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些年來,你辛苦了……」
是的,無論她是誰,辛苦了。
辛苦這麼多年來,任勞任怨地成為湛夜來的替身,在那麼多個夜里,代替著她,代替著鬼族,承歡于那樣多男子的懷中,只為換取最重要的情資……
而這更讓他確定了,在藍牆內的那些個日子里,確實只有在他懷中的是真正的湛夜來!
其實東門樾早有所覺,只是從未說出口。
而為什麼會這樣?根本不必深思,東門樾便能知曉——
湛夜來之所以如此忍辱負重,只為他是這世間,第一個,更可能是唯一一個絕不可能有機會將她錯認的男子,而她,不敢也無法冒這個險,然後讓她所愛的家人們,承擔那可能的傷害……
當湛夜來、仇愬等人的臉一一在眼前閃過後,此生,東門樾第一次為自己曾經所有的所作所為感到汗顏,為自己過往那游戲人生的態度感到真正的悔懊。
因為這些人,這些所有他曾遇見、錯過的人,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這些曾被他嘲弄過沒有自己人生,只為他人而活著的人們,其實一直是依照著自己的意願,真正地為他們自己而活,並且那樣堅定且無悔地走著屬于自己的道路!
而他,竟只為自己那其實幼稚、可笑,甚至膽小的極端心態,屢屢故意取笑他們、譏諷他們、捉弄他們……
其實,他心底一直是羨慕著他們的。
佩服著他們的堅毅,佩服著他們為目標所付出的血與汗,佩服著他們的卓越,更佩服著他們那樣多年來,無論遇到多少困難與苦痛,都堅定不移的心。
而更其實,他的心底,多想多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多想多想自己也能有一群與他們一樣,可以一起喝酒、大笑、閑聊、斗嘴,一起為一個共同目標而努力、奮斗,並且生死與共的兄弟們……
他何嘗喜歡一個人零丁漂泊、四海為家?
他何嘗喜歡渾渾噩噩、游戲人生?
他又何嘗喜歡那顆空虛、永遠漂浮無根的心?
他也想有個能有人等他回家的家,以及無論多久、多晚都會等待著他回去的家人,和一群能與他毫無芥蒂地一起與月同醉的兄弟們……
「抱歉……」輕撫著那張與湛夜來相同容顏的發梢,東門樾俊顏上的神情是那樣的溫柔、憐惜與感慨。
「你……難怪了……」望著那風塵僕僕、狼狽憔悴的俊顏上如海般深情的溫柔雙眸,女子輕輕地笑了,笑得眼眸都微微閃著淚光,「東公子,見諒了。」
見諒?
听到女子的話後,東門樾微微一愣,然後在腦中閃過最後一道思緒之時,意識,徹底凝結。
丙然是被擺道了。
也罷,只要大家都沒事就好,只要湛夜來沒事便好……
有些無奈地睜開雙眸,東門樾由床上坐起,然後發現到自己所在之處,竟是藍牆中的綠苑。
可這間屋子……
看著屋內懸掛著那幅他所偽制的巨幅山水,望著桌上擺放著他親手雕刻的棋盤、棋子,凝視著屋角那張曾伴著他幾個月的木制輪椅,還有那垂掛在床前,以紙折疊、以線串連的小紙駱駝,東門樾的眼眸是那樣的酸澀。
因為這些東西,都屬于他,而那紙駱駝,更是他教會湛夜來折疊的,若他記得沒錯,她總會在完成時,用她所會的盲字,在其中做記號。
最後一只是一百九十二,他離開逃詡後的確切天數。
焙緩環視著屋內那恍若天天有人清掃,以及過往雖為數不多,卻真正屬于他的所有物品,如今全一一擺放在其間,就如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他的心,緩緩的暖了。
他們是不是在告訴他,其實這世間,一直、一直有個人,會默默等著他?
他們是不是在告訴他,其實這世間,他真的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個歸處,有了一個不管多久、不管多遠,都可以歸來的地方?
他們是不是在告訴他,其實,他再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真的,他早該知道了,只是膽小、怯懦的他一直不願去相信、去正視罷了。
認輸了,真的認輸了。
盡避如今的他,尚不明白為什麼那幫兄弟們要將他徹底玩一頓後騙回逃詡,而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究竟是出于湛夜來的意志,抑或是他們自己的意志?但無論然後,他們給了他一個勇于面對自己、面對未來的機會。
畢竟,只有坦然地面對一切、放下一切、接受一切,他才能真正無怨無悔地往下一段人生邁進。
靜靜起身後,東門樾找遍了整個藍牆,卻都沒有發現湛夜來,甚至其他人的蹤跡,可藍牆中心花園內的戲台,卻開鑼了!
「喲!這不是東公子嗎?別來無恙啊!」
當東門樾循著鑼鼓聲進入花園之時,那里早坐滿了一群臉上帶著得意笑意的男男女女。
「這麼千里迢迢地趕回來捧我們的場,讓我們真是受寵若驚啊!」
「那可不?真想不到我們竟能讓東公子不遠千里而來,這回我們這戲班可揚眉吐氣啦!」
「你們……這群爛戲子!」望著那群擺明了早知他的行蹤而涼涼等在這里看好戲的家伙們,東門樾邊笑邊低咒一聲後,再不理會第繼續向花廳後方不遠處湛夜來的寢室走去。
突然,一個熟悉的嗓音卻阻止了他的腳步——
「這麼說我這戲班的戲子們,雖是事實,但本宮怎麼听都覺著有些刺耳啊!」
「你?」回頭望著悠悠然走進花廳的太子,東門樾一下子愣住了。
「本宮榮登這個爛戲班的班主了。」大大方方地坐至人群中,太子望著東門樾臉上少有的憔悴與驚詫,笑得開懷。
怎麼回事?
為什麼太子會如此和樂融融的坐在這群人之中?而且他向來嚴肅、謹慎的眸子中,還帶有一股同樣的看熱鬧笑意?
就在東門樾心中隱有所覺之時,突然,一個蒼老的嗓音接續著太子在花廳中響起——
「但听說……榮譽班主是朕。」
當這嗓音響起之際,一時間,整個花廳之人全拜倒在地,除了東門樾。
因為他已經震驚得不知究竟該說什麼才好了。
「死老頭,快滾回你的老巢去,別來這里湊熱鬧兼殺風景!」不情不願的起身後,芮續風一副不耐煩地坐回座椅上輕啐著。
「臭小子,朕愛來看朕的干女兒,你管得著嘛你?一邊去!」就見老者同樣不耐煩地輕啐一聲後,終于正眼望向東門樾,「你就是東門樾?」
「我是。她呢?」直視著老者,東門樾緩緩問道。
「朕的干女兒夜來公主是讓你說看就看?說喊‘她’就喊‘她’的?」老者有些不悅地睨了東門樾一眼。
「為什麼是公主而不是太子妃?」听到「公主」二字後,東門樾驀地一愣,倏地望向太子怒吼,「為什麼不是太子妃?」
「問他有什麼用?要問就要問那個沒天良的家伙,為什麼要害她肚子里孩子的爹不是朕的兒子。」太子雖沒回應,但老者卻代他回答了。
阿子的爹?孩子的爹!
是他的!湛夜來懷了他的孩子了……
懊死,他又壞事了!
不,不對,因為他若壞了他們的大事,他們如今絕不會如此笑意滿盈地齊坐在這里。
他們根本只是想看他的笑話,甚至,他的真心!
原來如此……
必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東門樾徹底明白了。
「我……」撩開下擺,東門樾緩緩單膝跪下,眼眸雖望著地面,但眼底卻有一抹淡淡笑意,「抱歉。」
「抱哪個歉啊?」望著向來狂狷的東門樾竟如此爽快俐落的低頭,芮續風翹起二郎腿,高傲地問道。
「抱歉地告訴各位兄弟,你們的戲依然唱得糟糕至極,無論換幾個班主都改變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就這樣?」這回,仇愬冷冷的嗓音響起,而語氣中也帶著笑意。
「還有抱歉我犯下了這一生最嚴重的錯誤,忘了告訴各位……」終于抬起了頭,東門樾將目光一一掃過這群他摯愛女子一生最摯愛的家人們,「忘了告訴你們這群唱戲唱得爛到爆的家人,我其實一直一直深愛著你們多年來精心呵護于掌心中的她。」
夜風之中,東門樾的眼眸是那樣的清澈、晶亮、透徹與執著。
許久許久之後,芮續風揮了揮手,「呿!賓吧!」
「敢問我該滾去哪里?」東門樾含笑地站起身,因為他明白,自己已通過他們的考驗了。
「除了滾去你的綠苑,還能滾去哪里?」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個轉身,東門樾快步向綠苑走去。突然,就在要走出花園之時,他卻定住了腳步——
「對了,在座其中的幾位,是不是該叫我聲姨丈來听听啊?」
「臭小子,這臭小子!為什麼偏偏是他啊!」
「我們干嘛讓他回來啊!讓他死外頭就算了嘛!」
听著花園傳來的那甩茶碗、踹椅子的聲音,東門樾開懷地縱聲笑了,笑得眼眸都朦朧了……
因為他真的從未想過自己能有這麼一天,能夠擁有一個會有人等待他的家,並且還能擁有這樣一群雖個性互異,嘴不饒人,或許無任何血脈關系,卻情感真摯、不離不棄的……家人。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我的夜來?」
輕輕推開綠苑的門,望著坐在自己床上折紙的小小人兒,東門樾眼中的溫柔幾乎化成了水。
「你……」听著身後那熟悉、磁性、低沉且幾乎夜夜在自己夢中縈繞的嗓音,湛夜來徹底愣住了,因為沒有任何人告訴她,他要回來。
那群兄弟們只是說,今兒個大伙兒心情都很好,想借她的花園唱個戲、玩個耍,但為怕吵了她,所以請她先行移駕至東苑後,又請她移駕至綠苑來……
「怎麼,不歡迎我回來?」望著湛夜來那徹底定住的小小背影,東門樾毫不猶豫地坐至她的身旁,在她的頰上輕輕落下一吻。
「你……」緩緩地側過頭去,湛夜來的臉上籠罩著一股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夢幻與朦朧。
「你沒有在作夢,是我。」望著湛夜來那恍若在夢中,又驚又喜又難以置信的恍惚小臉,東門樾柔聲說道,然後在心底狠狠咒罵著花園中那群臭家伙,因為他們竟連她也敢騙!
「真的……是你……」听到東門樾的話後,湛夜來用手不斷撫著他的臉,口中不住喃喃,然後任再隱忍不住的淚水,徹底決堤。
因為她真的沒有想到真有這一天,他還會出現在逃詡,出現在她身前,然後用他那最最低沉又磁性的嗓音,對她說出「夜來,別來無恙」這六個字……
「我被那些臭家伙擺了一道,硬生生地給騙回來了。」柔柔地用手抹去湛夜來頰上的淚,東門樾故意輕嘆了一口氣。
「騙?」而東門樾的話,讓湛夜來原本心中的喜悅一下子消失無蹤,嗓音變得微微有些落寞。
「是的,而這回,我把我的所有身家都給輸了,輸得我無路可走。」用手指輕卷著湛夜來頰旁的發絲,望著那張略略有些失望的小臉,東門樾將唇俯至她的耳畔,「收留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