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到底是什麼地方?
看著那個恍若還有人在其中生活著的村落,曲風荷緩緩抬頭望向沈惟明,眼中有一抹疑惑。
「我在這里生活了半年。」但沈惟明卻望也沒有望曲風荷一眼,只是逕自蹲去,輕撫著地上微微有些乾裂的黃土,「我所有會的戲法、武功、識人之術、經商之術,全是在這里跟我的鬼族長老學的。」
「你……」
看著沈惟明臉上的孺慕,與一股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淡淡傷悲,雖不知他究竟要對她說什麼,但曲風荷還是靜靜地蹲去,不發一語地聆听著。
「是的,我是鬼族。」拉著曲風荷的手一起坐至地上,沈惟明的眼眸來回環視著那個小小的村落——
「當初,鬼族叛賊李東錦用計策讓我們的村長,將我們鬼族中最擅長兵器制造的三百族人騙入這個山洞,讓我們秘密在這里為我們自以為的鬼族戰土制作兵器,而那年,我八歲。」
眼眸隨著沈惟明的眼眸而動,曲風荷望著他眷戀地望著里頭的打鐵鋪,眷戀地望著里頭游戲用的弓箭,眷戀地望著一間小小的,寫著一個她不曾听聞名字的屋子——
「在這里的孩子有二十三人,平常時就自己玩耍、練劍,大人們休息時,就來教我們讀書、教我們戲法、教我們謀生之道,一起等待著鬼族重回逃詡的那一天。」
在沈惟明娓娓道來的沙啞嗓音之中,曲風荷的耳畔仿佛出現了不絕如耳的打鐵聲、大人的吆喝聲、小阿的讀書與嬉鬧聲……
「但半年後的某一天,當最後一批兵器被運走後,我們這個小小村落通向外面的通道全部被炸塌,水也被截斷。」將眼眸定在一條干涸許久的小溪上,沈惟明的嗓音變得更加的瘩與沉重,「我們那時才恍然明白,我們全都被李東錦利用了!」
「那你們……」望著那條干涸的小溪,想像著當時的情景,曲風荷的嗓子也干澀了。
「水,不多,食物,不夠,但我們仍努力的挖掘著,只希望找到一條求生的路。」沈惟明依然繼續說著,但話語聲愈來愈沉、愈來愈低,「後來,人愈來愈少了,我的玩伴,也一個個消失了,最後只剩下我一個孩子奄奄一息……」
眼眸,忍不住焙緩闔上了,曲風荷緊緊握住沈惟明顫抖的手,那樣緊,那樣心痛。
「所剩無幾的大人其實也都累壞了、餓壞了,但他們還是決定,傾全力至少讓一個人出去。」
「那個人……就是你……」曲風荷喃喃說道。
「是的。」輕輕拉起曲風荷,沈惟明帶著她走向那條干涸溪水,然後指著原本該是溪水流入之處的一個極窄小的小洞,「而這,就是我出去的地方。」
「這……」望著那個小之又小的洞口,及洞口附近風干的血漬與手印,曲風荷眼中隱忍已久的淚忍不住決堤了。
上蒼,當沈惟明離去之時,心情該是怎麼樣的苦、怎麼樣的眷戀,又是怎麼樣的絕望……
才八歲的孩子啊!竟就要承受這樣巨大的生離死別,背負這樣巨大的傷痛……
「而在我出去前,他們不僅將一身內力傳至我身上,更將自己及所有已逝族人留下所有值錢的東西全月兌了下來,讓我帶了出去,作為日後重振鬼族的根基……」將低泣中的曲風荷柔柔擁至懷中,沈惟明的語聲低之又低。
「聚寶盆……」
洸洸低語聲中,沈惟明雖什麼也沒有解釋,但曲風荷卻已徹底了解了自己對他的誤解是多麼的傷人與殘酷!
「是的,這就是聚寶盆的故事。這世上,本就不可能會有聚寶盆,我所帶出的,是我族人一個個想回逃詡卻未竟的希望……而我的任務,就是將他們的希望帶至逃詡……任其開花……結果……然後與我在逃詡的其他鬼族兄弟們一起努力一起盼望一起等待……」
當曲風荷的臉頰上,滴落下了一滴滴不屬于自己的淚時,她的心,痛得幾乎要破碎了。
因為她終于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麼會是如今這個樣子了!
因為她終于明白,他真正在乎的東西是什麼了……
她可以想像得到,在變成現在的沈惟明之前,他必須受多少苦,犧牲多少事,咬過幾回牙,做多少自己不想做的事!
她可以想像得到,在成為現在的沈惟明之後,他必須面對多少困境,迎接多少挑戰,隱藏住多少的自己,然後在與李東錦談笑風生之時,按壓住心中所有的怒與恨,強迫自己笑得那樣自然……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舍得讓逃詡的空氣染上污油?
他愛著逃詡,比任何人都愛啊!
「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緊緊抱住沈惟明的背,曲風荷幾乎哭得不能自已了,「我本來是要殺你的。」
「你沒殺不是?」輕拍著曲風荷的發梢,沈惟明的嗓音那樣溫柔,「而且這一路上你還給我喝水、給我蓋被、給我療傷不是?」
他都知道……
她本就應該知道他會知道的,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事瞞得過他那雙其實清智的眼底的。
是的,在大漠的三天里,趁著沒有人注意之時,趁著她以為沈惟明醉倒熟睡之時,她悄悄地喂他水喝,給他蓋被,為他療傷,縱使那時的她,心底恨透了他。
但那時的她總告訴自己,她那樣做,只是為了讓他可以活著再多受一些苦,只是為了讓他可以清醒著感受他所受的苦,直到她親手解決他之時。
可到頭來,她只是自己騙自己。
因為其實她的心底,根本舍不得向來灑月兌不羈的他,受那樣的苦,因為其實她的心底,一直存在著一份希冀,希冀自己所猜測的都是錯的。
而此刻,當她真正明白自己全盤皆錯時,她卻一點也不感到開心,只感到一陣濃濃的苦澀,為自己那可笑至極的愚味與無知……
「別哭。」
如何別哭?
她誤會了他,他無所謂;她想殺他,他無所謂;他失去了武功,他無所謂;他好似怎麼樣,都無所謂……
這世上,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麼是有所謂的?
她想知道,真的想知道……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但曲風荷終究問不出口,早陷入自責與內疚中的她,只能緊緊抓住沈惟明背後的衣衫,不斷痛苦地重復低泣著,「多危險、多危險!」
是的,為什麼要告訴她他的秘密?
他可知,只要多一人知道這個秘密,他就多一分危險啊!
「因為我還要靠你保護我回逃詡。」沈惟明輕輕笑了笑。
「你不告訴我,我也會保護你!」將臉埋在沈惟明的懷中,曲風荷毫不猶豫地哭喊著,「一定保護你!」
「我知道。」模了模曲風荷的發梢,沈惟明抬起頭望著上方那曾經好灰、好遠,如今如此湛藍的天際,眼底有一抹淡淡的似水溫柔,「我一直都知道……」
盡避心中還有萬千的疑問,但曲風荷已不想再問了,因為若沈惟明想說,他自然會告訴她,而若他不想說,她問了也沒用。
包何況,在知曉了沈惟明的鬼族身分後,她就明白他絕對會比她更痛恨毒皇的存在,而之所以至今尚未出手,必是還不到最佳的時機。
由大漠回到逃詡,需要十日。
這十日,或許是因為曾經誤會過沈惟明的曲風荷心有大大愧疚,因此她極力的保護著他、陪伴著他,寸步不離的跟著他。
但其實曲風荷自己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待回到逃詡,她與他,就再也不能如此相伴了。
他有他的妻、他的事業、他的責任,可她,卻再也沒有留在逃詡的任何理由……
多希望這段路程永遠不會結束,但曲風荷的任務,終究還是必須結束,結束在望見那棟熟悉大宅邸的那一刻。
「到了。」按捺住心中的酸澀,曲風荷低著頭啞聲說道。
「嗯!到了。」
「我走了。」起身要下馬車,但曲風荷的手卻被沈惟明一把拉住。
「不急。」
不太明白沈惟明的「不急」是什麼意思,可曲風荷還是默默跟隨在他的身後,穿過大廳、花園、長廊,直朝一間裝飾華麗的寢屋而去。
當眼前那道門推開,當望見一名衣衫不整的美麗女子急匆匆地由內室奔出時,曲風荷心一酸,靜靜地退至門外。
因為這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正是沈惟明的妻——狄清秋。
「你……你回來了……」當看見眼前毫發無傷的沈惟明瀟灑地坐在座椅上時,狄清秋勉強在臉上擠了個笑容,可她的唇角卻是微微顫抖著。
「是啊!我回來了。」望著這樣的狄清秋,沈惟明雖還是笑著,但笑容中卻似乎有些心疼、有些無奈,「抱歉了。」
「不……不必抱歉……」狄清秋的笑容幾乎僵硬了,可她還是鎮靜地招呼著沈惟明,「你一定累了吧……要喝茶嗎?」
「盡避你說不必抱歉,可我的心里還真是抱歉得緊。」沈惟明輕嘆了一口氣後,對著內室輕輕一喚,「你說是吧?孫大總管。」
待沈惟明一喚,不僅狄清秋愣住了,連曲風荷都愣住了,然後悄悄將臉望向內室。
孫大總管居然在內室?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未待曲風荷想出個所以然,孫大總管——孫千豪已一臉陰郁地由內室走出,直視著沈惟明,同樣衣衫不整。
難道……
望著孫千豪的模樣,曲風荷的臉色一白,心是那樣的抽痛。
但臉色發白的並不只曲風荷,還有那終于望見一直站在門外的曲風荷的狄清秋。
「賤女人,是你去報的信,對不對?」沖上前去狠狠地拉住曲風荷,狄清秋的小臉霎對變得猙獰,「難怪他能活著回來!」
听到這句話後,曲風荷立刻明白了一切,但明白後的她,心卻更痛了。
因為她怎麼也想不到,這一路上想傷害沈惟明的始作俑者,竟會是他最鐘愛的妻——狄清秋!
難道因為她與孫千豪之間早有了曖昧,又不願委身于沈惟明,所以就可以聯手欲除去沈惟明,並取而代之嗎?
而既然沈惟明早已知曉這個家丑,為什麼還要讓這樁家丑暴露在她這個外人的眼前……
不,不對,若只是這樣,沈惟明絕不會要她站在這里的,所以孫千豪與狄清秋對她而言,應該還有更大的意義!
狄家茶園、司茶道、毒草、蟲害……
當腦中浮現這幾個字句之時,曲風荷驀然明白沈惟明想告訴她的事——
毒皇就是孫千豪!
是的,一定是這樣,孫千豪一定老早就控制了整個狄家,在狄家茶園種毒草,並將經聖上特允不必經過貨物審查的司茶道拿來作為運毒管道,大大方方地將毒運入逃詡。
而他在狄家之時,必也早與狄清秋有染,並對多年來一直覬覦狄家司茶道經濟效益的沈惟明保有戒心,因而總故意在狄清秋耳畔道其是非,令她對沈惟明不屑之至,以絕沈狄聯姻之可能,更在失去對司茶道的掌控權後,以情說動狄清秋,兩人聯手設計沈惟明。
這些,沈惟明想必都是知曉的,所以方才他才會對狄清秋說抱歉,而這聲「抱歉」,表面上是暗示狄清秋他已明白她所做之事,但實際上,或許更是沈惟明對于自己基于不單純動機硬娶她進門,以致讓她陷入這場風暴中的真心抱歉與無奈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