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苦,是不是換了方子?」
無雙飲下一口,隨即皺眉,將藥碗挪離唇間。
「沒有,與先前仍是相同的。」魟醫連忙回稟。
「但苦了很多……」她五官扭成一團,嘴里苦澀不已。
「吃顆梅子。」魟醫將盛梅的小碟快手推到她面前,她丟了顆入口,兩道眉沒松反緊。
「好酸——」
「咦?這梅子……也是龍女吃慣的呀。」魟醫一臉無辜,嘴里含糊著,氣虛嘀咕,沒膽說得太響︰「同樣的藥,同樣的梅,同樣的滋味,之前不喊苦、不嫌酸……今兒個,全有怨言?」
沒錯,什麼都一樣,只除了……對坐之人。
不是霸下。
是害藥更苦、梅更酸、她的心情更惡劣的——魟醫。
再者,並非「今兒個」,而是從霸下離城那一日,開始……
藥苦,梅酸,胸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天過後,逐漸加劇。
「師傅,八龍子的藥丹煉好了。」一旁龜徒孫來報。
「快些派人送去吧。」魟醫吩咐下去。
「……」無雙默默揚睫,淡淡地覷了一眼,又垂下,靜靜听著。
「這回八龍子真迷糊,要離城,也不先來取藥,他還是頭一回忘了這事兒。」龜徒孫已走,魟醫還在叨念。
「……他,什麼病?」
她問,但問得又淺,又小聲,似呢喃;似不經心地,將心中存在許久的疑慮,誤吐而出。
魟醫一時不聞,沒立即回應她,仍念念有詞。
她又問了一遍︰「霸下生了什麼病?」
「呀?龍女是同屬下說話?」魟醫回神,滿臉茫然。
她瞪他一眼,狠狠的。
原來不是他幻听哪……
「沒想到龍女也關心八龍子。」
還以為你冷血、無情、脾氣壞,兼自私自利,旁人死活全不理咧……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魟醫無意說了一句,換來無雙停頓,動作與思緒,皆因此語,瞬間怔呆。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
自到龍骸城治傷,有哪只龍子關懷過她?
她這「表妹」,關系太遠太淺,若立場互換,她也不會去在乎,有哪個「表哥」是傷是殘,她亦會如同他們,不理、不睬,由著自生自滅。
偏偏霸下不吝付出,待她……體貼,囑著湯藥,盯著療養,還牽著她漫步海潮小徑……
「八龍子沒生病,只是有些小困擾,無礙的,就是日常間麻煩了些,比起……」魟醫突地消了聲。
「比起什麼?」她追問。
「不,沒事、沒事。你瞧,八龍子生龍活虎,哪像有病之人?」魟醫只是笑著。
「所以,他吃的是補藥?」她听見心里深處,傳來了松口氣的吁嘆。
她本還擔心他遭誰所傷,導致需飲藥度日……
「算是,算是。」主子的私事,不好多言。
「那……」就好。
沒出口的兩字,她默默喃于心中,但藏得住言語,卻藏不住臉上顯露的淡喜。
藥雖苦,無雙仍一口一口飲盡,這回沒口出怨言。
藥盡碗空,她擱下碗,輕拭唇角,眸一抬,瞅向魟醫,淡道︰「算算,我又快喝了一個月,似乎感覺不到成效。」連一丁丁丁丁點的進展,都沒有。
這段時日,憑借腰上氣沫幫助,她無須像個廢人,時時賴人攙扶,氣沫的使用方式她已能掌握,自個兒游上一段路,不成問題。
但,那並不代表,她對于自己雙腿的痊愈,漠不關心。
魟醫一臉心虛,掩蓋得不夠快、不夠扎實,清楚落入她的眼中。
「屬、屬下替龍女診脈瞧瞧。」
她伸手,由著魟醫按診,他一面細探,一面振笑疾書,寫了好些藥材名。
「屬下再添幾種藥,試試能否解毒……」
「先前喝下的還是解不了?」她問,絲毫不見驚異或打擊,全在意料中。
「『融筋蝕骨』本屬無解之毒,屬下也只能反復試……」魟醫面帶愧意,醫者,無法治愈患者,是最大恥辱,而且他也害怕,實話實說會令患者失志,所以他忙不迭補上︰「這藥,還是得喝著,『融筋蝕骨』的毒效一直都在,至少壓著它,不讓它蔓延,否則,豈止雙腿……」
他不是恫嚇她,只是如實陳述情況。
「海仙洞的仙果,能解嗎?」她倏然問道。
魟醫呆了下,「這……龍女怎突然這麼問?」
「問了,自然是想知道答案,能,或不能?」無雙神情沒有太大起伏,閑聊一般。
「屬下不知……沒試過之事,屬下無法回答。」
「不曾讀過相關記載?」
「讀是讀過,也不知是否屬實……」
「說來听听。」
她一派「我今日很有空,能听你慢慢說」的閑逸,魟醫明白,她是非得要听個答復,他無法推拖,便回道。
「听說,仙果之中,紅主補,橙主脈行,紫主疫,黃司五味,綠、黑、藍、靛主毒,各色再細分深淺,艷赭主養氣,淺赤主體魄,中赤主舒筋;濃橙主周流,淡橙主通脈……」他手邊無書,只能描述個大概,畢竟奇色太多,足足三十余類,他無法一一牢背。
「挑主解毒的說。」她對其余仙果沒興致去弄懂。
「解毒的話……」魟醫沉忖,想了好片刻,才回道︰「青系為主,冰青解痢毒,水青解熱毒,油青解邪毒,濃青解蟲毒——」他背誦一般,又念了好些種的「青」,還沒能全數說完。
「可以了,我大抵明白了。你有空的話,找出載有描述的書籍,讓我也增長見聞,順便解悶。」無雙心里已有初步了解,不再追問,向他討書看。
「這當然沒問題,回頭我去把書找出來……龍女應該不會,嗯,想拿仙果試試吧?」
她沒應聲,只是回著著魟醫。
「取書容易,取丙則不然;增見長聞無妨,犯下竊罪……可不好了。」魟醫拈須道,說得婉轉客氣。
希望他的提醒,不過是多此一舉。
兩人互視,他揣測她的心思,她則審覷他的反應,彼此皆若有所思。
最後,無雙牽起淡笑,唇角上揚,柔化了眉眼。
她首次在魟醫面前,笑得如此甜美。
「嗯。」
連頷首,動作都輕柔得像水草。
嗯,並不代表允諾。
充其量,不過是隨口一應,後頭還能添上許多涵義——
嗯,管你的。
嗯,我偏要做。
嗯,沒你的事。
諸如此類。
無雙那聲「嗯」,正巧以上皆是。
特別是,此時此刻,讓她更加篤定,自己的念頭,正確無誤!
沒有比現在,更教她痛恨這雙……無力的廢腿!
因了無睡意,夜里興起,自行離了床,沒擾醒金鱺銀鱺,依靠氣沫浮力,到尾外散心,豈料……
慘事發生。
她腰上的氣沫,被一只突然竄出來的針包豚,撞弄破,導致她淪為此刻狼狽模樣。
「可惡!連爬回去的力量……都沒有!」
她雙掌掄緊,捶向岩地,一次又一次。
無論力道多猛,遠不及胸膛憤懣,以及……窩囊。
她站不起來!
她沒有力氣!
她怎會變成這樣?!
她不要變成這樣……
她不要這一輩子只能匍匐于地,仰靠他人攙扶,變成無用累贅!
雙拳傳來痛楚,已捶打得通紅,無雙仍不停手,發泄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加上她不願呼救,不想被誰看見這般難堪姿態,只能伏在岩上,吁吁喘氣。
與其如此,她不如豁出去,賭上一把!
用偷的也好,用騙的也罷,能拿到仙果一試,什麼都值得!
她要她的雙腿痊愈!
「這麼晚了,你睡在這兒,不嫌夜涼嗎?」
一雙鮫絲履,有著最鮮艷的橙黃色,步入她的眼簾間。
在寂夜里,聲音充滿暖意,既不疾,又不徐,低吐著笑。
是霸下。
他蹲,一身風塵僕僕,該是甫回城,尚未回房休憩。
比起被看見窘況的惱,沖上鼻腔,酸了眼、扎了心的,是一股……想哭的委屈。
想向他泣訴,殘缺的不便,永遠無法治愈的懼怕,還有,碎散的自信……
無雙強忍眼里涌發的水霧,不許那些懦弱的玩竟兒滑出眼眶。
「原來,是氣沫破掉了?」他欲扶她坐起,她僵著沒動,他耐心足,未加催促,只是靜待她主動伸出柔荑。
她低著頭,默不作聲,好半晌,才揚睫覷他。
他唇邊那抹笑,緩緩加深,停在她面前的手掌,懸在那兒,不曾挪開。
無雙烏眸深邃,閃過一絲亮,忽爾,點亮了眼中光彩。
她要她的雙腿痊愈!這念頭就是她眼中的光。
想取仙果,霸下,是關鍵。這聲音又重新響亮。
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不,她絕不!
她伸手,右荑擱進他的掌心,由他攙起她。
「你不會做氣沫泡泡?」
「我做的一點都不牢靠,游沒兩步便會破了。」
他動手要再為她凝出氣沫,被她阻下。
「腰上繞著氣沫,睡時還是得取下,別那麼麻煩,抱我走一段路,行嗎?」她做出要求,聲軟、清甜。
「好。」他頷首。
區區幾步微距,加上她身子又輕,他絲毫不覺累贅。
霸下打橫抱起她,她的重量教他眉峰微籠。
好輕。
「我一點都不輕。」她回應他,他才發覺自己不經意間將感觸說了出口。
「我幾乎感覺不到重。」雙手捧著她,比捧根羽絨差不了多少。
「被一個將螺轎扛上肩,面不改色,汗不濕襟的人,夸贊『感覺不到重』,真是開懷不起來。」無雙睨他一眼。拿她比螺轎,她當然輕得多,否則,豈不成了大母鯨。
他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