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醫生對我好像真有那麼一點意思,打過幾次電話要約我出去,我都以忙碌為由推掉了。最後一次我告訴他我怕成為他的負擔,怕他還要分神照顧我的身體健康,而且我想先談一段時間的戀愛,再考慮婚姻的事,對方听我這樣說,就沒再聯絡了。為了這件事,我一次回家時,我叔叔不大高興地責備我,說我自命清高,拖著這副破身體還想跟人家談什麼戀愛,有人要就要好好把握。」她呵口氣,又說︰「我不是自命清高,我是想要一個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兩人之間沒有愛,怎會願意包容對方?不埋怨地照顧對方?」
是,沒有愛,怎可能包容?他看她年紀輕,卻意外她對婚姻的想法挺實際,不似時下年輕女子追求的高富帥。
「我叔叔說這些話時,我媽就站在一旁,也沒出聲,像是默認我叔叔一樣。就從那次後,我沒再回過家,偶爾生意好一點時,我會去銀行轉些錢給媽媽。我們其實已經好幾個月沒說上話,是上星期為了今天的約會,我才又接到我媽的電話。」
她看了他一眼,斟酌說詞後,垂著眼簾開口︰「我媽說我叔叔這次幫我找了個不錯的對象,讓我來看看。她听我叔叔說對方年輕,外型好,有穩定工作,有房有車,就是腳有點不方便。我听見腳不方便時,只想笑,才知道原來從小听到大的『門當戶對』真的很重要。自己身體不好,就只能和斷指的、離婚又中過風的,或是腳不方便的湊對。」
念慈抬眼看他,見他一臉坦然,明白他或許不以為意,她還是急著解釋︰「你別誤會。」
方靜懷噙著笑,一派溫和。「我沒誤會,你繼續說沒關系。既然都已經出來見面吃飯了,也該對彼此的想法有些了解。」
她笑了一下,有些羞澀。「我不是看不起斷指的,不是鄙視中過風的,也不是討厭腳不方便的,是討厭這樣的感覺。那些忙著幫人介紹的人們的心思我好難理解,他們的態度往往是好像身體有些殘缺的或是不健康的,只要有異性願意與你相識,你就該叩謝天地似的。但就算是斷指,他不配和一個身體健康的女人在一塊嗎?中過風的就沒有人願意真心誠意地與他走完下半輩子嗎?腳不方便的就只能一個人步履蹣跚地走完人生的路嗎?他們沒有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的權利嗎?」
他抱臂細思,半晌,看進她澄淨的眼。「我想,每個人心里都有一份對愛情的想像,或渴望,而不管什麼樣的人,我以為都該擁有享受愛情的權利。」
「我也是這樣想。」她點點頭,兩手插進外套口袋。「那種感覺就好像學校的分班制度,A段班的第一志願一定是小綠綠,B段班的第一志願就只能是人家A段班的第四、第五志願,要是填了小綠綠,可能還要被笑是痴人說夢;然後等到考上了小綠綠又來稱贊人家是黑馬,拿人家當榜樣,對其他同學說一些什麼只要認真,放牛班也能出頭天等等有的沒的……」
她這比喻還挺有趣。他目光含笑地凝視她。「你對于被安排來相親一事,感到很不滿?」
「也不是啊,只是對這種現象有些不明白和無奈。」
嘆口氣,念慈接著說︰「雖然我身體不好,但是我尊重我的生命,我從沒想過為此就去結束生命什麼的;我也很努力想在自己健康能負荷的情況下,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想每個人都該這樣,不是誰四肢健全誰比較聰明誰學歷比較高就應該擁有最美好的一切。只要努力、只要肯負責,無論是怎樣的生命都可以綻放最耀眼的風華;所以為什麼我就不能喜歡我想喜歡的人呢?無論他年紀、他學歷、他的身體健康,只要我喜歡他,他喜歡我,我就願意和他走一輩子;而不是因為我今天身體不好,我就要勉強自己去跟一個我可能不怎麼喜歡,但因為他願意接受我的病,我就該對他感謝,並且獻身給他跟他在一起……缺了條手臂的人穿衣服時,難道都要先將一個袖子剪去嗎?斷了腿的人不能用手玩足球嗎?」
覺得自己今晚說太多了,她瞅了瞅他斯文的面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嗯,我可能表達得不是很好,你、你听听就算了。」
「不會,你說得很好。要在一起的兩個人,真的不能因為壓力才在一起,也不能勉強湊和。」每個人都該尊重生命、熱愛生命,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努力,這女孩讓他感到驚喜。
「那你今晚……」他打量著她,像是要看出什麼。「你怎會願意答應這個相親約會?」
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因為我必須考慮到我媽。我叔叔出意外後,脾氣變得很糟糕,稍不如他意就對我媽破口大罵。我听我同母異父的妹妹說,她曾經看過我叔叔動手推媽媽的畫面;我知道媽媽現在的日子不是很好過,如果不答應,叔叔應該會給我媽壓力,可能也會找她吵架,所以我也只能答應相親。」
「你要犧牲自己?」見她垂著肩,他打趣地問。
「才沒有呢。」念慈抬眼看他。「我沒那麼偉大。我不是要犧牲自己,只是想著相親又不等于結婚,只要答應相親讓媽媽生活好過一點,我也沒差呀。」
「所以你是打算來敷衍我的?」
她愣了半秒,點頭承認。「是這樣子沒錯。」
好老實的女孩,這麼自然純真的反應讓他不禁又想對她開個小玩笑。「那麼……你從剛才到現在所說的每句話,也都是敷衍我?」
「不是!」念慈覷向他,月華像是凝聚在她眼底,美目清亮而動人。她急急否認︰「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沒有敷衍你。」
說完才後覺地發現那句「我對你是真心真意」听來好曖昧,她倏然間便脹紅了臉,很別扭地說︰「我意思是……我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你……」
那急著為自己辯白的模樣很是可愛,他忍俊不禁,朗笑兩聲,道︰「我知道你意思。」
「那你……」她咬住下唇,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以為他這般溫雅、氣質內斂的男子笑起來應也是淡淡的,就如他今晚始終噙著的那抹笑弧一樣,卻不想他也會這樣放聲笑。
方靜懷看了下腕表,都過九點了,兩人居然就這樣聊了一小時之久。
他起身,垂眸看著她,溫聲道︰「時間有些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啦,我搭捷運就好,反正都已經在這——」她抬眸對上他低斂的黑眸,有什麼光影映入他眼底,為他靜深的黑眸增添一抹神秘,很是好看。
自覺自個兒把人家瞧得有些久了,她臉蛋微微發熱,訥訥開口︰「就是……因為……欸,我走幾步路就可以搭車的。」
「讓我送不好嗎?」
「不是啦,就是——」這個人看上去謙和有禮,斯文儒雅,可一旦他做了決定的事,好像就不容被拒絕;好比上次在他辦公室那次也是,她記得他也是用著很客氣的口吻,讓她乖乖自動走進他的辦公室喝茶。
「那就麻煩你了。」她呵口氣,還是妥協了。
方靜懷笑了聲,問道︰「是不是很勉強?」
「不是啦。」她起身,拉了下下滑的背包背帶。「我只是覺得我可以自己搭捷運,而且就在這里搭,不用跑很遠的。」
「但是讓你搭捷運的話,我沒辦法和你說話,也沒辦法知道你家在哪。」
「噫?」她眨眨眼。
「你的事情都讓我知道了,我也應該讓你了解我。」他溫和地說。
就因為他那句「我也應該讓你了解我」,所以她現在就坐在他車里。
看著轉動方向盤、正把車子開上車道的他,翁念慈有些困惑。他想讓她了解他什麼?又為什麼要讓她了解他?
「可以給我你家的地址嗎?」方靜懷微一偏首,看了她一眼。
幽暗的空間,對向車子經過時稍打亮他的臉,她盯著他長長的睫毛,順著看向他高挺的鼻梁,沿著那鼻骨線條往下,看見他微陷的人中,然後是性感的唇峰……她一邊打量,一面報上住址,還大略地對他說明怎麼走會比較順。
他唇畔隱約有著模糊笑意,道︰「你一直盯著我,怕我的腳影響車況?」
驀然間便熱了臉,念慈感覺自己一定臉紅了,慶幸車內光線昏暗,他應該沒發現。「不是。是在想你為什麼要跑這一趟。」
「我送你回去,和你自己搭車回去,我想你叔叔會比較滿意前者。」他徐徐開口,音量盡可能稍大些。
啊,原來是這樣。這答案為他這刻的行為做了合理解釋,心里卻有一種異樣感受,好像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