鱉異。
只能用這兩個字來形容。
彬者,可以再加上兩個字,變成非常詭異。
一邊嚼著面包,─邊翻著那本《如何打開話匣子》,女子面對咻咻寒風以及自己必須坐在動物園里,暗地觀察遠處一對男女的相處,完全沒有表現出一絲絲不自在或是不耐煩的樣子。
她是一個很隨遇而安的人。
因此,當他們走出餐廳,"巧遇"另一對也是相親的男女──其實,她認得那男子,說起來他們真是有緣,走到哪兒都會踫到,連來相親也一樣──梁先生問他們上哪兒去,那可愛的小女孩答說動物園,于是,她便到這兒來了。
什麼?跳得太快?
懊吧,精準的說法是梁先生問她願不願意陪他來,她心想閑來無事就答應了,于是事情就是這樣了。
那麼,詭異的地方在哪里?
哎呀!鱉異就詭異在視線移向身旁的男子,點點頭。是了,就在這位梁先生的身上。
他雖然邀她前來動物園,卻無心看動物,只是一直盯著那不斷和她巧遇的男子相親的對象。
她用力吸完利樂包中的飲料,開口問︰"你女朋友?"
梁康硯看了她一眼,搖頭。
"不是。"
"難道是你的老婆?"她模著下巴。"嗯,你們因為細故離婚,女兒歸媽媽,你過了一段沒有母女陪的日子,現在後悔了,可她有了別的對象"
"也不是。"他的聲音里有了笑意。"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這都是書上寫的。"她一臉正經八百。"這種情節的小說很多喔。"
"小說不是現實人生。"他從袋子里拿出一個面包,打開封口。"她是我的鄰居,也是我喜歡的人。"
"喔?"女子看了他一眼,遲疑的開口,"你單戀吶?"
這是合理的猜測,絕對的合理。
如果對方也對他有意,又怎會去相親?若相親非出于自願,又怎麼會和那男子有說有笑,相偕共游?
梁康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希望不是。"
那一夜他吻了汪俏君,雖然因此惹她生氣,可是由她後來的反應看來,並不像是對他無意。
然而,盡避如此,他依舊沒有把握。
這幾天,她總是刻意的疏遠他,兩人連話也說不上幾句。他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在回避他。
他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彬者,根本就是他一廂情願?看著在另一端談笑的男女,他只覺得心頭像是有千斤重,壓得他都快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他靜靜的開口,,勞你陪我過來。"
"沒關系啦!"女子擺擺手。"反正,相親現在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一種習慣,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一定可以找到好對象的。"他微笑道,"你很可愛。"
"可愛代表的是完全的絕望。"女子做出拭淚的動作。"那代表在你眼里,我連備胎都不算,嗚嗚。"
她的動作讓梁康硯忍不住失笑。
"叔叔!"忽然,一句石破天驚的叫聲從另一端傳來,樂樂遠遠的看見了他,馬上就飛奔過來。
"小心跌倒啊。"
他伸出手,將她抱了個滿懷。
"叔叔,你也來了喔。"樂樂抱住他的脖子,小小聲的在他耳邊道︰"叔叔再不努力,媽咪就會被搶走了喔。"
他聞言一愣,驚訝的看著她。
"樂樂?"
難道,他表現得那麼明顯?明顯到連六歲的小阿都感覺出來了?
樂樂點點頭,再次附在他的耳邊低聲聲明,"我只要叔叔當我的爹地,其他的統統都不要。"
梁康硯忍不住揚起笑。
"真的嗎?"
"真的。"小小的腦袋不停的點著。"所以,叔叔也不能變心喔。"
女子耳尖,正巧听見了這句話。
"其實,最主要的是當事人的意見。"她非常不識相的插話。"有一句話說得好,勉強是不會幸福的"看見小女孩迷惑的表情,她自動自發的翻譯,"意思是說,如果你的媽咪不喜歡這位叔叔,那你們就算說好了也不算,因為媽咪會不快樂,這樣你懂嗎?"
樂樂瞪著她。
"阿姨,你喜歡叔叔嗎?"
女子搖頭。
"和我沒關系,我是為你的媽咪著想。"
樂樂還是瞪著她。
"媽咪喜歡叔叔,我知道。"
"耶?"女子似乎完全沒感受到她怨毒的目光,還是十分誠實的道︰"阿姨不想傷你的心,不過你那麼小,怎麼看得出來媽咪喜不喜歡叔叔呢?"
樂樂真的不高興了。
"不用你管!"
"此言差矣"女子還想再說,但眼角已經瞄到遠方一對男女走了過來。"好吧,好吧,阿姨不說了。"自動退到一旁,開了一包餅乾繼續吃。
"樂樂,"汪俏君遠遠的就看見這端的一對男女,只是她一直故做無視,只因為,兩人談笑風生,輕松愉快的樣子讓她心煩。"過來這兒,不要打擾叔叔。"
"我們可以和叔叔一塊玩嘛!"樂樂抱梁康硯抱得更緊。"我想和叔叔一塊玩。"
"不行喔。"她趨近,"叔叔和阿姨在約會,你不可以打擾人家。"
"我不介意。"梁康硯輕松的道︰"大家一塊走,也比較熱鬧些。"
汪俏君訝異的看著他。
"可是"她眼神望向一旁正在吃餅乾吃得津津有味的女子。
"我沒關系。"接收到樂樂怨毒的目光,女子馬上表明立場。"反正人多也有伴,而且你的女兒又是這麼可愛,我好喜歡她呢。"
"那"汪俏君的眼神回到身旁的男伴。
"我也不介意。"男人微微一笑。"既然大家都認識,一塊走也沒什麼。"
樂樂高興的拍手大叫,"那叔叔就陪我們一塊玩了!"
適逢假日,動物園里人很多。
望著前頭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背影離他們越來越遠,女子持續吃著餅乾,對身旁的男子道︰"好像沒我們的事了。"
"看起來應該是。"男子的語氣有些遺憾。
"看開點!"她拍拍他的肩。"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很能了解你的心情。"
男子聞言轉頭看她。
"這是我們第幾次的巧遇?"
"晤,沒記錯的話,是第二十三次吧。"她伸出手指頭開始數了起來。"第一次是在書局,第二次也是在書局,接下來的二十─次是相親的時候。"
"我們真的很有緣。"
男子靜靜的下了結論。
"可不是?"她將吃完的餅乾包裝放進隨手攜帶的垃圾袋里。"這台灣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雖然咱倆住在同一個城市,可是要像我們這樣在短短半年巧遇二十三次的人,說真的也不多啊!"
"你記得很清楚。"這話是陳述。
"我的記性一向很好,何況"她拿出袋子里的記事本,翻開行事歷。"這上面都有記載,我做了什麼,和什麼人約會,花了多少錢哎,人窮嘛,記性不好一點,錢花到哪兒去都不曉得。"
"說起來,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的名字喔"她附他的耳邊偷偷的說出自己的名字。"好啦,不要笑。你可以稱呼我甄小姐。"
"甄小姐。"男子非常听話。"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她拿出衛生紙擦手,然後伸出手笑道︰"還未請教閣下大名。"
男子猶豫了一會兒,也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出他的名字。
"你可以笑沒關系。"他面無表情,"不過請稱呼我溫先生。"
女子沒有笑,但是忍得很辛苦。
"我們果然同是天涯淪落人喔!"最後,她下了一個結論。
"反正也沒我們的事了,不如一塊去喝咖啡吧?"
"需不需要知會他們一聲?"
女子轉頭看向已經成了一小點的三人,搖頭。
"不用了,我想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吧!"大方的勾起他的手,她甜甜一笑。"走吧!我有預感我們一定可以成為好朋友的。"
就這樣,他們頭也不回的筆直走出動物園。
當汪俏君和梁康硯終于發現彼此的相親對象失蹤,他們三人正走出企鵝館。
"呃"汪俏君舉目四望。"怎麼沒看見溫先生和甄小姐?"
"他們走了。"樂樂趴在梁康硯的肩上,打了一個哈欠。"我有看見叔叔和阿姨往出口的方向走掉了。"
兩人對望一眼,心知原因何在。
這一路上,他們開心的陪著樂樂從可愛動物區、夜行動物館、亞洲熱帶雨林區一直到企鵝館,簡直完全忘了那兩個人的存在。
"喔!"汪俏君以手敲額。"我真的完全忘了"
"我也是。"梁康硯靜靜的道。
兩人再度對望,她先轉開了頭。
"該回去了。"他的眼神讓她覺得很不自在,彷佛有一大堆的話想說。"你是開車來的嗎?需不需要搭便車?"
"好。"
她轉頭看向樂樂,樂樂已經趴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必程的路上,沒有人開口。汪俏君打開音響,听著路況報導,刻意的不去注意坐在身旁的男人。
自從他吻了她之後,兩人之間的氣氛便改變了。
從前,她可以和他天南地北的聊,可以肩並著肩坐在一塊兒而不會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覺,可以將他當成好朋友一樣,無關性別。然而現在已經不同。
什麼都不一樣了,變得非常別扭。
"你穿裙子的樣子很好看。"他忽然開口,"令人驚艷。"
他使用的形容詞讓她失笑。
"不會吧巴?這個詞這輩子應該都與我絕緣了。"
"不,是真的。"
"那應該歸功于我媽的巧手,"她聳肩。"化腐朽為神奇。"
對話到此為止,在接下來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里,再也沒有人開口。直到他們回到大樓,站在她家的門口,梁康硯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在心里琢磨再三的問題。"你為什麼去相親?"
汪俏君抱著熟睡的樂樂,將鑰匙交給他。
"幫我開門,進來聊吧!"
早說晚說,他們之間有些事情是要講明白的。
其實,她也有同樣的疑問想要問他,既然他先開口了,趁這個機會說明白也是好的。
梁康硯替她開了門,看著她抱著樂樂進房,自己則坐在客廳等。
這是他第二次踏進她的家。
當時初搬家的混亂早已不復見。
如今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完全迥異于他所居住的公寓的乾淨冰冷,呈現出的是屬于家庭,屬于一對母女所擁有的溫暖家園。
他站起身子,看著貼在牆上滿滿的圖畫。
那些畫坦白說畫得並不好──即使是以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但是卻格外的引起他的興趣,因為那畫里畫得最多的是他。
有他的個人畫,也有他和樂樂的,還有三個人的全家福,他彷佛可以看見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景象,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那是樂樂畫的。"汪俏君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他身後,遞給他一杯飲料。"她一直很想要一個爹地,以前,她只畫一個頭加細細的軀干,現在,她好像把你當成模特兒,老是畫你。"
他默默的啜飲一口溫熱的女乃茶,然後開口問︰"難道你沒有想過,那是因為她希望我成為她的爹地嗎?"
他的反問讓她愣了一下,但很快笑開來。
"樂樂接觸過的男性長輩不多,"她走到沙發上坐下,也替自己泡了一杯女乃茶。"當然,有很大一部份是因為我的關系。她會將你假想成爹地,似乎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畢竟她並沒有太多可供參考的對象。"
"這麼說真是傷人。"他苦笑。"她的父親呢?她對父親沒有印象嗎?"
汪俏君沉默的喝著飲料,久久才道︰"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親,即使他還在人世,我也不打算讓她知道,那男人不配做她的父親。"
他小心心翼翼的問︰"是你的前夫?"
自兩人相識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談及這個話題。
隱約感覺得出來她不願意談樂樂的父親,他一直認為那是因為男人負心之故,所以始終刻意避免提及。
他不願意去揭她的傷疤,尤其是可以預見那傷口必定很深。然而今天她意外的坦白,他終究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沒想到,汪俏君的反應竟是輕笑出聲。
"幸好不是。"她撇撇嘴角。"我寧願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願意嫁給那種人。"看見他愕然的表情,她自動自發的解釋道︰"樂樂是我姊姊和一個有婦之夫生的孩子,她是我的外甥女,之所以叫我媽咪,大概是因為她比較喜歡我,而非嫌她麻煩的生母。"
真相完全出乎梁康硯的意料之外。
"這麼說,樂樂有一天還是必須回到你的姊姊身邊去?"
他口氣中的失望非常明顯。
樂樂是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孩子,不管她的父母是誰,他都不在意。即使她是別的男人與汪俏君的孩子,他也願意視如己出,一樣的疼惜她、愛護她。
"沒有機會了。"汪俏君淡淡的說,"我姊姊在一年前車禍過世,她是個知名演員,當時媒體報導得很大。"
"對不起,"他走到她的身邊坐下,輕輕握住她擱在椅子上的手。"你一定很難過吧?"
她許久沒有答腔。
"坦白說"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開口,"我並沒有你想得那麼難過,我和姊姊向來不親,甚至對樂樂的愛也許比對她還多。"
室內陷入一片的沉默。
"那麼"他再次開口,"你為什麼去相親?"
她聞言微笑。
"你的口氣很有趣。"往後靠躺在沙發里,她瞪著天花板道︰"我說過了,其實我並不渴望婚姻,也不渴望愛情。我一個人活得好好的,除了工作很忙、沒空陪孩子之外,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轉頭看他,微笑變成苦笑,"但是旁邊的人不這麼想,我媽希望我找一個丈夫,樂樂希望有一個父親,那就是我去相親的原因。"
"他符合你所有的條件?"
她點頭,將那日告訴母親的條件全說出來。
"你說,這麼嚴苛的條件,居然還有人符合,不是太神奇了嗎?"
他不以為然的說︰"我也符合。"
她偏著頭想了一會兒。
"的確,我真的沒有想到。"她伸了個懶腰。"你呢?你為什麼去相親?是終于想定下來了,還是不敵阿姨的火力?"
"我到那里才知道是要去相親,只是沒有想到會遇見你。"
"真巧,不是嗎?"
"是很巧。"他望著自己握住的手,突然使勁將她拉近,一個重心不穩,她就這樣跌進他的懷里。"告訴我,在你的眼底,我被定義成什麼身份?」
她的臉貼著他的胸,體溫透過布料傳達到她臉上,她感覺自己臉上的溫度似乎也跟著那熱氣升高了。
"我不懂。"她想起身,但是他在將她的身子托起之後,再次將她擁入懷中。"梁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你真的不懂嗎?"他的頭緊靠著她的。"親吻、擁抱,這些還不夠明顯嗎?"
她沒有說話。
被梁康硯這樣緊抱著,她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印象中,她成年後惟一一次被別人抱在懷里,是姊姊去世的時候,她和老媽緊緊相擁哭泣。
淒厲的哭叫在她耳邊回繞,她望著姊姊冰冷的遺體,只是無聲的流淚。
那時,她所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冰冷。
但這個擁抱是完全不同的。
她覺得溫暖、安心,還有更多的心動。
"你為什麼吻我?"久久,汪俏君終于開口,"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不曾喜歡過男人,我不懂男人的行為代表什麼意義,如果你不說,我怎麼可能懂?"
"我不會隨便親吻一個女人。"他的聲音很悶。"在你的心里,就認定我是那種隨便的男人嗎?"
"大家不是都說了,男人的道德觀很薄弱嗎?"她慢慢的放松身體,將頭枕在他肩上。"而且,親吻在外國也算是一種禮儀,不─定有什麼特別。"
他久久沒出聲。
究竟,是他和別的男人不同,還是她太純情?梁康硯實在悶了。
"我喜歡你。"終于,他說出來了。"吻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抱你也是因為我喜歡你,不是朋友之間的好感,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雖然,汪俏君不是沒有猜想過,可是,听他親口說出來,還是得不可思議。
任何一個眼楮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的條件極好,像這樣─個男人,為什麼會喜歡她?喜歡她這個男人婆?
梁康硯十分有耐性的等著她的回答,但是等了將近五分鐘,也卻回問他,"你確定自己不是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