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老八他又瞧不見仙果的——」
四龍子大嗓門欲嚷,嚷了一半,被二龍子頂肘一撞,撞掉了話尾。
原來,眾人所談論的「那一位」,正腰套氣沫,站在不遠處的貝橋,不願更加靠近,卻遙遙望向這兒。
望向霸下。
她的倔性子,不是會加入此類聚會,尤其她帶著殘缺,更不想被眾人加以注目。
「八弟,你過去吧,別讓她久等。」大龍子善解人意,明白霸下的眸光也已飄遠。
心思既已不在,人還留于此處,亦是枉然。
「嗯……」霸下報以歉然一笑,拋下自家兄弟,換來幾聲嗤哼,他選擇充耳不聞,緩緩走向無雙佇足之處。
她見他步來,立即旋身,往貝橋那端游去。
他不急于追上,維持著緩行,一步一步,沉穩、踏實。
兩人一前一後,她靠著氣沫,無法游快,他用的,終是趕上了她。
「你找我?」他與她並肩同行。
她靜默游著,良久,才點了點頭,停步,一回首,就往他懷里硬塞了一包東西。
真的是「硬塞」,丟過來的力道很扎實。
「這是……」凶器?
當然不是。
霸下打開布綢,看見包在里頭之物。
「衣裳?」襟邊還滾著海絨毛,看上去頗為溫暖。「你做的?」
「怎、怎麼可能?!我對女紅一竅不通!是金鱺銀鱺做的,我……只挑了料色。」
本已準備好的說詞,離了嘴,全數走調。
她早就打算好,要騙他,要將功勞一把攬下,贏得他的贊揚。
謊,卻說不出口。
「我想也是。」他笑,「你要真說是你做的,我才要生疑呢。」
她的不賢不淑,是有如此……惡名昭彰嗎?
無雙挨了悶棍似地,犯起嘀咕。
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沒啥好反駁。
「我覺得這顏色適合你。」
「我適合白色?」他自身並無獨特偏好。
「你瞧仔細些!明明是月牙色!」
「呀……確實是。」他撫過料上布紋,指月復下是細膩的雲樣。
「淡淡的色澤,雖不搶眼,卻很襯你,干干淨淨中,又帶一絲蜜金,沒有滿黃刺目,也不似純白單調……」
無雙的眸光落向他手中衣裳,口中所言亦是衣裳,但同時,仿佛說著的,是他。
「是這樣嗎?沒人如此說過……」霸下喃笑著,下一個動作,竟是月兌上衣物,那襲濃綠色如大片藻茵的長褂,再換上她所贈之衣。
「料,輕軟;海絨,致滑,真暖和。」他贊道。
「果然適合。」她瞧了滿意,螓首直點,伸手撫整他手臂衣痕、梳妥絨毛,欣賞著衣裳在他身上帶來的成效。
這……也是為了仙果,才強逼著自己,要做出討好他的行徑嗎?霸下不由得想起了小九之言。
若是,便太為難她了。
費心挑布料、想說詞、還得面露贊賞,即便不覺好看,也要昧著心,口吐良語。
「謝謝……」為此,霸下開口致謝。
謝她的用心,也謝她的苦心。
「你每回說謝謝,不覺好見外嗎?」
送花也謝;寫情詩也謝;贈衣裳又謝,謝個沒完沒了。
她做這些,可不是為了他的道謝。
「你喜歡嗎?」這對她才重要。
「喜歡。」他誠實回,發自內心,接著又說︰「但下回別再麻煩了,我不缺衣裳。」
「你不缺衣裳,但缺『合適』的衣裳。」她話說得既直且毒,眼神好氣又好笑地睨著他。
「無須特別為我,而勞心這麼做,我已答應你的追求,自是不會食言。」霸下以為她考慮的是這件事,因而他面帶輕笑,安撫一般輕聲說著,要她寬心。
無雙皺起眉。
他的話,扎了她的胸口,微微一刺,想回嘴,說她做得心甘情願,又覺得他沒說錯,她的目的已達到,實在不用……浪費功夫。
該要為他的保證欣喜若狂,卻莫名地更惱了。
胸,好悶。
心,悸痛著。
怪哉,明明只是那麼幾句話,怎會讓她感到……痛楚?
是因為,他讓她覺得自己好罪惡、好骯髒,用意不良,所以她的良知,正隱隱作痛?
「無雙?」他察覺他的反常,投以關懷眼光。
「沒什麼……」她搖頭。
總不能說「我的良心作崇,正在發痛」吧?
原來,良知疼起來,竟是這麼痛……
驀地,那股刺痛擴散了出去,震顫了她的手臂,再到手腕、手指……
不對勁。
疼痛的部位已經不單單是胸口,仿佛渾身遭到蛩噬,既麻又刺。
這一回,霸下清楚看見,她臉色轉白,額上一片汗涔涔,不用廢言多問,也知道她正處于劇烈痛苦之中。
「無雙?!」他探出手扶住她。
她冷得像塊冰,身軀因忍受痛楚而隱隱顫抖。
骨髓深處,波波涌來的痛,如潮似浪,尖銳、厲冷,一陣甫退,一波又襲來。
她不知曉「良知發作」是何滋味,但她很肯定這痛,她嘗過,她熟悉——
是了……融筋蝕骨。
怎會在此時發作?
何須意外,它一直存在,自始至終,蟄伏著、潛藏著,等待時機,要將她蠶食殆盡!
日前,金鱺銀鱺忙于制衣時,她便暗感不適,但當時以為是郁悶,以為是自我嫌惡而致,並未多加在意,豈料……
上一回,它奪去了她的腿,這一回,它又要害她失去什麼?
雙手?視覺?听覺?嗅覺?
還是……再與霸下見面的機會?
若死去了,便無法再看見他。
「無雙——」
霸下不敢遲疑,當下抱起她,直奔藥居。
千萬……別是他想的狀況,最糟糕的狀況——
她,毒發了。
「如何?」以最迅之速抵達藥居,他問向魟醫,後者臉色好凝重。
魟醫取來一只螅管,管身填滿濃藥,脹得飽圓如球,螅口靠近無雙的腕脈,癢立刻吮住,咬破膚肉,緩緩地注入濃藥。
霸下靜目肅穆,看著螅身變化,藥液越少,她的神色亦漸漸松懈。
來藥居的途中,她痛到放聲慘叫,用他從未听聞的淒厲,嘶扯著喉,聲破、嗓啞,他不得不出手擊昏她。
失去意識,總好過清醒地承受痛苦。
「之前的藥效,似乎……逐漸抗衡不了『融筋蝕骨』的毒性,得再加重藥。」魟醫難得嚴肅。
「你無法解嗎?」
「……屬下盡力了,以為方子可行,確實剛開始有,看起來也有成效,但藥性卻日益減弱,屬下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不是藥性減弱,而是……毒性增強了。」霸下沉沉地道出猜想。
「這『融筋蝕骨』著實棘手。」魟醫搖頭嘆氣。
霸下望向她,她長睫閉合,眼窩淡淡的黑,吐納尚算平穩,唇色仍白。
他按捺著想伸手過去,踫觸她臉頰的沖動,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力道,會踫碎了她。
「不知小姐何才能醒,還是交由我們來看顧吧。」金鱺與銀鱺在一旁佇守已久。
霸下沒動,維持同一姿勢,凝覷她,眼眸眨都不願眨。
金鱺銀鱺兩人又喚了一次,他才緩而輕地輕吁出一口氣,像低嘆︰「好好照顧她。魟醫,你與我來,有件事想請教你。」
「是。」魟醫尾隨霸下的腳步,出了房門。
金鱺和銀鱺交換了一記眼神,由銀鱺上前將房門帶上。
「小姐這回的苦肉計,演得真好。」金鱺把聲音壓低。
「連我都差點給騙了過去。幸好,在圖江城,這類戲碼,咱們見怪不怪,什麼吐血、昏迷、瘋癲,全能造假出來,區區毒性發作,小姐當然演來惟妙惟肖。」
「但……小姐怎麼還不醒來?」
「應是八龍子手勁太強,劈暈了過去。」沒真病,也給劈出病來。
「要是八龍子肯自動自發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費周章,演上這一出。」
「還挨了皮肉痛,吃八龍子一掌。」若不成功,豈不吃虧。
兩人憑著推敲,猜測出無雙的用意,雖未向無雙求證,大抵也八九不離十——小姐是想利用八龍子獲取利益,而八龍子身上,最具有價值的,便屬仙果了。
「他與魟醫有事相談,說不定,談的就是仙果。」
「但願如此。」銀鱺衷心希望小姐能早日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