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
天孤城南的一座荷花池畔,此刻有一名女子靜靜坐于其旁。
她雙手抱膝,獨坐于岸旁一塊大石上,略微削瘦的小臉眼眸中有股淡淡的迷離與輕愁。
她,便是獨自一人返回天孤城的曲風荷。
之所以回到天孤城,是因為這里有一個人需要她的照顧,更因為她再沒有任何的理由留在那個已不再需要她的逃詡。
盡避在事發之前便離開了逃詡,但最後,曲風荷依然知曉了所有的結果,然後更在佔又軍的沙盤推演幫助下,解開了她心底埋藏已久的疑惑,並對沈惟明那最後得以完全置身事外的精密算計徹底臣服。
老實說,曲風荷真的沒有想到孫千豪與李東錦竟是叔佷關系!
而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十五年前便安排孫千豪至狄家臥底,藉以取得司茶道那「不需受檢」的便利來走私軍火、鞏固武力的始作俑者也是李東錦。
其實,一開始,孫千豪並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毒皇,但在明白販毒所能取得的至大利益後,他一步步走入了那個沒有退路的深淵。
孫千豪進入狄家後,一開始確實是安分守己著的,但狄老爺過世之後,他便用毒散控制了狄清秋的兄長,又誘奸了年少無知、自持甚高的狄清秋,在取得狄家的掌控權後,利用司茶道同時走私軍火與毒散,並在一年多前試著在狄家茶園自種一種無色無味的新型毒草品種,欲藉此控制住逃詡更多的豪貴權勢。
但由沈惟明一手制造的一場蟲害,令孫千豪損失慘重,而孫家大哥又在此時被設局欠了一債,私自找上沈惟明達成賣妹之舉。
司茶道的喪失,李東錦食髓知味的獅子大開口,毒貨的短缺,讓月復背受敵的孫千豪病急亂投醫,四處想找權貴買家出大錢買貨,才因此中了沈惟明的圈套,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壞了他叔父李東錦計劃多年的大計,鑄下了無可挽回的殺身之禍。
竟一役便收拾掉了孫千豪、李東錦的軍火線,以及李東錦培養多年,與他同樣對異族恨之入骨的六皇子,若是她,十輩子也做不到!
可唯一,苦了那名在知曉一切真相後,因無法接受自己被孫千豪誘奸、利用,以致毀了狄家三代祖傳基業而徹底發狂、自殘離世的狄清秋……
盡避如此,對于沈惟明,曲風荷除了佩服,還是只有佩服。
那樣心思復雜、縝密卻又清透的男子,心中所想的,果真是她這般直來直往,不懂應對進退又不會看人臉色的女予,永遠也猜不透的……
曲風荷明白,對沈惟明而言,她只不過是他那棋局里眾多棋子中的一顆,如今,棋局結束了,她這顆棋子該放哪里,他自然是不會在乎的。
若非如此,他怎會那樣雲淡風清的讓她走,並自她走後,未曾有過只字片語的問候……
縱使如此,縱使心痛,縱使徹底明白他永遠不可能會愛上她這樣一個傻丫頭,她卻依然想念他,想念他那玩世不恭的壞壞笑容,想念他身上那淡淡的味道,想念他……
但所有的想念,最終也只能止于想念,因為他不需要她。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將他收藏在心底的最深處,暫時忘卻他的溫柔,暫時忘卻他的笑容,暫時忘卻他的一切與一切,直到真正遺忘的那一天……
正當曲風荷心痛欲裂,痛得幾乎連呼吸都停滯之時,一個溫柔的嗓音突然由她身旁響起——
「小吧。」
「十七叔,你怎麼起來了?哪兒不舒服了嗎?」听到這個喚聲後,曲風荷連忙由大石上站起,望向眼前那一頭白發,拄著拐,但其實真實年紀只大她不到十歲的佔又軍。
之所以喚他十七叔,是因為他其實是她父親最小的師弟,但因為年紀相近,所以她一直叫他「軍哥哥」。
「坐。」指著身旁的大石,佔又軍對曲風荷笑了笑,「不是讓你別喚我十七叔了?又忘了?」
「我……」聞言的曲風荷愣了愣,因為要不是佔又軍提起,連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喚的是十七叔,而不是軍哥哥。
「我啊!最近不知是怎麼了,總覺得心底悶得慌,所以想找份差事做做。」望了曲風荷微怔的模樣一眼,佔又軍淡淡一笑後,轉移了一個話題。
「你想要哪一類的差事?」望著佔又軍雖因清瘦而略顯深陷,卻不再混濁的雙眸,曲風荷連忙點了點頭,「我這兩天就幫你打探打探。」
「我想到逃詡沈老板家做個帳房。」佔又軍轉眸望向曲風荷笑言道。
「這……」听到這話後,曲風荷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僵了。
「小吧,你該不會不願意去幫十七叔說這個情吧?」望著那個明顯僵住的笑容,佔又軍故意嘆了口氣。
「十七叔,你想當帳房,這附近便有,何必要到逃詡去……」不自在的別過眼,曲風荷喃喃說道。
是啊!為什麼在她好不容易決定要忘卻之時,他又要再次提起那個令她心痛又心醉的名字……
「因為我听說那逃詡的沈老板絕頂聰明,而我想在聰明人身旁做事。」但佔又軍卻好像什麼也不知道似的逕自說道。
「世上聰明人很多。」曲風荷低聲喃喃。
「是的,很多,」佔又軍微微一笑,「但要像他一樣,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竟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去照顧另一個男人,並還如此沉得住氣的可不多見。」
肩膀驀地一僵,曲風荷緩緩轉頭望向身旁男子,因為她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但佔又軍回她的,卻是一個「你沒听錯」的微笑頷首。
「這就證明我不是他的女人……」詫異著向來聰明至極的佔又軍會說出這樣沒有根據的話語來,更心痛自己的心竟如此容易被人看穿,所以曲風荷有些難受的別過眼去。
之所以有些難受,是因為她終于明白,連身旁這個曾與自己分離九年的兄長都看得透她的心,聰明絕頂、識人那般精明的沈惟明又怎會看不穿?
原來就是因為他看穿了,所以才會要她走的。
原來在他心中,她根本就是一個連手下都談不上,並且還極有可能會為他帶來困擾的人,所以他才會在她走後,完全的無動于衷。
「小吧,你都沒有發現這四個月來,我們四周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嗎?」望著曲風荷現今那交織著痛意與情傷的小臉,佔又軍愛憐不已地搖了搖頭後,抬眼望向遠方歡煙。
奇奇怪怪的事?
「嗯?」聞言的曲風荷愣了愣後抬起頭,「十七叔,你指的是在附近保護我們的那些你過去的六扇門兄弟?」
「保護我?」听到曲風荷的回答,佔又軍不禁啞然失笑,「小吧,你忘了,我曾是六扇門首要通緝要犯,又曾做過那麼多荒唐事,你覺得他們還有可能保護我?」
「那他們是……」曲風荷望著那些隱身在極隱密處的古怪人士,喃喃低語著。
「你不覺得我們生活得太平靜、舒適又優閑了點嗎?小吧。」沒有直接回答曲風荷的疑問,佔又軍反而又起了幾個問題,「你不覺得你找我找得太容易了點嗎?你不覺得這附近的人對我們都太和善又太恭敬了點嗎?」
「這……」佔又軍接連的幾個「你不覺得」,真的讓曲風荷有些暈頭了。
因為她其實並不是沒有注意到,只是這陣子她的心思除了照顧佔又軍外,便全用在思念沈惟明上了……
「你覺得相依為命、身上一窮二白的我們叔佷倆能有這能耐,能有這影響力?」望著曲風荷迷惑的小臉,佔又軍又問。
「這……」
靜默了半晌後,佔又軍突然說道︰「好吧!其實我曾經見過他。」
「什麼?」听到這話後,曲風荷徹底愣住了。
佔又軍見過沈惟明?什麼時候?
「大約是一年多前,他曾來見過我一面,然後陪我喝了三天的酒,听我說了三天的胡話。」佔又軍緩緩說道︰「臨走前,他告訴我,你一直、一直的在找我。」
「我是!」曲風荷不斷地點著頭。
「他還說不久的將來,你一定會來找我,若我同樣想見你,就別跑太遠。」佔又軍輕輕慨嘆一聲,「而若我依舊解不開自己的心結,走不出悲傷,實在沒辦法見你,也請我給你留封信,別再讓你擔心。」
「他……」曲風荷的眼眸,忍不住地緩緩朦朧了,只為沈惟明深深藏起的那顆體貼、溫柔、細膩的心。
「所以,你還打算讓他等多久?」佔又軍直接開門見山的問著曲風荷。
「他……沒有在等我……」听著佔又軍的話語,曲風荷有些心傷地別過眼,喃喃說道。
是的,他哪有在等她?又怎麼可能會在等她……
「若他從不曾在意過你,他何必為你如此大費周章,更愛屋及烏的將我也納入他的保護網內?小吧,你別忘了,雖然在世人的眼中,他是個狡猾市儈的商人,但他也是個男人,並且還是個肩頭上扛著某種重大責任的死心眼男人,這樣的人,一旦決定了某件事、認定了某個人,便不會輕易改變。」
知道燈不點不亮,話不說不明,所以佔又軍決定替那其實與自己有些像的沈惟明說幾句話,因為他怎樣都希望,他曾深深愛過的那名女子的寶貝,可以得到她真正的幸福。
「你真的認為你在破廟里救了他是偶然嗎?你真的認為他的大婚之日與你的接客日重疊是偶然嗎?你真的認為你前往大漠的原因是偶然嗎?」
「這……」望著滔滔不絕的佔又軍,听著他對沈惟明所作所為的分析,曲風荷整個默然了。
「你一直以為的偶然,對他而言都只是他有意要讓你那樣認為的必然,因為他了解你,他明白你,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你以為是不得不然,但其實卻是自然而然,又理所當然的留在他身旁。」
盡避被佔又軍連幾個偶然、不得不然、自然而然、理所當然徹底弄亂了思緒,但回想著過去曾發生的點點滴滴,曲風荷那顆思念的心,再也收不住了。
「但正因為他了解你、明白你,所以他才會讓你走,讓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讓你回來照顧我,耐著性子等待著你將心里一直牽掛的事全部處理完。」輕模著曲風荷的發梢,望著她那終有所悟的淚眼,佔又軍輕呼了一口長氣,「若你這傻丫頭再不理解他的用心,他真的就會一天又一天的等下去哪!」
「他真的會是……那樣的人嗎?」盡避心中那樣的想相信,但曲風荷還是不敢相信佔又軍所言。
「那你說說,他是怎麼樣的人?」也看出曲風荷心中的掙扎,所以這回,佔又軍決定讓她自己說、自己想。
「他是……」
是的,沈惟明是什麼樣的人?
由初見他起,明知她意欲為何,但他依然全盤信任著她,放任著她,伴著她,為她分析所有的利弊得失,教她安身立命的方式,就算明知她會誤會他,他還是放任著她。
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一個將自己的痛苦與悲傷都埋藏在心底最深處.一個可以為了責任,放棄自己本來面目,一個其實溫柔、其實細膩、其實體貼且頂天立地的傲然男子……
但若佔又軍所說的是真的,若沈惟明心底所想的真是如此,曲風荷就更不明白了。
是的,不明白為什麼是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哪里值得他那樣做?真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