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位在城郊外的破茅屋,若真一瞧見她劈頭就是一陣臭罵。
然而,葫蘆壓根也不惱,被罵了也是笑嘻嘻的。
這種責罵,是因為她被擱在心上,就像是走失的孩子總要受家人責罵,可為何她真正的家人卻連責罵都不肯,反倒是冷漠以對?
「好了,若真。」戲武趕忙緩頰,「知道葫蘆姊是在衛家當差不就好了。」
「葫蘆姊?這種鬼話你敢說我還不敢听!依我看,她分明是葫蘆婆婆啦!」若真尖銳地哂笑著,以報她讓他擔心了一夜的仇。
「若真……我真的有那麼老嗎?」她不禁抓起自己的發,灰白得好丑,害她變得好老,而這都是拜小爺所賜。
「很老!比孟婆婆還老!」若真雙手環胸很不客氣地戳破她微弱的希望。
葫蘆聞言,小嘴扁得死緊。原來就因為這臉上的胎記和這頭灰白發,才會教小爺和如霜都認不出她……
「你們到底是在吵什麼?還不趕緊去打水!」孟婆婆從屋里走了出來,口氣不善地低罵著。
葫蘆望去,腦袋恢復的記憶,教她驚覺這位孟婆婆竟就是二娘……「二娘?」
孟婆婆一愣,面色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有幾分驚恐。
「妳叫我什麼?」
「……因為若真說我比孟婆婆老,所以往後我是大娘,孟婆婆是二娘。」葫蘆將她的反應看在眼里,面不改色地解釋著,還不忘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她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在這當頭和二娘相認,反倒不必要,倒不如回衛家搞清楚這些年到底發生什麼事,而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眼前重要的是,她必須先找回她中斷的記憶。
「……無聊!」孟婆婆神色忽白忽青,朝著戲武和若真吼著,「你們還不趕緊去打水準備早膳?!」
兩人一被吼,隨即動作利落地動起來,而葫蘆和他們聊上幾句便趕忙回衛家。
一回到府里,就被差使著東路西奔,一整天光是伺候著玲瓏和打理府內雜務,再詳讀府中規矩,就忙得她暈頭轉向。
忙到入夜,還是沒機會可以和如霜見到面,只被告知,從今晚開始,她不得再睡在玲瓏房里,而玲瓏盡避滿臉落寞,還是點頭示意她去僕房睡,看來是有人對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而這話得要誰說才有分量?除了小爺,還會有誰?
她不懂小爺為什麼要這麼做,百思不得其解,教她累極卻沾床也睡不著,躡手躡腳地下了大通鋪,推門迎向沁涼夜風。
雖說府中規矩是除非有要務,否則不可在戌時之後在府內游蕩,但相對的,這個時候想要遇到其他下人,機會應該不大,剛好可以讓她透透氣。
她的腦袋里有千百個疑問,想找回被劫走的記憶,可偏偏找不到願意為她解惑的人,她想……也許她應該從大哥下手才對,要是她沒記錯,大哥向來是隨小爺待在主屋東廂,這時分去踫踫運氣……
正忖著,瞥見不遠處有抹月牙白人影,教她不禁微愕。
小爺……怎麼又在這里遇見他?
她環顧四周,這里是位在主屋和葫蘆齋之間的巧思園,這里有人造湖泊,餃橋架廊穿梭,四周花木扶疏,白樺聳天,入夏能掩酷暑,入冬能避寒風,向來是她最喜歡來之處,但這兒似乎有些改變,多了些假山造景,在他所坐之處的四周圍了個大圈。
那里頭到底是什麼?他又是在看什麼?
輕輕地再往前一步,便見他仰首不知道喝著什麼,嗅到微風吹送酒香,她不禁微皺起眉。
小爺並不嘗杯中物,怎會在這兒獨酌?
不,那不是獨酌,簡直是牛飲了!
上前要阻止他,卻突地听他低吟著,「月光碎,如淚……」
葫蘆驀地停下腳步,只因她未曾听過他飽含悲傷的啞嗓。
就連當年老爺去世時,小爺雖然流淚,卻從頭到尾都沒說半句話,她知道他很遺憾自己未能在老爺尚在世時做出些許成績,那是種愧對,而非傷悲。
「沙隙墜,成灰……」她看著他抓起了細沙,任由細沙從指縫間流逝。
「盼妻歸,不給……魂魄飛,誰陪?」
誰死了?她不解地自問著。不對,如果她死了,她又怎會出現在這里?
疑惑間,瞧他突地起身,回頭瞪著倒映在湖中的月影,一步步踩進湖泊里。
此舉嚇得葫蘆趕忙沖向前,疾聲吼道︰「小爺,你在做什麼?!」
一腳踏進湖泊,衛凡驀地一怔,抬眼看著一抹身影疾奔到身旁,她撩著裙襬,氣息微亂,不由分說地拉住他。
「葫蘆?」他啞聲喃著,柔魅黑眸迷離而空洞。
「是啊,小爺,葫蘆回來了。」
衛凡怔怔地看著她,突地低低笑開。
葫蘆見狀,不禁跟著喜笑顏開,正開心他相信自己時,卻猝不及防地被他給推開,力道大得她跌坐在湖畔。
她錯愕,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小爺,你……」那神情冷漠如刀,闐暗如鬼,教她的心顫著。
打她有記憶以來,小爺對她疼愛有加,每每見到她,鎖得再深的眉都會解開,可是此刻,那目光陌生無情,在他眼里,她找不到熟悉的愛戀。
「誰家的葫蘆這麼丑?」他居高臨下背著光,聲冷攝人。
「小爺……你看看我,仔細地看看我!」葫蘆咬牙站起身,無懼地迎向他的視線。
「我的臉我的發,是你的杰作!是你弄壞了沙畫……」她堅定的口吻在他冷騺的神色下被迫軟化,只能伸手抓著他的袖角。
「小爺,是我……真的是我……」
衛凡撥開她,掀唇笑得諷刺。
「想要投懷送抱,妳好歹把自個兒打扮得美味一點,丑婆子……給我滾!」
這些年,有太多人送來了和葫蘆相似的姑娘討他歡心,或者自以為可以藉此從他身上得到好處,然而那些人壓根不懂,葫蘆是他一手帶大的姑娘,長得再相似也不是他的葫蘆,只會惹他厭煩!
葫蘆眸底隱隱浮動淚水,她悲傷她恐懼她不知所措,那股幾欲回到他身邊的渴望,被他無情話語切割成絕望,引爆出胸口的怒火。
「衛小爺!你說過的!你說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會認出我的!」
為什麼?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何她再張眼,已是人事全非?
她想要知道答案,為何沒人願意告訴她?!
「住口!傍我滾!」衛凡重咆著,甚至作勢要打她。
不準學葫蘆的口吻質問他,不準!
葫蘆張大琉璃眼,直直瞪著他半晌,閉上眼,淚水緩緩滑落。
她的小爺,最愛她的小爺,竟打算動手打她……打吧,把她打醒,她一定是在作惡夢,趕快把她打醒。
她的小爺不會認不出她,她的小爺最疼她了……
衛凡瞇眼瞅著她半晌,突地眉頭深鍞,余光瞥向湖心中的月影。
葫蘆總說她是月光……如果他撈到了湖中月,是不是就可以見到她?
等了許久,預想的痛楚沒落下,張眼只見他像是失了心魂般,碭是要躍進湖里去,她想也不想地往前一撲,抱住他的大腿喊著,「來人啊,小爺要跳湖了!」她尖聲大喊,雖說嗓音細軟,但在這靜寂夜里,倒也挺宏亮的。
衛凡垂睫,看不見她的容貌,只見她的身形,只听她的嗓音……該死,為何要這樣折磨他?!
他大手惱火地掐上她的頸項,力道野蠻得可怕,教她錯愕地瞠圓水眸。
對上眼的瞬間,她在他眸里看見了毫不遮掩的殺氣,她開口卻說不出話……天啊,小爺要殺她?為什麼?
惡夢……為何不醒?她已經這麼痛了,為何還不醒?!
她不甘心……為什麼不相信她?為什麼要殺她?!
說什麼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都會認出她……全都是騙人的!
「爺!」人在主屋僕房的御門身形疾如電般地趕來,一把扣住衛凡的手腕,微使勁,就為逼他松手。
「……你在做什麼?」衛凡聲薄如刃,眸冷如冰。
「爺,別這樣。」御門瞧他還是不松手,于是用力地將他的手腕一拗。
「御門失禮了。」
這一拗,真教衛凡松了手,趕在鬼門關前將葫蘆給搶救下來。
喉嚨得到解月兌,教葫蘆貪婪的呼吸著,可每吸一口氣,喉頭就痛得像是有把火焚燒,那毫不留情的力道,是真的要她的命……她顫巍巍地抬眼,不懂他為什麼如此厭惡她?
就算認不出她,也沒必要要她的命吧,可小爺那力道……要不是大哥趕到,小爺是打算殺她的!
「御門,你愈來愈大脆了。」衛凡惱怒斥責著,身形踉蹌著。
「爺,她不過是個丫鬟,你……」御門趕忙扶著他。
他不懂,為何爺早上才做的決定,入夜就換了個作法。
難不成是跟他的回報有關?早上他回報葫蘆到了城郊外一家破茅屋,令人驚奇的是,六年前被趕出府的姨老夫人竟在那兒,兩人看似熟識,這點教人頗多聯想,表小姐的到來,也說不準還和姨老夫人有所關聯。而爺是因此痛下殺手的?
「是她該死。」衛凡似笑非地道。
他設陷阱讓顏芩前來,可他沒想到顏芩竟會帶來這個人,原本還嘲諷這個人冒用了葫蘆之名,簡直是破綻百出,然他卻沒想到自己竟會因為她的嗓音而動搖……他的葫蘆是獨一無二的,豈能讓這種劣等贗品仿冒?!
她不配有這把嗓音,更不配擁有這個名字!
「爺……」就說喝酒不好,可爺偏就是要喝!喝醉之後,根本不听人說話的!
御門欲開口勸阻,卻見主子的目光落在他腳邊,他循著望去,只見葫蘆跪坐在地,小嘴抿起,淚流滿面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那神情……像是惱著氣著,卻又哀傷不已,要是將那頭白發染黑,除去兩頰胎記,活月兌月兌就和夕顏一樣!
「……過來。」衛凡啟唇道。
御門猛地回神,卻見主子的目光依舊是落在她身上,意味著是在跟她說話。
過來?是打算再殺她一次,還是……葫蘆猛也別開眼,小嘴還是緊抿著。
這一幕,教御門有點傻眼。他在府里待了二十幾個年頭,只有一個人敢在爺面前拿喬。
而下一刻,則是教御門徹底傻眼——只見主子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原以為主子欲再下殺手,卻見主子拐了彎,直朝主屋東廂而去,他不敢遲疑,急急跟上。
見主子原來是要帶著她回房,御門斗膽硬跟著進房,就見主子坐在床畔,很自然朝葫蘆抬著腿,如果他沒記錯,爺向來要夕顏這般伺候他……爺心思到底是怎麼轉的?前一刻不允她像夕顏欲殺之而後快,但這一刻分明是把她當成夕顏了。
爺……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啦?就知道不讓他跟在身邊,爺喝起酒來就不知道節制!御門心里微惱著,正想要接手,卻見葫蘆上前,快手地解下衛凡的烏頭油靴,然後……往男人的臉上砸!
御門暗叫了聲,所幸衛凡沒有醉得太離譜,單手撥開油靴,又朝她伸出了另一只腳。
在他還來不及阻止時,她已經月兌下自己的鞋子砸向主子。
這一回,衛凡閃避不及,藕色繡花鞋正中門面。
御門見狀,只覺得頭有點暈,覺得自己不太對勁,要不然怎會覺得時光倒轉,見到爺一如往常地逗著夕顏,最終再任她泄恨。
可糟的是,眼前的人是葫蘆不是夕顏,主子可能是醉昏頭了,這一砸,說不準會出事啊!
御門下意識地護在葫蘆面前,可衛凡身手矯健地起身,一把將他推開,一把扣住了葫蘆的手,接著——葫蘆要閃,御門要護,伸腳一絆,瞬間讓衛凡高大的身形往前傾,在葫蘆來不及閃躲的瞬間,吻上她的唇。
不……應該說是撞上她的唇,痛得她想也沒想地反嘴咬他。
那一瞬間,御門傻了,衛凡怔住,時間冬佛凍結了般,沒人能有所反應,就像要讓這一刻停留到天荒地老。
葫蘆那雙噙淚的眼,殷紅得可怕,咬住他的力道壓根沒客氣。
他認不出她還想殺她……她咬他回報,剛好而已!誰要他出口諷刺她,誰要他開口傷她,誰要她喚了小爺,他還是記不得她?!
她咬得發顫,像真要將他的嘴肉咬下,然就在一瞬間,他張口含吮著她的唇。
這一回是結結實實的吻,不再是不慎撞上的,而是裹含**的纏綿,教她幾乎招架不住,雙手只能緊抓著他。
他吻得極深,像狂風暴雨欲將她吞噬一般,她該逃,可是天曉得她有多想靠近他,靠近這個從她有記憶以來一直守在她身旁的男人,這個在她十二歲便將她定下的男人。
緊抓的手,不自覺地撫上他寬廣的背,直到他的重量不斷地壓下來,才教她疑惑地托住他,下一瞬,御門將他扛上床。
她到這一刻才驚覺大哥一直站在旁邊,這份認知令她羞紅了臉,教她不知道要把自己埋到哪里去。
將主子扛上床,御門才徹徹底底地松了口氣。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和爺過招,打也不是,守也不成,只會累死他,所以只好偷襲打昏他。
不能怪他,誰要爺當著他的面輕薄愛里的丫鬟?但這丫鬟也真是的,居然沒反抗,恐怕真是為了誘惑主子而來的!
深吸口氣,他冷眸睨去。
「妳也太不知恥了吧。」
葫蘆原本羞齦欲死,听他拋來這話,教她瞬間惱羞成怒,想也沒想的一腳就往他的後腿踹下。
沒料到會有這突來一腳,御門身形沒動,卻驚詫地直瞪著她。
踢他?竟敢踢他?!
他長這麼大,敢踢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妹子……他狹長的美目直瞪著她,瞧她小嘴緊抿,又惱又氣的模樣,難以置信極了。
這是上哪找來的很角色?到底是上哪學的才能將夕顏的神情反應覺得十足十?
葫蘆抬起那雙噙淚的琉璃眸,開口欲言,可偏偏喉頭痛得像著火般,一開口便發疼。可惡,大哥竟敢說她不知恥……認不出她就算了,還說這種傷人的話,好像是她自個兒投懷送抱!
老天是在整她嗎?!至少讓她可以發出一點聲音,罵罵大哥和小爺!
那含怒帶淚的神情,教御門低下頭,換了語氣打發她走。
「時候很晚了,妳趕緊回僕房,要是有人問起,便說是主子要宵夜。」
葫蘆繼續瞪看。
那飽含委屈的眸色,終教御門妥協。
「算我說錯話,我道歉,可以了吧。」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眼神看他?他會有錯覺的!
葫蘆听他這麼說,終于覺得滿意了些。她一個眼神,御門便看穿她稍稍釋懷,趕緊催促她。
「回去吧……咳咳咳。」他說著,輕咳了幾聲,瞧她眉頭微皺,不禁好笑道︰「快回去吧。」
她無聲嘆了口氣,撿回繡花鞋穿上,一步一趔趄地離開。
御門看著她頹喪的背影,想起她的應對,還有先前喊著小爺的嗓音……她到底是表小姐帶進來的,還是姨老夫人派來的內奸?但不管她到底是何背景,她確實是和夕顏相似得可怕,就連他也會有一瞬間的迷惑,更遑論是爺。
垂眼看著難得勾笑入睡的主子,御門苦笑連連。
爺的喜怒無常在夕顏死後是變本加厲,尤其在喝醉之後,表現得更是明顯,然而他卻無力阻止,誰教夕顏的忌日近了……唉!
※※※※※※
葫蘆起了個大早,喉頭痛到她連話都不想說,走了趟廚房,不是為自己,而是特地為某些人準備一些小東西。
只是想起昨晚衛凡的無情,她的心就涼了大半截。
她的腳步一停,心想時間過了幾年,她不知道府內有何變化,自然無從推斷他為何有如此轉變,當務之急,還是先準備一些東西,免得他宿醉難過。
如識途老馬,她一路朝通往廚房的小徑走,路經一片金棗園。那是她幼時貪吃金棗,小爺特地要人栽種的,沒想到直到現在還是打理得這般好,上頭已經結了不少金棗。
輕撫過金棗樹,她順手挑了顆皮還微青的金棗,丟進口中,酸味幾乎要逼出她的眼淚,嗯……大概再過幾天,就能采收了。
往年這個時候,她就會開始采收金棗,準備腌釀成醬,屆時做成小爺最愛吃的金棗餅,或者替小爺泡上一杯金棗茶,等到小爺生日時……想了想,已經三月了,小爺的生日也快到了。
小爺是否還會記得,她和他同月同日生呢?想著,她不禁撇唇笑得苦澀。還想那些做什麼?
加快腳步進了廚房,就見里頭已經有三兩個廚娘在撿菜洗菜,有的已經在生火準備早膳。
眾人抬眼看向她,她隨即笑問︰「請問這兒有沒有甘草睫?」盡避聲音有點沙啞,但誠意絕對十足。
「……妳問那些做什麼?妳是在哪當差的?」其中一個廚娘眼神不善地問。
「我是總管派遣服侍小姐的,小姐近日來有點咳嗽,我想要幫她熬甘草糖。」
葫蘆說得跟真的一樣,相信她們也不可能追問這事。
「喔……甘草睫放在那櫃子左邊第二格。」
「多謝。」葫蘆快手拿出一根甘草睫,抓了兩塊柿餅,擱到灶旁,找來磨板先將甘草睫磨成粉,再生水煮水,將甘草粉全都丟進去,再從後頭架上取出糖甕,酌量加了麥芽膏再拿杓輕攪著,直到麥芽膏全數融化,再處理柿飯,另起一灶悶煮著柿餅湯。
「真的是氣死人了!」突地一個小丫鬟走進廚房,將木盤往地上一放,悶悶地蹲在幾個洗菜的廚娘身旁。
「又發生什麼事了?」廚娘問著。
「還不是表小姐!」小丫鬟氣呼呼的,像是吃了多大的苦頭。
葫蘆輕攪著甘草糖水以防焦底,就算不想听旁人說話,她們的對話還是傳進她的耳里。
「說什麼肉太膩、魚太腥、菜太老、湯太咸……她根本是在找碴!爺好心收留她,她卻頓頓伙食都嫌棄,可偏又老愛叫人家準備宵夜點心,而準備了又不吃,這不是在折騰人?」
「真是沒完沒了。」其中一個廚娘嘆口氣。
「拜托,她以為她是誰,不就是個被盧家趕出來的下堂妻而已。」又一個穿青衣的廚娘不禁嘲弄。
「沒,我听說她還沒被休,只是被趕出來。」小丫鬟扁嘴說著。
「那有什麼不同?都是人家不要了嘛,誰受得了她那頤指氣使的凌人盛氣?也不想想盧家這些年都和爺作對,爺肯不休前嫌收留她,她就應該偷笑了,還真以為自己是衛家主母,我呸!」
葫蘆眨眨眼,不禁暗嘆顏芩還真的是老樣子,總是把衛家當自個兒家。好笑的是,她會進衛家還是未恢復記憶的她給拉一把的。
「可表小姐既是盧家二當家的正室,爺為什麼還要收留她?姨老夫人早已經被趕出去,跟表小姐之間還有什麼情分可言?」
「這就不知道了,主子做的決定,哪有咱們置喙的份?」
「主子該不會是想要收她當妾吧……」
听至此,葫蘆的眼皮跳了下,手拿杓子拌著,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不可能,都已經是雙破鞋了,再者听說她會被趕出府,也是因為她想要和大當家那房斗,以為牽上了一條穩賺不賠的錢,想替自家丈夫扳回點顏面,豈料卻是被騙,賠上大筆銀兩,才被人趕出府的。」里頭最沈穩的廚娘徐徐道來。
「原來是這樣……」小丫鬟輕點著頭,卻忍不住道︰「可是近來只要爺在府,她就纏爺纏得緊,也沒瞧爺拒絕她,甚至還待她和顏悅色得很,甚至常常讓她出入主屋書房呢。」
葫蘆垂下長睫,手頓了下,不敢相信事情竟有如此變化。
那她呢?
她很想對他們解釋清楚,然而她卻在小爺和大哥眼里看見了防備,他們的目光和如霜一般,彷佛她是個罪大惡極之人……為什麼會那樣看她?
如果非要防備,那為何不甘脆將她趕出府?
她百思不得其解,小嘴不禁輕抿,卻扯痛了唇上的裂傷,不由得撫上唇。那是昨晚被他給撞傷的,輕撫過唇,不禁想起他的吻,想起他的氣息……「喂!妳的糖快焦了。」
突地身旁有人喊著,她驀地回神,快手攪拌著鍋底,卻發現火太猛,鍋底幾乎要燒焦了。
「柿餅也悶得差不多了吧,我還要準備爺的早膳了。」
那頭又有人喊著,她趕忙先將甘草糖膏盛在一個木盤上放涼,再取來一個瓷碗,將柿餅湯給舀進碗里。
「哇,這糖聞起來好香。」
幾個廚娘圍在她身旁,有人還伸手想要沾那糖膏嘗嘗。
「別,會燙著,再等一會。」葫蘆忙道,拿起杓子將糖膏鋪得薄薄的。
「這天候糖膏會涼得很快,等一下打成一塊塊,再分妳們嘗。」
「想不到妳這婆子倒是挺懂這小玩意兒的。」其中一名年約四十的廚娘說著。
葫蘆眼角抽搐了下,已經不想再解釋了。
等甘草糖膏冷卻後,她便拿起菜刀輕剁著,盤里的糖立刻裂成數十小塊。
和其他廚娘分享了甘草糖,其余的她全都裝進束口小麻袋里,跟廚娘吩咐做幾樣清淡小菜和粥給小姐後,便端著柿餅湯,直朝主屋的方向而去。
他的寢房,她從小到大不知道走過幾百幾千回,就算閉著眼楮也找得到。來到寢房前,適巧見御門就守在門外。
她快步向前,將木盤直接遞給他。
御門微詫地看木盤上的柿餅湯,還未開口,便又听她道︰「那小麻袋里裝的是甘草糖,你多少吃點,可以鎮咳。」
听她的嗓音沙啞,御門這才想起主子昨晚的杰作,忙問︰「妳不要緊吧?」瞧他,竟忘了她身上有傷。
葫蘆輕輕地搖著頭。
「把柿餅湯拿給他喝吧,昨晚喝了那麼多酒,今天醒來頭不痛死才怪。」這道柿餅湯是專解宿醉的,小爺向來不貪杯,可是當年隨老爺在外學習做生意,總會被灌上幾輪,而她總是用這柿餅湯喂他。
要是他喝了這湯,還無法認出她是誰的話,她也只能認了。
御門死死地瞪著她,一連串下來,表情像是听見了多不可思議的事。
卻啟口追問的瞬間,後頭的門板被人推開,隨即響起趾高氣揚的聲音,「早膳既然端來了,就趕緊端進來。」
葫蘆一愣,沒料到顏芩竟會在他的寢房內。
他的寢房……怎能讓她以外的姑娘家踏進?以往,就連丫鬟都不敢踏進他的房內,然而如今,他非但讓顏芩踏進書房,甚至連寢房也讓她踏入……不過才幾年的時光,心底已不見舊人了?
既是如此,當初為什麼要和她相約,一起埋下十年誓約?
他們寫好了十年後的願景,相約十年後開啟,而她曾偷看過他寫了什麼,那字字句句如今還歷歷在目,怎麼才一眨眼已是兩回事?!
如果他的情愛是如此短暫,為何他要耗費那麼長的時間等她長大?
「還愣在那里做什麼?」顏芩話是對著御門說,目光卻是落在葫蘆身上。
「我馬上送進去。」御門暫且擱下疑問,端著木盤進房。
葫蘆見狀,搶在他進門前,硬是將柿餅湯搶過去,往後丟在廊階下。
鏘啷一聲,瓷碗碎落一地。
顏芩和御門都被她突來的舉措驚愕得說不出話,而房內的衛凡也起身走到了門邊,沈聲問︰「吵什麼?」
「表哥,這個丑丫鬟把早膳砸在地上。」顏芩並裝一臉驚駭地偎進他的懷里,楚楚可憐地道︰「像這種丫鬟,還是趕緊將她趕出府吧。」
听她這般虛偽造作的嗓音,葫蘆燒起一肚子火,然發泄過後,突覺自己真是太激動,竟做出這般不合時宜的動作。這柿餅湯本來是用來喚醒他的,可一見顏芩,她便氣得不想讓他嘗了。
認不出她……算了,她不希罕了!
「妳……」衛凡微瞇起眼。
砸在地上的早膳,他看不清是什麼,但是顏芩既開口要趕她走,豈不是意味著她並非是顏芩帶進府的,而是二娘派來的人?
二娘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六年前他將她趕出衛家時,原以為她會回娘家盧家的,豈料她竟是住在城郊外的破茅屋里。他曾試探過顏芩,知道二娘根本不曾回盧家,既是和盧家沒有牽連,派她進府又是為哪樁?
然,葫蘆哪里會知道他曲折的心思,見他面容冷深瞇著眼,那眸色像是在怪罪她不知分寸,意味著他站在顏芩那頭……心,狠狠地抽痛著,眼淚噙在眸底,她卻咬著牙不讓淚滑落。
「發生什麼事了?」如霜從另一頭長廊走來,不解地看著在場幾個人,見御門使了個眼色,她隨即轉向葫蘆。
「是不是妳出了什麼錯?」
「我……」
「算了,妳先回小姐房里,小姐吵著找妳。」如霜隨便編了個說法,將她先支開。
葫蘆想起衛玲瓏,胡亂地欠了欠身,轉頭就走。
「表哥,像她那種沒規沒矩又會砸碗丟盤的丫鬟,還是趁早趕出府,省得留在府里多生事端。」顏芩偎在他懷里,像只佣賴的貓兒不斷地撒嬌。
衛凡淡聲道︰「如霜。」話落,由著顏芩扶進房。
「奴婢失道了。」雖說她搞不清事情始末原由,但既然主子吩咐了,她照辦便是。回頭正要處理此事,便見御門擋在自己面前。
「干嘛?」她不解地看著他端在手上的木盤。
「這個。」他用嘴努了努木盤上的小麻袋,示意她取來。
如霜拿起小麻袋,打開一瞧,微愕了下。
「這……」
「妳知道嗎?剛剛葫蘆端來了柿餅湯,說要解爺的宿醉,還替我準備了這甘草糖……這是夕顏很擅長的食補,每每春暖還寒之際,我會犯咳,夕顏總會每天幫我熬上一袋甘草糖,我……」
她緩緩抬眼,難以置信地道︰「難不成你要跟我說她是夫人?」
「妳不知道,昨晚啊……」拉著她到廊階下,他小聲地道出昨晚發生的事。
如霜听完,心不斷地劇烈顫跳著,眉頭深鎖著。
「可……怎麼可能?夫人已經死了,當初還是我幫她淨身的,她……」可御門所說的反應,確實是夫人才有。
夫人的脾氣向來只對爺發,她常說那是因為她被爺給寵壞了。
「還魂啊,不是听聞過有還魂這事的嗎?」
如霜緊抿著唇,好半晌道︰「只要讓我試試,我就能夠確定。」
「怎麼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