三個傾心盡力將自己扶養長大的娘,為了她前世沒有享受過的母愛,她都必須做這個交換。
「成交。」
「很好,你身邊那個丫頭別帶進將軍府,我另外撥兩個過去服侍你。」雁兒嘴碎、性情不夠沉穩,日後進將軍府,怕是會替她惹麻煩。
他也知道雁兒?下一刻,郁以喬有幾分明白了。難怪他能探得那麼多消息,只是,她怎麼能埋怨?當初她挑中雁兒,就是因為她的八卦功力。
不過他說得對,雁兒那種性子的確不適合進入將軍府,如果那里真的連存活都是一件需要拼盡力氣的事情的話。
「好。」她無條件同意。
「董壹。」他朝門外低喊,郁以喬見過的鐵板人之一出現。
「送郁姑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