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苦呢?」況未然長嘆了一口氣。
「我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癱在地上的司徒臻得意地笑著,「所以中了我的冰心蠱的你……這輩子……只能乖乖待在我身旁了……」
「我誰的身旁……也不待……」用力撐起自己的身子,況未然咬牙一步一步地向黑暗深處走著。
「那你就等著……每逢單月十五……那連續三日的椎心刺骨之痛吧……那你就等著……那不知何時……生命將走向盡頭的……無助與絕望吧……那你就等著……」
完全不顧身後司徒臻的嘶喊聲,況未然踉踉蹌蹌地走著,直至走到全身再無一絲氣力後,終于跌坐在地。
可他還是盡全力抬起頭望向雲莃所在的方向,想著那名柔柔為她編辮的灰衣男子。
他緩緩闔上眼眸,任過往與雲莃相處的片段不斷在眼前游走,任最後一次相見時她說過的話,在他耳畔來回輕蕩——
我完全不需要一個因歉疚、憐憫,甚至同情而來至我身旁的男子,讓我明白,原來我是一個這樣值得他人可憐之人。
其實,就算到了此時,況未然依然無法為自己提出辯白,因為一開始的他,確實心懷歉疚,確實心懷擔憂,擔憂她的未來,因他而改變。
因此始終惦記著她的傷的他,盡避跟隨著爹四處人道救援,盡避身背多國通緝,居無定所,但只要有空閑之時,他一定會悄悄來到女兒國,隱姓埋名地打探著與她相關的消息,想知道,她快不快樂?開不開心?傷勢好些了嗎?
她慢慢長大了,由一名少女,成長為一名靈氣、聰慧、月兌俗的內斂女子,原本晶亮、活潑的眼眸,幾乎都停留在書冊之上,原本時時笑逐顏開的小臉,變得清冷淡雅,原本她日日流連的馬球場上,再見不到她的身影,原本征戰沙場的夢想,變得那樣遙遠……
他不舍、他心疼,所以在天禧草原已然和平之後,他來到了她的身旁。
一開始,真的只想一輩子做她的朋友,替她分憂、為她解勞、逗她開心,縱使相處過後,已徹底為她心動,但他寧可壓抑著自己,只怕嚇著了她,讓她就此逃開。
是的,他心動了,為這個與他記憶中有些不同,卻處處散發出另一種迷人風采的雲莃穆爾特。
她的眼眸雖然幾乎都停留在書冊之上,但是他發現那並不是為了逃避與他人對視,而是真心喜愛後的全然投入,因為當她抬起眼眸望人時,眼神一點也不會閃躲,而且依然那般清澈、晶亮,含笑時,更隱隱讓人心跳加速。
她原本時時笑逐顏開的小臉,雖變得清冷淡雅,卻並不是冷漠,而是一種因自信、堅定、執著于自己的工作而散發出的獨特知性氣質,雖沒有如願成為一名將軍,但若在將軍與女尹之中讓她選擇,他相信,她一定毫不考慮地選擇她熱愛且擅長的女尹之職!
她雖不再日日流連于馬球場上,可她卻不時的出現在虹城的街道上,因為她熱愛偽裝視察民情,所以有時的她是個老嫗,有時是個樵夫,有時是個商販,甚至有時還是個風情萬種的艷色青娘。
那時的他終于明白,她不是沒有朋友,她只是選擇自己想要的朋友,她不是退而求其次地成為今天的雲莃,而是自己選擇成長為今天的雲莃!
那時的他也同時明白,自己的歉疚、自責,甚至憐惜,于她來說,根本都是不需要的。
但已遲了,因為他已深深為她心動了——
他喜歡望著她專心致力于工作上的模樣,喜歡望著她淺淺輕笑時,或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的動人笑渦;他喜歡她坐在大樹下時,優雅又慵懶的坐姿,更喜歡她與他斗智時,那格外開懷與明亮的眼眸,他喜歡……
若不是那一日,她身中蠱毒,而他忍不住憂心竄身而出,或許,他們會是永遠的朋友。
那日之後,一直以為她不會再出現了,但在兩個月後,她又來至他的眼前,望著他的眼底有著一抹不舍時,他便下定了決心,一輩子陪在她身旁,無論她的心中,有沒有他……
他要給她她該得到的一切,他要給他所能給予的一切,而他真的這麼做了,然後在望見她的笑容、她的青澀、她的絕美、她的淺淺依賴之時,感覺到了何謂幸福。
之所以一直沒有真正佔有她,不是不想要她,是因為他明白,她雖習慣他的存在,卻未像他一般痴狂地眷戀著他。
正因如此,盡避渴求她已疼痛到幾乎無法按捺,他仍舊不敢造次,就怕有一天,她找到了心中真正的歸處,而自己的存在,阻礙了她……
但他告訴自己,就算到了那時,他還是會繼續一輩子默默守著她,只為在她累了、倦了、傷了的時候,有個可以回來的臂彎。
其實,他如何不奢望她能戀上他?如何不奢望在他的全然溫柔與寵溺下,有一天,她會愛上她?
所以他傾盡所能地呵護她、保護她,還設下了那尋人游戲,只為讓她能習慣在人群中尋找他、感覺他、發現他,然後在她的眼眸真正為他而動時,將所有一切都告訴她。
但那灰衣男子的出現,讓他明白,奢望,終究只是奢望。
一直一直以為,真的可以一輩子的,可終究他的陪伴,只能到這里了。
幸好,她沒有眷戀上他,幸好,她沒有再找尋他,幸好,她終于等到了她要的幸福,幸好,那個可以任她盡情淚流的男子,終于來到了她的身旁。
而他,總算可以在離開前,給她他最想給她的一切,無論往後她的記憶中,是否還有他。
無視口中不斷嘔出的鮮血,況未然淡淡的笑了,笑得眼眸都蒙朧了。
幸好,遇上了她、愛上了她、愛過了她……
足夠了,真的足夠了,就算這一世再見不著她,也足夠了。
兩年後
一抹深藍走在色彩斑斕的虹城街頭,四周的城民個個不自覺地駐足迷戀地望著這抹深藍,但他們都無意打擾她行進的腳步,因為他們都知道,深藍,表示的是工作中,而淡藍,表示的是休息中。
這是這兩年間,他們與雲莃一起發展出的默契,而所有人,都熱愛這種默契,熱愛這種互相給予對方的信賴與信任。
因為這種信賴換來的,會是一身淡藍色家服的她,慵懶又優雅地坐在茶坊之中,隨口問著「誰會玩九宮圖」時的放松絕美神態,以及那雙望著不管會或不會全舉手的老老少少,那又好氣又奸笑,看似清淡,卻蘊藏著淺淺笑意的溫柔眼眸……
「就按大伙兒議定的結果辦,至于……」
像往常一樣邊走邊與閔師爺談著話,但突然,雲莃口中的話說到一半,卻忽地駐足轉身,然後望著方才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那個身影,緩緩消逝在街道盡頭。
那個背影、那個感覺,好像好像他……
盡避早知道不可能是他,可雲莃的眼眸,依然停留在街道那頭,久久沒有收回。
兩年了,她依然沒有忘了他,沒有忘了況未然,盡避當初那樣難堪的一別後,他們再不曾相見。
人生的課題果真好多,多得她永遠也學不完,而且還總得在傷痛與錯誤中,努力學習成長。
但縱使如此,雲莃還是感謝上蒼,感謝上蒼讓她遇到了他,盡避結局或許不怎麼圓滿。
其實雲莃早明白是自己任性了,任性地將那時對司徒臻的怒火加諸在況未然身上,才會造成如今這無可挽回的局面,讓他如她所願的,永遠不再出現在她的身前、她的四周、她放眼所及之地。
之所以任性,是因為嫉妒了吧?嫉妒著況未然的心間,存在著另一名女子,縱使那名女子,至今已無所蹤,縱使那名女子的王國,如今已全然瓦解。
是的,雲莃知道,知道兩年前西郊山的那場大火,根本是司徒臻惡意所為,當事實真相遭人曝光後,就像骨牌似的,矩團一件又一件的丑事都被翻了出,司徒臻曾經的不義之行,以及與各國政要人物的桃色丑聞,也全成了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
矩團,已徹底崩解,但矩團的精神,卻依然留存了下去,繼續默默在各個需要的地方提供援助,而雲莃知道,那其中,一定有著況未然的努力,即使「況未然」這三個字,從未出現在人們的眼簾中。
如今的他,應該很好吧?應該與他志同道合的同伴們開懷的大口暢飲,然後一起揮汗、一起努力著吧?
至于他是否說服了司徒臻改邪歸正,是否在揮汗、喝酒之時,身旁都會有一名清麗女子相伴,那就不是她能知道的了。
驀然回首,雲莃才明白,自己也曾幸福過,盡避那種幸福,如此短暫,如此夢幻,卻那樣真實。
這一世,她大概再等不到有人會像他對她一般,那樣溫柔、那樣放任、那樣寵溺、那樣全心全意。
可當時的她,不懂,不懂自己的心,不懂他的心,所以錯過了。
而現在的她,懂了,懂得自己當時之所以那般決絕、口不擇言,不僅是為了還他自由,更因她要他的溫柔,是為了二十歲的雲莃,不是八歲的雲莃穆爾特。
真的,她想要的,只是除去歉疚與責任之外的,一點點的真心。
終究,還是穆爾特家族的人啊!就算曾遺忘過,但那份倔強與傲氣,根本就是打骨子里就天生存在的,想賴都賴不掉啊!
眼眸輕輕蒙朧著,因為雲莃終于明白自己其實戀著他,不知不覺地戀著他,戀著那個有著如海般溫柔,卻又孩子氣的男子。
可如今,一切都已成過去了……
「莃大人?」
「抱歉。」由冥想中回過神來,雲莃對閔師爺抱歉地輕輕一笑,「我剛說到哪兒了?」
「說到……」望著雲莃那有些靦腆,卻其實絕美至極、夢幻至極的笑容,閔師爺一時也痴了,半晌後才回想起方才討論的話題,「商丘山的護山工程已幾近完工了。」
無怪向來沉穩的閔師爺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這兩年來,在雲莃身旁的人,都感覺到了雲莃的改變。
這個改變不是很快、很巨大,而是緩緩而來的。
雲莃的決斷依然精確,她的考慮依舊沉穩,而且愈發全面,但她的眼眸,離開書本的時間多了,她的笑容,綻放了,頭發,長了,她臉上的神情,溫柔了,並且有些時候,開始會發呆了。
而她發呆的時候,身旁人經常忘記提醒她,因為那時的她,眼波輕輕流轉時的她,是那樣的清靈、那樣的可人、那樣的令人移不開目光。
但雲莃最大的改變,卻是她再不買燒鵝了,自她不再買燒鵝的那日起,所有人的腦中,也全自動性的遺忘了「燒鵝仙人」這四個字。
「是嗎?那我就去看看吧!」听到「商丘山」三個字時,雲莃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在將所有工作都處理完後,縱馬來到商丘山,細細檢查著每個容易造成土石滑坡的部分,並記住憊該補強之處。
就在雲莃視察完畢,欲縱馬回城之際,突然天降大雨,而且雨勢來得猛烈、驚人,讓她幾乎來不及躲避。
縱使如此,她還是努力尋找著暫時的棲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