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早已遺忘,並且也不想記起的那個真正的造鳳翔——一個在十歲前其實愛哭愛笑、愛跳愛鬧,愛撒嬌、愛爬樹、愛捉弄人、愛讀書,一個在十歲前其實倚賴、其實怕黑、其實沒那麼堅強的小鳳翔……
但十歲後的她,收起了笑容、斬斷了玩心,由她自小生長的美麗桃花源走向逃詡,讓自己像個男子般的沉穩、果斷,讓自己像個男子般的權謀、堅強。
可她的沉穩、果斷、權謀與堅強,在那些夜里,卻全化成了甜膩的輕喘與低喃,讓她幾乎忘了他的情語與臂彎,本就不是,也不該屬于她!
是的,本就不是,也不該屬于她的!
所以,不能再放任他這樣下去,一定得想辦法了……
因此她隱隱有些明白,芮續風之所以對藍牆那般情有獨鐘,事實的真相,也許是他真真正正的戀上了詭媚夫人!若非如此,為何他白日與詭媚夫人閑聊時,在下人面前總還算守分際,而夜里,便變得如月兌韁野馬般的激狂……
其實,造鳳翔早明白,像詭媚夫人那般集堅強、婉約、絕美、聰慧于一身的絕世女子,當真是世間少見,男人會為她而動心,本就是理所當然。
可她沒預料到的是,芮續風不僅為詭媚夫人動了心,並且似乎還動了他難得一見的真心!
心,突然莫名的緊縮了一下,而一股輕痛感,與那由心頭浮現出的古怪壓抑,令造鳳翔的娥眉微皺了起來。
不行,事態若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她原本設想並努力了五年的完美布局將會被全盤打亂,她若不趕緊想法子處理好這棘手的問題,一切終將失控……
正當造鳳翔的眉心緩緩聚結時,突然,一個急急的腳步聲傳入她的耳畔。
「造總管。」
「他在哪兒?」將手中文牒一一歸檔,造鳳翔像往常一般淡淡問道。
「十九爺在……悅來酒樓……」
「怎麼了?」听著城衛長難得的吞吞吐吐,再望向他那一臉的古怪,造鳳翔眼眸微微一眯。
「您去了便會知曉。」不知該怎麼說明,所以城衛長索性直言催促著,「我已為您備好駿馬,請您即刻動身。」
鮮少望見城衛長如此焦急的造鳳翔,自然沒有任何耽擱,當下便上馬,直朝悅來酒樓而去。
望著酒樓前空前的盛況,造鳳翔也不禁眨了眨眼。
這,會不會太夸張了點啊……
是的,平常芮續風公開露面之處,人潮向來不會少,而那種眾人為一睹美人風采而激動莫名的場面,她也早司空見慣。
但像今日這種人潮擠滿整條大街,擠到連馬車都進不去,而且人人目光中皆含著與城衛長一樣的古怪,看樣子,這回的事,絕不僅僅只是踩了誰的人而已了……
「造總管來了,大夥兒快讓、快讓!」
「說實在話,那家伙真的好像啊…」
在耳旁的議論聲中,造鳳翔策馬由人群讓出的那條小路向前走去,然後抬起頭望向二樓芮續風最愛的那個位置,那個可以讓他遠眺他西塞家鄉的地方。
可此時,芮續風卻沒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大喇喇地坐在窗台上,儀態依舊優雅、動人,眼眸中卻有股明顯的不悅。
「說啊!我逃詡城的安危,什麼時候輪到你這不請自來的外人來管了?」
「實在抱歉,由于事態緊急,所以我一時疏忽,未待驗明身分文牒便私自入城緝賊……為您造成的一切困擾,我深感歉意。」一位站在酒樓中,被幾名城衛包圍住,英氣十足、長相儒雅的藍衣男子對芮續風微一抱拳。
「抱歉?抱歉有用的話,那還要十九爺我做什麼?還要你身後那幫狗蛋城衛做什麼?」芮續風冷哼一聲,望也沒望藍衣男子一眼。
「十九爺說的是。」盡避明顯感覺出自己是在被故意刁難,但藍衣男子的神情依然平和、溫文,「但請您相信,在下絕無冒犯之意,一會兒後,必將入城身分文牒補上,絕不給您造成任何的困擾。」
「補上?說的真好听哪!要不是被爺我逮個正著,你搞不好早不知溜哪去了。」
「十九爺。」早在上樓前便將事由听得一清二楚的造鳳翔,在走上樓後,自然像往常一般喚著。
「更何況,誰知你半逃詡沒掏出來的身分文牒究竟是真是假?」
「十九……」口中依然喚著,可當造鳳翔終于在芮續風身旁站定,將眼眸投向不遠處的那名藍衣男子後,那個「爺」字竟差點被她含在口中——盡避她很快地便掩飾過去,「爺。」
「呿!你怎麼又來啦?」
「請問閣下是……」但造鳳翔卻沒有回答芮續風,只是定定望向那名藍衣男子。
「您好,我是由民城前來逃詡報到的御林軍步兵營營長張宗國。」望著造鳳翔,藍衣男子微微一笑後輕輕一抱拳,「您是造總管吧?久仰大名。」
「張宗國?」听到藍衣男子的話後,造鳳翔左眉輕輕一挑。
「我家小造需要你來久仰大名嗚?」芮續風別過頭去冷笑一聲,眼底閃過一抹一閃而逝的火花,「去、去、去,爺不想用你,趕緊給爺滾回民城去!」
「逃詡城九門副提督芮十九……」
听著耳旁的冷言冷語,造鳳翔照慣例做第三次的提醒,可這回,她尚未將全稱念完,身後便傳來一個與她話聲相疊的老邁嗓音——「鳳翔。」
斃若早料到此人會到來,造鳳翔一側身,對著由樓梯口出現的那位老者恭敬一領首,「二伯。」
「怪了,你們現在是演哪出啊?爺我怎麼什麼都看不明白啊?」
「十九爺。」老者穩穩地由人群中走出,對芮續風行了一個莊重大禮後,便望向造鳳翔,「鳳翔,二伯想請你跟十九爺說份清、借個人。」
「二伯,您請說。」
「這位壯士,唐主母為感謝先前他的仗義相助,想請他至府中一敘。」老者目光微微激動地望向藍衣男子。
「是的,二伯。」听完老者的話後,造鳳翔立即一點頭,然後轉眸望向芮續風,「十九爺。」
「去、去、去,真當爺我愛管這破事啊!」揮著手中的摺扇,芮續風不耐煩地輕叱著,「要滾就快些給我滾,省得爺見著你們就心煩!」
「謝十九爺。」感激地對芮續風做了個揖後,老者立即轉向藍衣男子,「唐……張少爺,我家主母為感謝您方才的相助,特地遣老朽前來請閣下至唐府一敘。」
「舉手之勞,這位爺,您不必如此客氣的。」張宗國客氣地回道。
「應該的、應該的。」老者顫巍巍的一笑後,顫抖地伸出手為他引路,「壯士請往這里走。」
「既然如此,那我就冒昧前去叨擾了。」對老者輕點了點頭後,張宗國大步向前走去,而老者自然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
罷走兩步,老者突然又回身一喚,「鳳翔。」
「是。」听到老者的呼喚,造鳳翔立即恭敬上前。
「若沒別的事,就一起過來吧!」
「好的,二伯。」造鳳翔的回答依然那樣有禮有節,並還一直目視著老者徹底離去後,才轉身緩緩喚道︰「李掌櫃。」
「是,小的明白,造總管,您忙您的吧!」一听到造鳳翔的呼喚,掌櫃立即應道。
「那就麻煩你了。」說完這句話後,造鳳翔又望了一眼根本不曾看向自己的芮續風,也隨之消失在樓梯口。
「掌櫃的!」待造鳳翔離去後,芮續風那對原本翠綠色的眸子此時已呈深綠色。
「是、是!」听到芮續風的呼喚後,掌櫃連忙由不斷竊竊私語的人群中擠至他的身旁,「我來了,十九爺。」
「那穿藍衣服的家伙是誰?」望也沒望掌櫃一眼,芮續風用手撐著下頦,望著窗外淡淡問道︰「為什麼你們一個個下巴都要掉了似的?」
「他是……不是……他是——」
「到底是誰?」芮續風打斷掌櫃的話,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他很像是……前九門提督家的唐少爺……」被芮續風一瞪,掌櫃連忙搓手回答,「可唐少爺明明早就……」
「什麼九門提督?哪個唐少爺?」直視掌櫃的臉,芮續風眼眸微微一眯,「掌櫃的,爺可警告你,若你再不跟爺把話說清楚,再這麼吞吞吐吐、雲里霧去的,爺現在一腳就把你踹出去!」
「爺,我說、我說!」望著芮續風那副就要發作的模樣,掌櫃趕緊地道出原委——
「那位穿藍衣服的爺,長得跟前任九門提督家的唐少爺……有些像,可唐少爺在七年前去西北戰場時,遭遇花西山山崩,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而根據當時的目擊軍士回報,在那場有如天崩地裂的山崩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存活下來……」
「呿!不就是長得像點嗎?你們有必要像看到鬼似的大驚小敝嗎?」听完了掌櫃的話,芮續風冷哼一聲,別過頭去逕自揚著摺扇,可他的綠眸卻是那樣的明暗不定。
「十九爺,不瞞您說,哪只是像,根本是……」掌櫃望了望四周,將身子微微向前一靠,刻意壓低了嗓音,「一模一樣啊!」
一模一樣?
難怪這幫人會一個個像見到鬼似的,就連向來冷靜自持的造鳳翔都差點出了錯……
「我家小造認識那個什麼勞什子的唐少爺?」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後,芮續風恍若無事般地又開口淡淡問道。
「自然認得的。」掌櫃連忙答道︰「造總管未當十九爺您的管家前,一直是跟隨在他擔任九門提督府總管的二伯身旁,若真要說起來,造總管與唐少爺等于是青梅竹馬了……」
青梅竹馬?
斑!當他芮續風是傻子哪!若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又何必在看到那人時,向來淡定的眼眸瞬間變得那般激動,並且自那天後日日進出唐府,連他這個掛名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但能不激動嗎?
她最屬意的正牌主子出現了,還是個與她青梅竹馬、相知甚深的翩翩正人君子,她自然再不必委屈自己待在他這個天天惹事、又難伺候、又隨時會被人從棋盤上拔除的偽將帥身邊了!
是的,早知道自己是一顆棋子,一顆他皇帝老子、她造鳳翔那美觀、大方、好用的替身棋子。
但棋子又如何?
反正他本就無所求、無所歸,更無所盼,他們愛拿他怎麼樣就怎麼樣,愛將他這顆棋擺在什麼地方,就擺在什麼地方。
是的,他無所歸,無所盼,因為他摯愛的西塞草原,在東勒國重邊防的政策下,成為只剩軍士不見牛羊的軍事邊防重鎮;因為他摯愛的娘親,在望盡最後一眼的西塞風光後,帶著感傷的笑容離世;因為他的族人,早被驅趕得個個離散……
這五年來,就如他當初所說一般,他依然不喜歡逃詡,不喜歡逃詡的四季,不喜歡逃詡的擁擠,但他卻喜歡逃詡的人,而這個喜歡,有很大一部分肇因于造鳳翔。
老實說,本以為像她那般精于權謀、算計的人物,決計是會將他視之為傀儡般地處處左右著。
可她,沒有。
她放任他,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從不多加干涉,只會在場面即將失控前,帶著她那抹迷人、神秘的似笑非笑翩翩到來,然後雲淡風清地化解掉一切爭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