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病患,總能得到獎勵。
半個月後,她終于能憑一己之力,從床上坐起。
又半個月,她站在窗扇前,回過眸,與推門而入的金鱺相視,金鱺激動到泣不成聲。
「再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回圖江城,那些陷害小姐的人,定會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銀鱺迫不及待想瞧瞧他們的嘴臉。
「咱們也離家好些時日了,過段時間沒人來關懷過小姐……雖說不怎麼意外,但仍是覺得人情冷暖。」金鱺一嘆。
「大概,有人以為,我們回不去了吧。」銀鱺輕哼。
當初,他們被當成燙手山芋,給丟來龍骸城,圖江城主美其名,為愛女尋遍奇醫,實則不過是將她的死活,拋給旁人去理睬。
「哼,咱們就大搖大擺的走進圖江城門!」銀鱺補上豪語,只是這邊討論熱呼呼,那一端,卻是雲淡、風輕。
「我不回去。」無雙的口吻,仿佛說著「我要喝水」那般稀松平常。
她尚不便久站,雖然窗扇熒光美麗,海景綺媚,她也只能稍覽,站了片刻,便步履蹣跚坐回長椅上。
金鱺銀鱺當自己耳塞,沒听個仔細,可一人听錯還行,兩人皆錯,恐怕錯不在他們。
「小姐……你剛是說,你不回去?」金鱺想再度確認。
「嗯。」無雙背靠圓鮫枕,臉上是淡淡的、任何事業提不起勁的神情。「我不想回圖江城,那種勾心斗角的日子,我膩了、煩了、再也不願去沾。」
那種喝一口茶,吃一口飯,都得擔心其中有毒的忐忑和提防,她不想要了。
她最不想要的,是在圖江城的那個自己,渾身帶刺、武裝強烈,無法對誰推心置月復的自己。
反正,從她離開圖江城,多數人便認為,她沒機會再返回,如今只是順了他們心意,也不會有誰在意她的落腳之處。
「小姐不回去……那,小姐要去哪?」
「我也還沒細想,只是很確定,我不會圖江。」
金鱺與銀鱺面面相覷。
「你們還是可以回去,不用跟著我不可。」無雙看出他們的遲疑。
「銀鱺不放心小姐一個人。」
「金鱺也不放心……」
「我又不是三歲孩童,自個兒能照顧自己。」
「小姐是打算留在龍骸城嗎?」銀鱺再問。
無雙沉思,好半晌,才搖搖頭。
「不一定,至少不會留在主城……我若不走,他也不肯回城,我佔著這兒,反倒害他有家歸不得。」無雙仍是相同的淡然,只是說著說著,眉心烙上了細痕、淺淺的。
為了她,他連治眼疾的藥都略過,不肯回龍骸城來吃,真傻,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小姐是指八龍子……」
「還能有誰呢?」無雙連苦笑都藏得極好,不願示人。「你們兩個,空閑時,可以開始打包行囊,說不準……過幾日便要走了。」
「這麼快?!小姐的行動仍不便哪——」
「到哪都能修養,不是躺,就是臥,沒什麼兩樣。」無雙意興闌珊。
「可是小姐……咱們要怎麼過活?出門在外,萬事要靠自己……」銀鱺仍心存不安。
回圖江城,雖然日子戰戰兢兢,好歹也是主子,吃喝不愁——只是吃喝進肚里的東西,有沒有加料,不敢打包票。
「做個小生意,賣賣小玩意兒,能糊口便好,再不然待我痊愈,我就用這身功夫,去打打獵,捉些魚蝦,要賣要自食,應該都能過得去。」無雙還沒考慮得那般長遠,隨興說說。
「我會熬洋草粥!」金鱺立刻揚手,自告奮勇。
銀鱺則認真想了想,才道︰「我會編長藻藍。」
「那好,我們一邊賣洋草粥,一邊賣長藻藍,再順道賣漁獲,就算生意不好,起碼也不會三樣同事都虧吧。我還能找塊空地,教教魚子龜孫打拳、練身體……」
無雙勾勒的遠景,好似已在眼前,而日後是否會遇上阻礙,或挫折,她壓根沒事先煩惱。
並非她過度單純、樂觀,只是相較于圖江城,身體上的辛勞,遠不及內心的復雜的算計、虛偽的應付,來得更累人。
安逸,是她此刻最渴望擁有的。
「總會找到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的方法,你們說是吧?」她對金鱺銀鱺露出一抹淺笑。
隱約的期待,同時在金鱺和銀鱺的心里,萌起來芽。
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听來多簡單,但對圖江城長大的她們,是多難以想象的心願,真的可能做到嗎?
「至于擺攤的本錢,先找龍主借,賺了錢再還他,區區貝幣,他應該不會吝于救急。」這一點,無雙導師想得很精明。
「小姐,我們住到外城吧,上回我和金鱺逛到那兒,還算熱鬧,各類物種混居,倒也相處融洽,雖隸屬龍骸城,可又與主城有段距離……」
「也好,下回我跟你們一塊兒去瞧瞧,若滿意,便尋個落腳處,接下來……就是離開這兒了。」
她前腳一走,他便願意回來了吧?
這實情,想來也傷心,但再一轉念,他能回龍骸城好好休息,與關懷他的家人相聚,更是喜事一樁。
她早點走,讓他早些回城吧。
不願再見她,又何妨……
不到七日,主僕三人,行囊輕簡,離開龍骸城,展開新生。
那一天,海清水暖,似極了人間初春。
無雙步履慢,仍有些遲緩,但已毋須攙扶,經過回廊亭時,她停步,遠眺城東之景。
這方向,她與他,曾在夜晚里,並肩坐著共賞過。
當時,感覺好美、好寧靜、好心安,物物皆順眼,無論一株海草、幾團沫泡、幾絲光線,都是美的。
如今……只覺遙遠。
無雙收回眼,步出回廊亭,一小步一小步,走往城門。
同一日,霸下由海仙洞歸來。
他從另一條階拾步而上,來到亭中,不由得暫歇。
城東,光景遼闊。綺麗依舊,海中之城,水光粼艷——雖然他只能分辨光與景,黑灰白的交織,即便如此,那景色仍是美的。
依稀隱約看見,不遠的廊欄上,作者大膽說「因為,我想追求你」的姑娘,以及呆在當場,驚訝不已的自己……
當時的姑娘,灰撲撲的,她的膚、她的發、她的人,在他眸里,看不見半絲色彩,淡淡的灰,帶著些白,浮在她雙腮,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羞怯怯的……女敕紅。
也許,姑娘根本不曾臉紅,是他自己憑空想象了。
霸下斂起眸,踩上亭階。
兩道長廊,于灰廊亭中短暫交會,一錯過,一階蜿蜒右上,一階筆直左下,走向迥別之處。
一如她和他,錯失聚首,走向階的兩端,各自遠揚。
「算得真準,她一走,你就回來了,你是埋了眼線,監視她一舉一動?」
兄弟許久不見,自然要找出來聚聚,喝喝茶,閑磕牙,配盤海瓜子,再順便調侃兩句。
四龍子做代表,笑哧響亮。
霸下自知逃不過,也乖乖就坐,由著他們問。
「踫巧罷了。」他未料到她痊愈得如此快,已能行走,甚至離開了龍骸城。
不過……他很替她高興。
「不是故意避開她?」五龍子鳳眸輕揚,充滿戲謔。
「呃,不是。」
「連說謊都露餡。」那一聲停頓,出賣了老八。
「……最初,我卻是存著念,想著暫且不見,雙方稍稍冷靜下,也好過見了面,彼此尷尬。」霸下不瞞眾人,一開始是有「故意」的想法。
被「熱烈追求」的他,前陣子的喜樂、難掩的愉悅,現下全成了諷刺。
遭人戲笑,他不是很在意、不去听、不去睬,便無事了。
但他處于城內一日、他的存在,時時提醒著眾人,去指責無雙所做之事,不如暫時隔開的好。
「本也打算早些回來,一則巨獸傷勢未愈,二則……有人企圖闖入海仙洞,盜食仙果,那些斑蚊魚體型小,無孔無入,鑽著岩縫,數量又驚人,打完一群,又來一群……」霸下的解釋,沒幾個兄弟听進去。
四龍子還在啐笑︰「區區一只小龍女,把你嚇得不敢回家。」
「都說了是斑蚊魚之故……巨獸掌再厚、牙再尖,面對小蚊的魚群,也束手無策。」霸下重申。
「人家腿一好,馬上拍拍臀兒走人,干淨利落,揮揮袖,不帶走半朵浪花,臨行前,還敲了父王一大筆貝幣。」九龍子撇了唇,輕哼。
看來,兄弟們對于他如何趕跑斑蚊魚、護住仙果、盡忠職守……全然沒興致听,是吧?
「她本就是來治腿,治好了,回家也屬正常。」霸下不再提斑紋魚,徒費唇舌。至于,敲了一大筆貝幣?回圖江城需要盤纏嘛。
「她倒心狠,利用人便罷,走時沒留個謝字,再不然說聲抱歉亦可。」這也是其他龍子最不諒解之處。
霸下倒不以為意,謝與不謝,有何重要呢?
「要不是她頭幾日,表現還差強人意,我就真對她不客氣了。」清蒸蟹腳,在九龍子手中清脆折斷,吻合他語意中騰騰的殺氣。
「表現?」霸下不解。
「她倒海仙洞外,強扳佛手,想開門進去救你出來。」九龍子當時好奇,尾隨去看,人未現身,站遠遠地,瞧她瞎忙些啥。
「原來,海仙洞外,那些斷損的兵器,是她……」霸下只當做是有不肖之徒,在洞口動起武,所以出了洞口,瞧見滿地凌亂,也不加留神。
「用武力不成,改在洞外喊叫,八哥你故意不理她,對吧?」
「我沒听見洞外有聲音。」霸下已皺起了眉,想象著她在洞門外,奮力嘶喊的情景……
佛手門一閉,里外兩世界,聲響傳不進去的。
「你們沒告訴他,我在洞內一切皆好嗎?」他投以責難的眸光,環視幾名兄弟。
「嗯?我們沒說嗎?」九龍子腦袋一歪,將問題拋給五哥。
「應該沒有吧?」五龍子接續,也學著歪腦,丟給四龍子。
「我不記得這件事,沒人交代我要說呀。」四龍子撇的干淨。
「……」六龍子沉默如昔,置身事外。
「竟連大哥也……」霸下真想哀號了。
大家就這麼想欺整她嗎?
難以苛責,也無從苛責,他們的不平,全是為了他。
「沒想到,她會那麼做……」
到海仙洞外,強行開門,還吼到幾乎失聲——據小九方才補述,以戲謔的方式,重演他所見所聞,假扮那幾日的「無雙」。
笑著演,她的心急如焚;嬉著扮,她的拍門吶喊。
看得他……很心痛。
「小九,好了,夠了。」那時,他低著嗓,語輕,言重,出言制止。
許是他的眉目過于繃蹙,許是他的表情充滿肅穆,兄弟們收起了玩興,不再以此胡侃,直至聚會散去,無雙之名不曾再被提及。
一切,回歸了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