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小心了!怎麼能教讓她這麼胡亂翻閱呢!
萬一她口風不緊說了出去,這怎麼得了?
但他早知她不會說的,更或許他早預料到就算她說出去,他也有足夠的應對之道,對吧……
眼前浮現出那抹曾經讓她那般欣然神往的開懷笑意,她的鼻頭緩緩的酸了。
是的,無論他的避走究竟是為了什麼,但為了曾經的那抹笑,為了讓自己的存在不造成他往後的困擾,為了不讓他向來平靜、低調秘密的生活受到干擾,今夜之後,她,不再來了……
心,突地一抽痛,痛得譚雪幾乎無法自己。
但盡避痛,她依然緩緩轉眸,仔細環視這小院中他曾留下的所有痕跡,然後在淚眼模糊中,再一次抬頭,孤單地仰望天上的清清月光。
可譚雪永遠不會知曉,其實在亂葬崗的另一角,與這間木屋的相對之處,同樣有一個黑影靜靜地坐在地上,就如同坐在她身前似的,與她同樣仰望著天上的清清月光……
是的,他是芮聿樊,主動斷絕兩人之間的聯系,但心底卻因譚雪的傻氣而輕輕抽痛著的芮聿樊。
可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太明白,在李東錦突然對自己感興趣的那一刻開始,譚雪身為「李東錦義女」這個身份,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某個事件的引爆點,而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陷得太深,亦不能讓她陷得太深,否則那時,他倆都將一起身陷于一場可預料的風暴泥沼中!
所以他只能選擇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離開,縱使這個選擇已有些晚,縱使這個選擇讓他徹底明白自己當初的錯誤,但他已竭盡所能……
其實一開始的他,對于她的到來,只感覺到新鮮,並且猜測她一待好奇心褪去,一待明白他言語與內心的蒼白後,便會主動離去,但她沒有。
其實一開始的他,一直是以平常心看待她的到來,並且相信,早習慣獨處,並向來對人、事、物都不存在不實際幻想與奢望的他,不會因時間而有所改變,但他錯了。
在得知李東錦不讓她有自己的朋友,不讓她有自己的生活,在白日將她利用到極致後,夜里還用層層的監視,硬要隔絕她與外界的接觸那時起,他的心,微微有些疼。
但望著她縱使身在那金絲鳥籠中,卻毫不退卻地自己給自己找出路,並且依然保有那最純摯、開朗的笑容時,他實在無法不敬佩她的堅強與樂觀。
而隨著她日復一日、風雨無阻的到來,他的心,慢慢的被觸動了;隨著她愈發明亮的眼眸,與愈發靈秀的動人神情,他的心,再也無法無視她!
在夜里的她,在亂葬崗木屋中的她,是譚雪,不是任何人,就只是譚雪。
就是這樣自由自在、樂觀堅韌的她,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心動,更讓他在掙扎于矛盾中沉淪……
因為她的到來,她的存在,開始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盡避他的心,曾經抗拒過。
但他的理智,終究抵不住心中那悄悄萌生的火苗,也抵不住他對自己那其實已依稀可知未來,所存在的一點小小奢望。
所以,雖他依然不曾開口對她說聲「你好」,但他以凝眸及笑容替代了言語;所以,雖他依然不曾開口對她道過「再會」,但那是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出現,而他,只需等待,然後以凝眸及淺笑迎接她。
所以,他從不曾將對李東錦的恨,轉嫁到她的身上,更不曾因為她的身份而疏遠她,直到李東錦將魔爪伸至她的身上,令她左右為難的那一刻……
到此為止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為了不讓她的笑容蒙塵,如今的他,只能讓她再也找不著他,然後在她不必再掙扎、不必再矛盾之時,盡快努力思考與找尋能讓她安然月兌離李東錦的萬全之策。
畢竟,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如此了,也僅止于此了……
自那夜歸來後,譚雪就像掉了魂似的。
她日日就傻傻一人站在秋日的狂卷落葉中,無日,也無夜。
盡避夢族七長老都看出了譚雪的孤寂與落寞,然而,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悄悄地為她披上一件外衣,然後在轉身之際,任心中的無奈與無助化為一聲長長地嘆息。
兩個月後的一日,譚雪再度臨時受召而去。
「義父。」臉頰明顯瘦了一圈的譚雪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之上,低垂著頭輕輕喚道。
「病懊些嗎?」
「好些了,謝謝義父。」雖不明白為何今日義父又要召見,但譚雪已經無心思考了,因為她的心,已掉在她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了……
「祈夢,今日義父找你來,是要通知你一件喜訊。」
坐在專用的大座上,李東錦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可不知為何,听到「喜訊」二字而終于抬起頭的譚雪,望著他臉上的那個笑容,心中感覺到的卻是一股寒意。
喜訊?什麼喜訊?有事誰的喜訊?
「喜訊?」譚雪喃喃重復著李東錦的話。
「是的,前幾日義父與左宰相仇愬已初步完成商議,決定一待他身體痊愈後,你倆便擇日成親。」
「成親?」譚雪的眼眸緩緩瞪大,手中的絹帕,緩緩飄墮至腳旁。
望著掉落在譚雪腳旁的絹帕,李東錦沉默了一會兒後,抬眼望向她,「祈夢,你今年十八歲了吧?」
「是……」望著李東錦臉上那看似平靜,卻微含著一股獨斷的神情,譚雪顫抖著嗓音回道。
「仇愬是我勒瑯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與義父關系向來……」
盡避李東錦語帶自豪般地訴說著有關仇愬的一切,然而譚雪卻什麼都听不進去了!
仇愬?譚雪自然知道仇愬是誰,畢竟勒瑯國中,有誰會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以冷血著稱,以鐵腕聞名的「鐵血宰相」?
但為何是她?為何是現在……
「怎麼了?」譚雪的過度靜默,終于讓原本滔滔不絕的李東錦暫時停下了話,沉聲一問。
「我不要……」盡避聲如蚊蚋,盡避明知不妥,然而,譚雪還是咬著牙將心中的話說出了口。
是的,她不要成親,不要,此時此刻的她,什麼都不要。
她想要的只是如過往般的平靜,一個人的生活。
其他的,她什麼都不要!
「你說什麼?」听到向來乖巧柔順的譚雪口中竟會吐出「不要」二字,李東錦眉頭一皺、眼一眯。
「我……不想成親……」動怒的李東錦,神情是絕對駭人的,但譚雪依然提起此生最大的勇氣,勇敢地直視著他的目光。
「嗯?」李東錦臉一沉,若有所思地望著身子不斷微微發顫著的譚雪。
「義父……我真的……不想成親……」
嗓音,抖顫得不能再抖顫了,可譚雪還是不斷重復著同樣的話,然後在顫抖的嗓音中,望著李東錦沉著臉緩緩由座椅上站起,用力一揮手——
「來人,帶裁縫師傅前來給祈夢姑娘量身,裁制新嫁袍。」
在那不帶任何情感,且絕不容抗拒的命令聲中,譚雪的世界,崩塌了。
在微雨的逃詡青石板街道上像個游魂般地木然走著,譚雪眼中的淚,就如同天上的雨絲般,未曾停歇。
是的,她不要成親,不想成親,可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
在國舅府被禁足了七天後,譚雪終于在一句「想給夢族七位長老看看自己穿嫁衣模樣」的哀哀懇求及眼淚中,得以被放行一夜,但待第二天雞鳴聲起,她就必須再度返回國舅府,直至婚典都不能離開。
返回霞雲觀的譚雪,哭倒在夢族七長老懷中,在他們無助又懊悔的淚水,以及一句「孩子,去找他吧!」的淒絕話語聲中,被他們推上了逃詡深夜的街道上。
找他?找到了他,又如何?
難道要他帶她走,然後讓他因她而陷入這種本該不屬于他承受的艱險困境嗎?
包何況,如今主動避走,就連見她一面都已不願的他,又怎會肯帶她走?又怎會想帶她走?
所以,就算她真的找到了他,又如何……
就那樣絕望且寂寥地走了一個多時辰,淋了一個多時辰的雨,譚雪已不知自己走到何處了。
她的披風,早已被雨水浸濕,千金重的腳步,再也無法多向前一步……
然而,就在譚雪緩緩閉上眼,倚在牆邊再也不想動時,突然,一陣馬車行進聲由她身後不遠處傳來,而後,聲響徐徐在她身旁處戛然而止。
依然閉著眼,因為譚雪不敢睜眼,但她的心跳卻是那樣的急速,急速得幾乎都要沖出胸腔了。
究竟過了多久,譚雪不清楚,但終究,她還是緩緩睜開眼眸了。
望著這輛根本不是她心中所期盼的馬車,望著那名醉倒在駕駛座上的尋常逃詡夜歸人,她的眼眸,徹底被淚水沖刷得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一直以為自己真的不再冀望任何人、任何事了,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放棄了、絕望了,但在听見這輛馬車靠近時,自己那一時失速,卻又在發現來著並非芮聿樊的失落心跳聲中,譚雪才終于明了,原來,她的內心深處,還是如此的渴望,渴望能發生奇跡,渴望能再見到他,更渴望自己能擁有足夠與命運相抗衡的勇氣。
所以,縱使她的想法太過天真,縱使她的反抗太過渺小,可笑,但為了給自己最後一次的機會,為了不讓未來的自己後悔,她咬牙繼續向前奔去,然後在又尋過兩個半時辰,將逃詡城整整繞了三圈,在終于真正望見那輛熟悉的馬車時,再無任何思量地跳上那輛一直行進著的馬車。
「你……」坐在只有自己一人的車內,望著眼前的那道夾板,譚雪流著淚輕輕呼喚著,「在不在?」
無人應答。
「你在不在……」用顫抖的小手扳動了座椅下的手把,譚雪的嗓音幾乎破碎了,「在不在……」
依然無人回答,因為今日的馬車車廂,真正在車廂內,除了她外,只有無盡的黑暗。
是嗎?是這樣嗎?
那好吧!就這樣吧!
將頭靠在車廂上,譚雪在眼淚紛飛之中,緩緩閉上眼,任往事一點一滴地在她的腦際中流轉,任她的意識,在身與心的徹底疲憊中,漸漸模糊……
馬車,依然在逃詡的青石板路上走著,直到許久後,才緩緩停下,停在與亂葬崗木屋相對角的那間屋子前。
而後,一個高瘦的黑影,緩緩由屋內走出,上車,在看到車中情景後,呆愣了半晌才驀地回神,慌忙月兌上斗篷覆在車中女子身上,接著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入屋中,安放在溫暖的床榻上。
是的,他是芮聿樊,怎麼也想象不到會在這樣的夜,自己的馬車上,看到譚雪如此淒絕容顏的芮聿樊。
她瘦了一圈的小臉上,全是斑斑淚痕,她愴濕的披風下,是一襲精致、華貴的大紅嫁衣,她小巧的繡鞋上,沾滿了污泥,她緊閉著眼眸的長長睫毛上,依然沾著淚滴……
背對著譚雪坐在床沿上,芮聿樊只能動也不動地坐在她身旁,用他那雙恍若承載著人世間最深深無奈的雙眸,體會著她的痛、她的苦、她的所有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