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沉的想著,感覺到血液漸漸流干,身軀變冷。他死了。
影子如出現時般突然,憑空消失不見。就連兩具尸首,也一並失去蹤影,殘留的大量鮮血,則像是受到強大威脅,恐懼的想躲起來,一點一滴滲進土與土、石與石的縫隙。
最後,山路上只剩下馬車,與滿車的香料。
殺戮從城外開始。
健壯的獵戶、牧羊的男人;采菇菌的、伐木的,只要是進山的男人,沒有一個幸免于難,全都消失不見,婦人們焦急的呼喊,回蕩在山林中,充滿絕望。
入夜之後,連城內的男人,也開始失蹤。
愈是健壯的男人,失蹤得愈是快,人們惶恐的奔走相告。
有人指證歷歷的說,看見自家男人被開膛剖肚,肝髒被當城啃食,還被濺得一身血。人們到了現場,卻什麼都沒看見,更尋不到半點血跡。
有的人則是被嚇瘋,恐懼的用雙手護住胸口,無論如何都不肯松手,聲嘶力竭的嚷叫著不要不要。
硯城里的人們,陷入無底的絕望中,只能求助于最後的希望。
他們成群結隊的來到木府前,跪在石牌坊下,聲淚俱下的懇求。
當姑娘來到院子里時,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桂花盛開,今夜最是芬芳,桂花樹前擺著一桌兩椅,桌上擱著冰糖桂花露。月色正美,舉起一淺盅的冰糖桂花,明月就映在其中。
木府里的這座庭院,在一年中的這一天、這一夜,最美。
姑娘坐在桂花樹前,看著、聞著、嘗著的,都是桂花。就連由灰衣丫鬟們,伺候她穿上的衣裳,也染了桂花的顏色,燻了桂花的香氣。
她靜靜的坐在月光下賞花。
當她沉默的時候,整座木府里,也沒有半點聲響。就連滿園的桂花樹,也要屏氣凝神,一動也不敢動。
這麼一來,反而壞了事。一朵小小的桂花,位于枝葉的末稍,靠姑娘最近,幾乎就要踫著她的發。
小小的桂花,緊張得瑟瑟發抖,終于落了下來。
桂花滾啊滾,沿著姑娘的發梢滾下,盡可能保持安靜,就連落地的時候,也不敢發出聲音。
「沒事的,有點聲音也好。」
姑娘出聲說道,讓滿院的桂花都松了一口氣,這才敢隨著夜風輕輕搖擺,芬芳也漫得更遠。
躲在角落的信妖,折成扇子的形狀,主動來到姑娘身旁,殷勤的揮動著,不敢揮得太重,就怕姑娘冷了,但也不敢揮得太輕,巧妙的力道,恰好讓桂花的香味能夠縈繞不散。
「您說得真對,有聲音就是好,靜悄悄的太無趣。」
扇面上浮出笑臉,嘴角弧度扯到最大,竭盡所能想討好主人,以往的狂妄,都收斂得干干淨淨。
角落傳來一聲冷哼。
信妖的表情、語氣都變了,喝叱著︰「不得無禮。」
站在陰影之下的男人,全身纏著藥布,只露出一雙眼楮,以及右半邊的臉。僅看他的右臉、俊眉、朗目,英俊非凡,但是左臉卻覆蓋著銀面具,雖然雕刻得跟右臉相同,但擺在一起還是極不協調。
「你的態度改得倒是夠快。」
黑龍勾起嘴角,不以為然的冷笑。
「這是我訓練的成果吧!」
他足足用龍火,燒了這家伙一千零八十遍。
「胡說!」
信妖不服氣,飽飽的鼓脹起來,否認不忘奉承。
「我是敬重姑娘,決定改過自新,乖乖侍奉她。」
黑龍又是一聲冷笑。
「說得好听,說穿了是你不侍奉也不行。」
「你這泥鰍,這不快閉嘴!」信妖惱羞成怒。
「多嘴的是你。」
「泥鰍!你這泥鰍!」
黑龍臉色一沉。「又想被我燒一次嗎?」
「來啊,我不怕、不怕、不怕。」信妖挑釁著,扭曲著身體。
清脆的嗓音,柔柔響起。
「夠了。」
嗓音雖柔,卻令爭吵即刻消弭,院落里又恢復寧靜。
「要你們來辦正事,事情還擱著沒處理,你們倒是自顧自的吵起來了。」
她望著無邊月色。
消失的都是男人,而人們傳說,他們被取走了肝髒。
男人的——
側耳菇曾說過。
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肝——
她閉上雙眸。
時間。
看來,時間到了。
一旁的信妖還在聒噪著︰「是這泥鰍不識相。」
它推卸責任,張開身軀,陪著笑靠過來。
「你瞧,我老早把失蹤的男人的姓名,跟消失的地方都記住了。」
紙張上浮現字跡,一行就是一個失蹤的男人。
黑龍斂下怒氣,狠瞪了信妖一眼,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開口。
「我在城內外都搜尋過了,完全找不到那些男人。」
他來回找了幾趟,還派出水族搜索,卻都徒勞無功。
「連你都找不著?」
她睜開雙眸,喝著桂花露,長睫低垂,像是在數著淺盅里的桂花,總共有多少朵。
「藏得可真夠隱密。」她低語著。
信妖就怕沒機會落井下石,趁此良機,湊在一旁聒噪︰「那是他無能,身為龍神,也不過爾爾,實在有夠丟臉。」
長睫輕掀,盈亮的水眸望向信妖。
「他找不到,難道你就找得到?」她問。
信妖笑瞇瞇的。
「我雖然找不到,但是我知道,不管那些男人被藏得多隱密,您一定能找到。」
它盡力露出無限崇拜的表情。
姑娘淺淺一笑,擱下淺盅,小手輕揮,一個卷軸就無聲的從暗處漂浮到她面前,系帶自動解開,卷軸攤平在半空中,上頭繪著硯城的地圖,每棟建築、每條街道,在月空下一覽無遺。
原本是平面的地圖,展開後就產生變化,屋宇高凸,水渠下陷,很快的就變為立體,完全按照硯城的比例縮小,沒有一處遺漏。
「這是你找的範圍。」她說道。
黑龍的額角,青筋隱隱抽動,咬牙切齒的問︰「你是嫌我找得不夠仔細嗎?」
「不,是你找的方式錯誤。」
她搖了搖頭,白女敕的小手,在地圖上輕輕拂過,掀起一張透明的薄膜,建築、水果、水渠、道路都還在原處,顏色卻變得不同。
「先前蝴蝶來借過,各色繡線,代表各種人與非人所走的路徑,是空間的形態。而這張地圖,顯示的是時間。」
透明的薄膜平順卷開,每一張薄膜,代表著一個時辰的變化。
從第一道曙光升起,到最後一抹夜色消逝,都在她的指尖翻動而過。
翻到了第九層,在薄膜與薄膜間,城中的某間建築,突然消失不見,空白處充盈著濃濃黑霧。
「應該就是在這兒了。」
她按住地圖,雙手往不同方向揮展,地圖驀地變地巨大。她又重復了幾次,直到飄著黑霧的空白處,大得像一座平面的門,足以讓人輕易穿過。
「要一起過來嗎?」她問。
「那還用說,我誓死追隨您。」
信妖哪肯放過展現忠誠的機會,沒有多問一句,搶著就沖入黑霧。
「你呢?」
她微笑轉頭,雙眸望著黑龍,仿佛他真的有選擇的余地。
黑龍懶得回答,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徑自踏入黑霧。
月色下、桂花旁,她的綢衣輕舞,繡鞋在地上輕點,來到黑霧之上,緩緩的沉沒入內。
破爛的舊屋里,尸首到處堆棧。
每一具尸首都被開膛剖肚,沒有了肝髒,鮮血凝聚在屋內,無法流出去,使得積血已經深達半尺,被丟在底下的尸首,就浸泡在血池中。
一個長著綠毛,腦袋大、肚子更大的餓鬼,正埋頭大吃,把尸首吃進肚子里,連一根骨頭都不吐。它狼吞虎咽,吃得又急又快,連打嗝的時間都沒有。
黑龍跟信妖從空中落下,直接就掉進血池中,染得一身都是血。
「媽啊,髒死了!」信妖大叫,急忙扭擰,把鮮血嘩啦啦的扭干。
雙腳都浸在血中的黑龍不言不語,只是微微抬頭,而帶慍色的看著飄浮在半空中,連綢衣的衣角都沒有弄髒,依舊潔淨素雅的姑娘。
「我要跟它談談。」她下了指示,仍逗留在原處,沒有靠近餓鬼,因為那兒的尸首堆積得最高。
強忍著血液的黏膩,黑龍避開尸首,親手逮住餓鬼,一路拖行過半間屋子,推到這任性的小女人面前。因為遷怒,他用力極限,差點掐斷餓鬼的肚子。
「不,不不不不,求求您,不要打我!」
餓鬼嚇得綠毛發白,雙手抱住腦袋,害怕的大喊大叫。
「我吃得很快了,真的很快很快了,求求您——」
「把頭抬起來。」姑娘說道。
驚惶失措的餓鬼,嚇得分辨不出聲音,還在喊叫著。
「我已經盡力了,還是吃不完,真的真的——我好飽——嗚嗚嗚嗚嗚——太、太飽了——嗚嗚嗚嗚嗚——」
它說著說著,淚珠就一顆顆滾出,燈籠大小的綠眼。
信妖在它身邊飛轉,嘖嘖有聲的打量,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嘆。
「我還從沒听過,竟有餓鬼會飽得哭出來。」
「我吃太多了、我吃太多了——」
「你到底吃了多少?」
「已經有五十四個了。」
餓鬼擦著眼淚,腦袋跟四肢都縮小,就是肚子還是大得驚人。
「我會努力的,一定會再吃、再吃——」
信妖又飛轉幾圈,突然湊近細看,長長的咦了一聲。
「我認得它!」
它更訝異了。
「當年,有個人酷愛吃肝,不論牛肝豬肝、驢肝馬肝都吃過,後來連人的肝也吃,尤其最愛吃嬰兒的肝,最後被前任硯城主人責打成餓鬼,封印在雪裹月復。」
「那麼,它怎麼會在這里?」
黑龍瞇起眼,大手還是捏著餓鬼的頸子,始終沒有松開。
「我哪里知道。」
信妖沒好氣的說,縐痕浮出的雙眉,困惑的擰了起來。
「照理說,那封印是解不開的。」
「倒也不一定,要看看解印者是誰。」
姑娘徐聲說道,粉唇彎彎,雙眼深幽如無底的泉。
「或許,是我知道的人。」
說著,她伸手打了個響指。
啪!
听到熟悉的聲音,餓鬼嚇得驚跳起來,張著血盆大口,又想哀聲求饒,卻在看見那張清麗的臉兒時,倏地一呆,綠眼差點滾落血池。
「你是誰?」
它的舌頭探出來抖動,直往姑娘探去。
「我可以吃掉你嗎?」它期望的問。
「你不是說,已經吃不下了嗎?」她不怒而笑,輕聲反問。
「只要是肝我就吃得下。」
它舌忝著唇,近乎愛慕的嘆息。
「你的肝一定比嬰兒還要好吃。」
「這些人的肝不是你吃的?」
「不是不是。」
餓鬼滿臉委屈,眼淚又落了下來。
「都沒有肝,全部都沒有肝,肝被主人吃了,我只能吃這些剩下的。」
「那麼,你的主人在哪里?」姑娘軟言軟語,態度友善。
餓鬼被她迷住,乖馴的張天嘴,正要回答——
轟隆!
一道閃電劈下,餓鬼應聲炸死,綠糊糊的液體,伴隨著先前被吞下的尸體們,噴灑得到處都是,黏爛的貼在牆上、血里,就連黑龍跟信妖也來不及閃躲,被噴得一塌糊涂。
這次,黑龍不用看,也知道姑娘還是一身潔淨。
上方的黑霧里,先是傳來響指聲,再來才是男人的聲音。
「我就在這里。」
她仰頭上望,粉唇噙著笑,一只眼兒睜、一只眼兒閉,俏皮的唉啊一聲,嘴里輕嚷著。
「糟糕,失禮了。」
低沉的笑聲,震動尸首遍地的舊屋,屋子開始扭曲變形,逐漸縮小。
「請別心急,我這就回來。」
姑娘朝黑霧說著,禮數十足,親切而和善,前所未有的溫柔。
「走吧。」
她吩咐著,從黑霧之門的這邊,穿越到黑霧之門的那邊。
「我們該回去招待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