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男人坐到她身邊,她挪挪**,讓出更多位置。
那男的穿著白色西裝,好像累到不得了,長長的兩條腿張開,手肘支在大腿,把臉埋進掌心內。
郁喬瞄他一眼。以前她認識一個男生,每次生氣沮喪,就會擺出這個姿勢,好像這樣做,就會比較不難受。
那個男生……是她的初戀,他叫鐘裕橋,她的高中同學。
他叫裕橋,她也叫郁喬,同學都笑說他們是大橋、小喬,還會偶爾鼓噪起來,說什麼銅雀春深鎖二喬,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現在想想,他們會在一起,應該是被同學給慫恿出來的。
他很聰明,每次成績都是班上第一,就算她好勝心很強也考不贏他,她明白,他是天生聰穎,而她靠的是後天努力,他贏在天分,而她贏在積極。
老師曾在課堂上說,畢業十年後,你們一定要辦一次同學會,讓我們來驗證,是努力還是天才,可以在這個社會中佔便宜。
十年,距離她的高中畢業已經十年,也許她真應該在手冊上寫下一筆︰辦一場斑中同學會。
她不只想知道,努力與天才誰輸誰贏,更想知道,離開她後,他過得好不好?
車子來了,郁喬抱著箱子起身走向公交車,那個男人並沒有動作,她想提醒他,但想想,也許他等的不是這班車。
她上車挑個靠窗位置坐下,下意識朝窗外投去一瞥,這時那男人恰好抬起頭,兩人四目相交間,均是一愣。
他像被電到似的彈跳起來,公交車門已經關起,司機踩下油門,公交車緩緩向前滑動。
他健步如飛,追著公交車猛拍,公交車司機滿臉不悅,卻還是停下讓他上車,他飛快爬上公交車,模模自己的口袋,沖著坐在後面的她喊,「小喬,你在干什麼,還不快點過來幫我付錢。」
他的叫喊聲引得車上民眾紛紛轉頭,向她行注目禮,無奈之余,她走到司機身邊,拿零錢把人給贖回來。
她坐下,他也坐下,他沖著她笑,那個笑容像十年前的午後。
那次,她午休醒來,看見他的笑臉貼在她桌子旁,他笑得滿臉陽光,說︰「我發現,你睡覺會流口水耶。」
她瞪他,他恍若不覺,伸手把她的口水擦掉,然後手指貼了貼自己的嘴唇說︰「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吻。」
唉,今天真熱鬧,從起床到現在,短短幾個鐘頭,她遇到三個男人,一個是吃掉她便當的帥氣流浪兒,一個是收下她便當的暗戀對象,而這一位……郁喬苦笑。是她分手多年的初戀男友,那個大橋小喬、那個銅雀春深鎖二喬。
再度重逢,鐘裕橋又對她笑出滿臉燦爛張揚,對她說︰「小喬,你越來越漂亮了。」
她該怎麼回答?客氣而疏離地回敬他一句「謝謝夸獎」,還是「你也一樣」?又或者帶點善意地說︰「好久不見,你好嗎?」
可是到最後,郁喬半點善意都沒釋放,只是帶著幾分自嘲地回答,「我喜歡說實話的男人。」
她以為,再見面時自己會很生氣,會想要替當年的自己討回一點公平,就算事過境遷,怨氣淡去,成熟的自己遇見成熟的他,過去一筆勾銷,但至少會有幾分尷尬、幾分激動、幾分瘋狂吧?
可是……並沒有,她沒有想象中的情緒,而他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們之間,從沒有空白過十年,好像他們沒有分手過,甚至沒交往過,只是單純的同窗好友。
是因為已經不愛、不喜歡、沒感覺了嗎?還是他們從來沒真正展開過戀情?
她不清楚,也許是時代久遠,遠到她忘記當年那份感覺。
「不錯嘛,小喬懂得幽默了。」
他伸手捏捏她的臉,像過去那樣,半分不扭捏,自然得讓旁人誤以為他們的交情很深。
「不然咧,出社會多年,多少要有長進。」郁喬聳聳肩,順勢推開他的手指,她並不喜歡被誤解。
「你……」他指指她的箱子,眼底閃過兩分疑問。
「我剛剛離開待了六年的公司。」她沒想過隱瞞或欺騙,因為她認為人的一生那麼長,守在同一間公司,是可憐不是福氣。
「職場不得意?」幾句話,他們聊起來,情境像是拉回十年前,那個時候的他們,很有話題聊,默契也好得不得了。
「我需要時間想想,自己要什麼。」
「我也是,只不過我可能需要更多的時間想清楚。」他的笑容添進兩分苦澀,像才吞完半盤苦瓜。
「你?」她以為他是英才,做什麼都是水到渠成,不需要任何猶豫或考慮。
他看她一眼,開門見山,打破她的以為。「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哪種人?」
「輕易把勝利攬在懷里、篤定自信,百分百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男人。」
「你?」她用懷疑的眼神瞥他。
「對,我只是擅長考試,假裝自己很屌、假裝很清楚自己要什麼,其實,每次听你說起未來方向,看見你閃閃發亮的眼楮里充滿自信時,我都有點自卑。」
「你從沒跟我講過這個。」
「因為我知道,你崇拜英雄,所以我必須假裝自己是英雄。」
她對上鐘裕橋的視線。崇拜英雄?他真了解自己,可她卻沒有太懂他,看來那段戀情里,他付出的比她更多。
他搖搖頭,滿臉苦惱又說︰「從小到大,我沒想過要變成什麼人、做什麼事,或企圖成就怎樣的人生,因為那些有人幫我安排、規劃,不需要我動腦筋。」
「那個人是鐘媽媽吧。那也不錯啊,你就順順遂遂的過一生,干嘛給自己找苦惱。」反正生活不就是這樣,能夠平順何必選擇坎坷?
「我以為可以的,但……弄不清楚是不甘心、不滿意,還是……其他什麼的,總之,我生氣了。」他的口氣像小學生。
郁喬失笑。「生氣?」
「我媽安排我和一個討厭的女人結婚,我無法忍受這點。」
「那個女生……」她笑了笑,試探的問︰「不會是宋佳鈴吧。」
「你知道她!」他滿眼的驚訝。
果然是她,鐘媽媽還真是十年養成計劃啊,她安排的事,都會按部就班照她想要的進行。「宋佳鈴,你的青梅竹馬、你家的世交、你母親打從你出生那刻就做好的安排。」
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他聯想起什麼似的,陰沉起臉色、口氣帶著不悅。
「那個時候,我媽就是這樣對你說,所以你半句話都沒交代,就默默離開?」他的口氣像受害者。
不,她說得更多,只不過……她沒有舊事重提的,更何況他也沒那麼「受害」,因為提出那些話的人是生他養他的媽,不是她媽。
「不然呢?」郁喬也生氣了,別開臉。要比可憐嗎?贏的可不可以得到電視一台?
「你就不怕我傷心、不怕自己後悔?」他的表情僵硬,把她的肩膀扳過來,逼她和自己面對面。
對上大橋的臉,她想,干嘛啊,明明就不生氣,裝什麼哀怨,都過去那麼久的事了,現在還拿出來討論,會不會太無聊?
「事實上我已經後悔。」她笑開,恢復剛開始的態度。
「當然要後悔,你再也踫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他有一點驕傲。
「不,我是後悔沒逼你媽媽交出一張空白支票,上面的金額隨我填。」都怪那時年輕氣盛、太有骨氣,被人家講一講就轉身走人,白白錯失成為千萬富翁的大好機會。
鐘裕橋听出她的玩笑了,一哂。多年過去,他還想、還能追究什麼?一指戳上她的額頭,他說︰「我居然比不上一張空白支票?」
郁喬大笑接過方才的話題,反問︰「說說看,這幾年過得怎樣?」
「你先講,從被我老媽羞辱之後開始。」
「那有什麼好說的,電視沒在看嗎?一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孤女被貴婦羞辱,只好發憤圖強、精益求精,發誓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我念大學、大學畢業後進入房仲業,不是因為興趣或抱負,而是听說這行可以賺很多錢。
「出社會幾年,我不分日夜,顧客一通電話就到,我越做成績越好,好到被董事長青睞,進入總公司,我一路往上爬,爬到營銷副理的好位置,然後賺錢、買房子,成為了不起的黃金女郎。」
「誰問你這個,我問的是男性友人、感情生活,有沒有比我更優的男人搶攻你的心。」
「被你媽媽一番透徹道理引出我的自卑,我還敢交男朋友?」
「那暗戀例,有沒有暗戀上你的營銷經理、總經理還是董事長之類的偉大人物?」大橋挑高眉毛、望向小喬。
他還真是把她看透透。「有,我暗戀我們董事長,一個又能干、又聰明、又有能力的男人,可惜你媽的話重重打擊我的心靈,她教會我,如果沒辦法與對方比肩而立,就別想高攀那樣的家庭、那樣的男性,而他……誰能和董事長比肩而立?」
才結束的暗戀,現在月兌口而出,已是雲淡風輕,看來她這個人真的是沒血沒淚沒心沒肺。
「很好,我媽這輩子總算做對一件事。」
「哪件?打擊我的自信?」她想踹他。
「不,是阻止你發展另一段感情。」
聞言,她嘆息欷吁。感情發展是兩相情願的事,她和董事長哪來的發展空間?在便當盒送出去、能夠順利落幕那刻,她已是謝天謝地、深感萬幸。
見她不發言,鐘裕橋開口。
「你不給我回信,電話也不接,我在外國很擔心,想回家,護照卻被藏起來。好不容易忍到寒假回台灣,你已經搬家。
「我以為你在大學交到新男友,別人是兵變,我念個書卻被人書變,我氣急敗壞、捶胸頓足,卻沒能力改變狀況,只會抱怨父母親,都是他們逼我出國念書,才會發生這種事情……接下來有段時間我很荒唐,不斷交女朋友,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來者不拒,氣得我父母親跳腳。
「混完六年,大學畢業,我回台灣、按照父母親的意思進入家族企業。我以為就這樣了,一輩子當乖兒子,做父母要我做的事,娶他們要我娶的人,不管是不是我想要的,都沒關系。」說到這里,他又打開雙腿,手肘支在大腿上,把臉埋進掌心。
這個動作代表他心情很沮喪,她知道,所以她不打算問︰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