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倏地而來且駭人莫名的地動山搖,震得所有人頭昏眼花,腳步不穩,更震得屋瓦掉落、石牆倒塌、梁柱倒折,連城牆,都幾乎傾頹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當那陣強烈震動終于停下之時,逃詡城,已幾乎不再是逃詡城了。
遍地破瓦碎石,遍地哀鴻不絕,舉目望去,不成山河。
「快,快到空地上去,都去!憊會有的!」
「這位義兄……」
「大哥哥……」
「別管我了,快去!」用背抵住那顆不知由哪里掉落下的巨石,任血由頰上緩緩流下,東門樾朝著那群受他保護而得以安平,如今卻手持木棍想試圖街他危難的人們狂吼著,「快去!」
「是,我們馬上去,馬上去……」
望著那群淚流滿面,雖開始向前奔去,卻頻頻駐足回頭,並且不斷吆喝著街旁人,甚至背起受傷人一起跑的人們,東門樾笑了,笑得眼眸酸澀。
原來,是人都有心,就算是他這個早已為自己無心之人。
而他更從沒想過,自己竟會做這樣的事,為一群與自己毫無干系之人,付出自己的心!
但三日過後,東門樾更發現,原來人心,是可以如此脆弱、柔軟,卻又那樣剛強、堅韌。
明明家園已毀,明明親人已逝,但人們還是任眼中的淚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然後不分你我地彼此扶持,相互鼓勵。
但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
由于這場災變著實太駭人,因此許多豪門權貴為怕再來一回,自己的生命、財產全然不保,因此一待地面稍微平靜後,便漏液頭也不回逃出逃詡城,就像李東錦。
但當然,也不是所有豪門權貴都這樣。
許多人的身家財產盡避也同樣遭到了重創,然而,他們依然施粥,派出人力,無論如何疲憊,都盡全力穩住逃詡、重建逃詡,就像神惟明、芮續風等人,以及太子。
隨著時間的流逝,出走逃詡的人愈來愈多,但來到逃詡的人,卻也愈來愈多,而這些人分屬于各個族群,其中最多的,是貴族。
他們安安靜靜地來到逃詡,眼中含淚,卻不發一語地加入搶救的行列中,他們不要任何一文錢,只收那讓他們能維持住體力以便天明後繼續救災的一碗粥。
勒瑯國的首都並未搬遷,因為自地牛翻身後便堅持留在逃詡,至今未曾合眼,卻指揮若定的太子還在,因為鐵血宰相仇愬、副九門提督芮續風等人,也全都在。
逃詡城,在這一刻,真正成為了勒瑯國的逃詡城——不只屬于東勒族,而是屬于所有人的逃詡城。
三個月後
靜靜坐在太子的臨時書房中,東門樾的眼眸沒有望向任何事物。
因為一切,終于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他終于可以真正下台一鞠躬了。
而能以這樣的結果為這個游戲畫下句點,他已然滿足。
「恭喜你,通過考驗了。」听著聞訊而來的太子腳步聲,東門樾微微一撇嘴。
而太子當然明白自己通過的是什麼樣的考驗,所以靜靜坐在東門樾身前許久許久之後,他輕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緩緩說道︰「東公子,無論你曾做過什麼,既然你還願意前來,本宮便希望你能留下,繼續助本宮一臂之力。」
「不必麻煩了。」但東門樾卻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我說幾句話便走。」
「但如今,逃詡還處在這非常時期……」
「非常時期?」听到太子的話後,東門樾輕蔑一笑,「就算李東錦已回逃詡,可他再不是那個李東錦了。」
「東公子何出此言?」太子嚴肅地問道。
「對于一個被時代與群眾徹底拋棄且行將就木之人而言,老實講,就算是憐憫也屬多余。」東門樾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緩緩說道︰「不出兩個月,就等著給他收尸吧!」
是的,被時代與群眾徹底拋棄——
在李東錦不顧逃詡城民死活獨自出逃,以及歸來後大放厥辭欲將那些用血汗重建逃詡城的異族全趕出逃詡之時。
是的,行將就木——
畢竟不論李東錦欲如何借服用金丹延壽,但終究已年近八十歲。
而像李東錦那般權力強烈,自認高人一等,並且剛愎自用之人,怎肯輕易屈服于歲月?
所以,那時的東門樾才會在發現他眼瞳中的奇異斑點時,涉險以身試掌,借此確認他的功力已大不如前,然後,更在相信仇愬那群兄弟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救活自己的信念下,再度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李東錦面前,引起李東錦對樓然族火沙金丹的絕對興趣。
而所謂的火沙金丹,其實根本不曾存在,因此李東錦完全不知道自己服下的,就是絕其性命的慢性毒藥!
「是人都有軟肋,望請東公子三思。」盡避明了了一切,更明了東門樾欲離去的強硬態度,但太子還是不想放棄能說服他的任何機會,所以故意語帶玄機地緩緩說道。
「若太子口中的軟肋指的是藍牆,那我只能說……」听到太子的話後,東門樾終于轉過頭深深望了太子一眼,「她不是我的軟肋,而是太子爺自己的。」
「我的?」太子驀地一愣。
「若太子夠聰明,最好將她放在掌心上供著、哄著、呵護著,千萬小心別出任何差錯,否則就算你真的坐上大位,決計也不會坐得長久。」隨手拿起桌案上的青瓷茶碗把玩著,東門樾的語氣雖平淡,但嗓音卻是那樣低沉。
「東公子此話何意?」
「太子,你覺得現今的勒瑯國及逃詡城中,能有幾位是你得罪不起且急欲拉攏之人?」緩緩轉動著手中茶碗,東門樾盯視著其中的圖案,淡淡說道。
「約莫有七位吧!」太子微微想了想後答道,然後在東門樾左眉微微抬起時,連忙說道︰「不包括你。」
「不算太笨。」東門樾低聲笑了笑,「而她,就是他們的良心。」
「良心?」太子有些不明白地重復著東門樾的話。
「鬼族良心。」
「什麼?他們全是?」眼眸徹底瞪大了,半晌後,太子有些乏力地將背靠至椅背上,「原來……是他們……」
是的,太子明白了,徹底明白東門樾的話了,盡避先前他完全不知道這幾位威震逃詡與勒瑯國的夜,竟全是鬼族……
但為何不?
逃詡本就是鬼族的聖地,當時若不是嗜血的李東錦只手遮天,若不是東勒族始終收拾不掉他尾大不掉的殘局,任得他為所欲為到幾乎動搖到勒瑯國國本的地步,這逃詡,本該是鬼族,甚至是勒瑯國所有人的逃詡,而非李東錦一人的逃詡!
包何況,若不是鬼族,這回逃詡城的重建,也無法如此快速有效率,更不會如此平靜、祥和。
「放心,只要太子你行得正、坐得直,行事公正,不偏不倚,他們對你的助力可遠遠大于阻力。」望著太子有些感慨的臉,東門樾微微一笑,「更何況,這些戲子們日日臉上濃墨重彩地演了半輩子的戲,最渴望的便是這戲能早日完結,讓他們得以走下舞台,用自己最真實的面目,過著那最平凡與平靜的生活。」
「東公子如何能如此篤定?」
「因為有她。」將手背至頭後,東門樾緩緩地閉上雙眸,「她肩負的使命,便是在這幫原本代表正義的力量產生偏移之時,用最果斷的方式修正他們。」
「修正……」太子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
「權勢與名利總是會讓人迷惑,自古皆然,但望太子不是其中之一。」睜開雙眸,東門樾目光如電地直視著太子雙眼。
「本宮還有點自信,否則東公子不會特地前來。」毫不閃躲地回視著東門樾,太子緩緩說道。
望著太子清澈且堅定的眸子,東門樾笑了笑後,突然將眼眸移向窗外——
「對了,太子妃突然暴斃後,想必有不少人正打著這空出的主位之意……而我保證離開後,絕不會再出現在你們眼前。」
「東公子的意思是……」听到東門樾的話後,太子愣了愣,沉吟了半晌後,似是意會了雙眸事似的徐徐望向他,「若本宮能排除萬難……」
「請容我先說聲恭喜。」未待太子將話說完,東門樾便站起身,開始向門外走去。
是的,恭喜,因為東門樾沒有任何不恭喜的道理。
畢竟對太子而言,有了湛夜來這位太子妃,不僅于他有利,更有利于整個勒瑯國。
而對湛夜來而言,只要當上了太子妃,那麼顯而易見,在不久的將來,四方散落的鬼族及其他民族堂堂重回逃詡之時絕對指日可待!
當初,她以清白之軀忍辱負重地委身于他成為他第五個、最不受重視的妾,當初,她毅然決然、只字半語都不留地離開他,都是為著這麼一天,他怎可能不明白?
所以,如此皆大歡喜的作法,他如何能不恭喜……
包何況,他早知道這世間,本就沒有獨屬于他一個人的人,本就沒有獨屬于他一個的歸處,更沒有所謂的朋友、家人、甚至敵人。
本就沒有。
「東公子,不知本宮能否問你一個問題?」望著東門樾那看似不羈,卻其實蒼涼的背影,太子突然開口喚住他。
「問。」
「為什麼是本宮?」
「因為……」東門樾懶洋洋地回頭一笑,「我實在無法容忍如此有趣的游戲中,竟有個如你這般蠢蛋的玩家。」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
起初,他之所以願意助太子一臂之力,是因為太子口中那句「本宮再不願讓我勒瑯國國政繼續任由李東錦那類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一手把持」中,體積的是整個勒瑯國而非僅是東勒族,以及太子那副不知怎麼也讓人看不下去,如同過去自己般壓抑、無奈,卻依然不肯放棄的堅定眼眸。
但其實,他也早由老皇上對太子暗殺計劃失敗之後的淡漠處置判斷出,其實那老皇上心中的梯子人選一直只有一個,可一直以來,總對太子那決計無法與李東錦抗衡的溫吞如水性格無奈。
而後,之所以傾全力相助,為的卻是湛夜來,以及她那群耿直得讓人想嘆息,卻又令人莫名心向往之的兄弟們……
只不過這些「之所以」,永遠不會有任何人知曉。
永遠。
逃詡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並且比過往更和諧、安平,特別是在李東錦暴斃而亡後。
唯一不同的是,這城里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本就不屬于逃詡,更不屬于任何地方,卻讓許多人都牽掛之人。
這幾個月來,幾乎再沒有人見過東門樾的身影。
但湛夜來明白,那聲救了許多人的狂嘯聲,出自于他。
而由許多城民的口中,她得知在那些天地同悲的日子里,曾有這樣一個人,一身狼狽、一語不發地默默搬著磚石、遞著粥碗;由一些城民的口中,她得知曾有這樣一個人,硬生生地用血肉之軀為一群人扛住巨石,而口中叫喊著的,卻是要那些想回頭幫忙的人們快些離去……
而她更知道的是,他之所以在東城那樣為所欲為,只為讓李東錦徹底信任他,然後,在明了李東錦一心求丹、行將就木之際,悄悄假李東錦之名,挑起逃詡城外、勒瑯國中所有欲取而代之,且仇愬等人暫時還無法下手的鷹派們相互內斗,讓其損耗至再沒有任何結黨、翻身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