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外城生活的「無雙」,覺得錯了——
徹徹底底的,錯了。
世上有一種人,明知她自私,明知……她很壞,卻不顧安危,弄傷他自己,也要為了她完成心願。
有一種人……他不衡量利益,也不求她回報,得不到半點好處,在那當下,連喪名都是可能的。
傷害這種人,她覺得痛,由心之深處,扎扎實實地疼著。
她卻仍倔氣地說︰「我想活著!我想治好雙腿!我想象以往能跑能跳,不要做一輩子廢人!我不替自己打算,還有誰能幫我?!我不這麼做的話,我——」
手臂上,疊上了另一只大掌,暖暖的覆蓋著。
「我知道。」他說。
口吻那股的沉穩,具有安撫力,他沒有看向她,目光落于兩人交疊的雙手上,淡淡地含著笑。
她的激動,瞬間冷靜下來。
她不是想說那樣的氣話,雖然句句屬實,但要將那份丑惡說出口,需要多大的勇氣——
不,丑惡心思要說出來,並非最困難的,真正難以啟齒的,是認錯。
無雙追尋他的眸光,眼神來到疊掌間,凝凝望著著,他在上,她在下,他掌心的重量、掌間的溫度,卻讓梗喉的話語,變得容易出口。
「……我的做法好過分,我是個混蛋,一想到我利用你,我就好想吐,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我怎麼可以傷害你……」
「別想那麼多,事情過去了。」霸下略略攏掌,輕捏的力道,要她別自責。
「霸下,我、我雖然利用你,但是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
「喏!蝦!烤魷!魚肉丸子!」
幾碟烤物,重重地摔上他們的桌面,打斷無雙的話。
烤鋪老頭臉很臭,半抹笑容也不賞,丟完烤物,又回長爐旁去忙了。
「趁熱吃吧。」霸下挑了最大最肥的蝦,放到她盤中。
「……假的。」她先是看著兩人的手,小小聲地說,緩慢再抬頭,音量未加大,眼神卻篤定地覷向他,又道︰「全都不是假的。」
他明白,她是將被打斷的那句話說完。
我雖然利用你,但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假的。
全都不是假的。
他沒有走,留了下來,看她教魚娃兒們打拳。
小小場地,只是處清空的角落,稱不上正統習武場,一旁還推了貨袋、推車,諸如此類的雜物。
魚娃兒們正在扎馬步,扎得滿嘴怨言,他們只想快快進階,開始對打,這種基礎寶夫,又累,又耗勁,又無趣。
「別偷懶,誰動一下,就再多蹲半個時辰!」無雙手上一根小藤枝,甩呀甩的,發出了咻咻的聲響,凜冽帶勁。
才說完,馬上有人腿兒一軟,跌坐在地。
「臭大蝦!你害死我們了啦!」周遭小童們,爆出一陣撻伐。
「我腳好酸嘛……」大蝦無辜道。
「還在閑聊?!快起來!」小藤枝沒抽向大蝦,只故意在他腳邊沙地上,留下一道鞭痕。
無雙是嚴師,收了錢、授了課,可不是玩玩而已。
武場外圍,坐了好些看熱鬧的小妹,有的對學武沒天分,有的是家人不許,沒繳錢上課,無雙也不阻止他們旁觀,由著他們看,想偷學,請自便。
其中幾只好奇盯著霸下看,在一大群小毛娃中,他這個大男人顯得太突兀。
「你也是來拜無雙為師的嗎?」一只小手扯扯他的衣角,他低首,看見圓滾滾的臉蛋,正沖著他笑。
小小娃兒,有眼不識龍子。
「不是。」霸下回以淺笑,搖首。
「那你是找無雙打架的嗎?」另一只小手扯著他左邊的衣角,方才看見的圓潤面容,這回跑到了左邊。
原來是雙生子,一右一左,一模一樣的長相。
「我是紅鱗,是哥哥。」
「我是綠鱗,是哥哥。」
兩人異口同聲。
「我們的鱗色不同,很好分辨的!」
這倒為難他了。綠與紅,在他看來,根本沒有差異,全是灰鱗。
方才哪一只說是他說紅鱗?是左邊那只嗎?算了,不深究。
「我是藍鱗,我才是哥哥!」
「我是橙鱗——」
「我是黃鱗——」
更多的聲音紛紛冒出,一數,足足七張無法辨別的容貌,湊在他面前。
不只是雙生子……而是七胞胎。
「這麼多顏色,誰記得住呀?用數字比較快些,簡單明了!」無雙突然靠過來,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根烏漆漆的墨黑石條。
墨黑石條在她手上一旋,電光火石間,七只魚娃只覺得額心被踫了踫——
她揮毫如揮袖,不帶半絲遲滯,一二三四五六七,每個數字,蒼勁有力地寫在七兄弟臉上。
無雙拋開墨黑石條,也拋下一句︰「你按照彩虹顏色去記,紅一橙二黃三……以此類推。」說完,來去如風,又回去盯小家伙們蹲馬步了。
這墨黑石條遇水不溶,字跡清楚,一年半載內想洗掉,沒這麼容易!
七只魚娃哇哇叫,個個都不滿,有人嚷著自己才是排行第一,有人嫌臉上寫字太丑……
霸下微笑,心知這是她的體貼。
體貼她的眼疾,他的無法辨色。
現在七只小娃,倒真好辨認。
臉上寫了「四」的娃兒,是綠鱗,他對排行不那麼要緊,反正七人之中,撈了個第四,他也沒吃大虧,嚷嚷了幾聲,便也作罷,骨碌碌的大眼,瞟見無雙返來,這回添了杯新茶,遞給霸下,沒多說什麼,再折回場中。
「你是無雙的愛人哦?」童言童語,問得一針見血,毫不懂迂回,沒大人們那套婉轉。
綠鱗的聲音響亮,一出口,便止住所有嘖嘈雜,一時之間,全靜下來了。
「無雙從不給男人好臉色的。」綠鱗又說。更不可能替誰倒茶添水。
無雙站遠遠的,聞言,也忍不住豎直耳朵,想听他的回答。
「不是。」霸下淺淺的笑。
她心一沉,難掩失落,但,她又何須意外?他若真點頭說「是」,她才該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犯傻了、發夢了。
就連先前在烤鋪里,他听見她說︰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假的。
他沒有多余反應,只是輕聲回她︰先吃吧,我替你剝蝦殼。
蝦殼她可以自己剝,她情願他啥事也甭忙,只要回答她就好。
可暗地里又怕他的答案,不是她想听見的那一個。
夠了吧你,無雙,在你利用過他、傷害過他之後,你還奢望他能寬宏大量,與你當做不曾發生過芥蒂?
溫潤似玉的嗓,帶有春風般的暖笑,眉目俱柔,說完了「不是」後,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才補上︰「我還沒能開始追求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你可以學鰉公子,天天上門吃粥,也能學鰲大叔,日日來買藻籃呀!」小魚娃見識寬廣,每回都瞧見鰉公子和鰲大叔的殷勤,現學現賣,說得像自己經驗豐富。
「那是追求金鱺姊姊、銀鱺姊姊的做法,你是叫他天天來讓無揍的嗎?」額上寫個「六」的魚娃啐他。
「無雙凶巴巴,你送花送草,她才不看在眼里,不然大鰻他二叔,就不會被無雙給摔了出去!」「三」魚娃鼓動著魚腮道。
「送吃的也沒用,懶蟹他伯伯,不就是另一個教訓?」「五」魚娃也插上嘴。
「對,沒人追得上無雙,幾條命都不夠死!」「六」魚娃堅定地說。
「無雙根本不算是女人!她比雄性還凶猛——」
幾個魚娃口中的「無雙」,凶悍無比,不懂風花雪月,沒有女子嬌態,更不像那種嬌滴滴的水娃兒,惹人憐愛,要人保護——
酸貶她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根本不算是女人」的無雙,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奔馳過來!
七只魚娃連心想「死定了」的功夫都沒有,眼看就要被無雙痛扁……
他們只只閉眼,等待拳雨落下。
等呀等,皮不疼,肉不痛,連掌風也沒掃來,「一」魚娃悄悄地睜開了眼,偷偷瞄著。
無雙人是站在他身旁沒錯,可是手與腳……很忙,忙得沒空招呼七只魚娃。
她的手,正環抱在霸下的勁後,像兩條藤蔓,牢牢地交纏著他。
因他坐著,她也跳坐在他腿上,腿兒雖沒繞上他的腰,但是懸掛在兩旁,亦是無力逞凶。
她緊緊抱住他,埋首于他的肩膀,深嗅著他的氣息。
仿佛失而復得一件最珍視之物,任憑誰說誰看、誰又在指指點點,也不願意松開半寸。
我還沒能開始追求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他這麼說,她又驚,又喜,又激動。
她還以為,他再也不願原諒她了……
豈料,他還肯喜歡她,還想……追求她?
「不是說還沒追求嗎?她已經撲上去了耶。」
「這股急呼勁,是有多饑渴?」
無雙才不理,不听那些閑言,大孩子們的戲謔、小娃兒們的笑語,一點都不重要,她只管自己的心。
雀躍、喜躁、幾欲欣狂的心。
「你,這是答應了嗎?」霸下失笑,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卻也無法視以玩笑。
她的呼吸急促、炙燙,就在他頸間熱著。
方才她飛奔過來,那眼,淚汪汪的,還烙印在心,他無法調侃那樣的她。
貼在肩上的螓首,很用力、很用力地點動,生怕遲了些,他便會反悔,一切不作數了。
「我什麼都還沒說。」他的唇,與他的耳殼相距不到半寸。
她在他胸前抬頭,雙眼雖紅,有兔眸般的柔亮,卻又堅決如鷹,柔與剛,矛盾,但毫不突兀。
無雙揚著聲,一點也不嬌怯,甚至還有些惡霸︰「你說了!你說,你還沒能開始追求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這里證人一大群,你不可以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