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翁念慈瞪著天花板,翻了幾次身仍然睡不著後,決定不睡了。她坐起身來,搓搓涼涼的臉頰,然後在一旁床邊櫃上的熱水瓶倒了半杯熱開水,又從冷水壺倒了些冷水,一口氣將溫水喝下。
呵口氣,月兌上睡衣褲,將前一晚早備好放在床鋪另一角的上衣套上,又在被子下將長褲套上後,才把穿著毛襪的兩腳從被窩里挪出來;她雙手夾在腋下,彎著身子像老太婆似地跑進衛浴間,漱洗過後,回房翻出一頂毛帽,坐在化妝台前開始擦乳液。
算算時間,她來竹山一年多了,這是她在竹山的第二個冬天,感覺就是比台北冷了些。天冷時,除了手腳冰冷,皮膚還容易發干,一干就癢,所以她得細心照顧她的皮膚,要不,癢起來可真難受。
擦了保濕乳液,將手心殘留的那層薄薄乳液往頭頂一抹,兩手在光溜溜的頭皮上滑了幾下,觸到剛剛冒出的發根時,手心微癢的感覺還是讓她笑出聲來。
頂著大光頭已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可每次剃頭沒幾天,又冒出短短的發根時,她還是覺得那微刺微癢的感覺挺好玩。
手心的乳液全貢獻給頭皮後,她將毛帽戴上,再往下拉,才覆住耳朵時,市內電話響了起來。看看時間,才六點半,會是誰?
翁念慈坐上床,抓起床頭櫃上的話筒,貼上左耳。「喂?」
「念慈。」
她愣了半秒,才喊一聲︰「媽。」
「你起床啦?」
「嗯。」她淡淡應一聲。
「坐幾點的車回來呢?」
「我看看……」她翻開抽屜,找出車票。「下午兩點三十二分的自強號。」
「怎麼這麼晚的車?」
「還好呀,我記得到站時間不到五點呢,叔叔不是跟人約六點?」她玩著電話線,垂著眼簾,似是不怎麼開心。
「但是你回來再趕過去,這樣不是太趕嗎?」
「我沒要回家呀,我下車後直接過去那家餐廳,你讓叔叔在那邊等我就……啊,我看也不用啦,你跟我講一下對方大概什麼樣子,我自己去認人就好。」不就是相親嘛,這可是第四次經驗了,她才不會害羞還是別扭呢。
「你不回來?」
「不回去了,這樣會來不及相親。」
「那怎麼就不訂早一點的車回來?」熊瑞蓮沉嘆一聲。「怪媽媽了?」
「沒有啦。」手指繞著電話線,隨便找個借口,道︰「就工作忙嘛,訂單快做不出來了,等等還要工作,所以才訂比較晚的車。」
「相完親總也要回來住一晚吧?」
「我吃完飯就直接搭車下來了,看幾點有車就買幾點的車票。」
「就是怪媽媽沒阻止你叔叔幫你介紹對象吧。自從上回那個醫生被你拒絕,你叔叔發了一頓脾氣後,你幾乎不跟媽媽聯絡了。」停了幾秒,用著有些感傷的口氣說︰「媽當時沒幫你說話,想的也是希望你試著和對方相處看看。你叔叔沒辦法接受你不出門工作,我才想著讓你相親結婚也好,至少有人照顧你,你卻干脆一個人搬到那麼遠的地方。我每天睡前都在想你睡了沒?是不是又眩暈?」
念慈咬唇不說話,手指直繞著電話線。搬來竹山後,她曾回去相過兩次親,以為只要不斷拒絕,叔叔就會放棄,結果根本不是這樣。
「你跑那麼遠,也沒個人在身邊照顧你,如果你能和相親的對象試著交往看看,結婚後就算你要搬到高雄屏東,我也比較放心。你身邊有個人陪著,我就不用擔心你會不會突然暈倒。」
深吸口氣,翁念慈緩緩開口︰「媽,別擔心,這里空氣好,我身體反倒比在台北時好。雖然沒親人在身邊,可是妙宣的姨婆常常來關心,你就放心,我大了啊,總要學會一個人生活的。」想了想,終究還是心軟,說︰「我相完親就回家一趟。」
「真的?」彼端的嗓音輕快起來。「那我等等讓你妹整理一下房間。你搬出去後,房間亂得跟什麼似的,也沒見她整理,老說她功課忙,是能忙到哪?你以前住家里時房間多干淨呀,她……」
翁念慈微微笑著,听母親在那端又說了些話,才掛了電話。
提起精神,她鑽進廚房——她的果醬天地。
簡單烤了兩片吐司,再將上星期做的新產品香檸甜橙果醬微波三十秒,拌入一點點蜂蜜,抹上吐司,然後咬一口……柑橘特殊的香氣在口腔里漫開,酸酸甜甜,超好吃的啦,可不可以佩服自己的手藝?
她滿足地解決了早餐,從冰箱里拿出冷藏一夜的糖漬草莓,倒進銅鍋後,開火熬煮;她一面拿著長柄木匙攪拌著,一面又拿著網勺撈去浮沫。
小小的空間,滿是草莓的果香味,深嗅一口,深覺自己真是幸福,因為每日都能在果香中工作。于是她不禁要想,如果她哪天真的因為相親而結婚了,對方還能不能讓她保有現在這份工作?
她又想起稍早前那通電話中,媽媽提到的事。媽上星期打電話要她今天回去相親,還提了對方腳不怎麼方便,那是怎樣的不方便?坐輪椅還是拄拐杖?對方為什麼要相親?他對相親是抱著什麼想法的?
如果說對方跟之前那兩位一樣急著結婚,這次她要找什麼理由拒絕?
餐廳就在小碧潭捷運站附近,听店名還以為是美式餐廳。她對美式餐廳的料理沒什麼特別感覺,可走近一看,大片的落地窗和歐式鄉村風的外觀,讓她眼神亮了起來。她其實偷偷想過,若存夠了錢,她想要有個店面賣果醬,裝潢就是走鄉村風。
迫不及待想看看里頭的擺設,尋著了門口,推門正要進入,卻和從里頭走出的身影對上視線。她愣了愣,退到門邊,喊了聲︰「叔叔。」
蔡裕泰瞪大眼珠子。「還以為你不來了,怎麼現在才到?」指指拿在手中的手機螢幕。「都六點十五分了,打給你你也不接。」
「因為火車誤點。手機放包包里,可能人多有些吵,我沒听見。」落地窗戶映出她戴帽子又戴口罩的身影,她拉下軍裝鋪棉外套的帽子,露出黑色的毛織貝蕾帽,然後將口罩往下拉,清秀五官隨之映在窗戶上。
「知道假日火車都會誤點,怎麼就不訂早——」見到她拉下外套連帽時,蔡裕泰瞠大眼,瞧了又瞧,才指著她的頭,道︰「你、你——」
翁念慈摘下貝蕾帽,模模光溜溜的頭皮,笑彎眼。「叔叔,我剪頭發了。」
「你這哪是剪頭發,你明明是把頭剃光了你。唉,你……」瞧瞧四周,將她拉到一旁。「你故意的是不是?想給人家難堪?」
「不是啊,我幾個月前就把頭發剃光了。」站在門口,風有些大呢。她把帽子戴回,拉下帽緣,覆住耳朵後,又拉上口罩。
「你這樣是要嚇死人嗎!」氣死了,上回介紹的兩個明明都不錯,人家也不嫌她,她偏不要,現在頂著一顆光頭,誰還要她啊。
「還有……嘖!」瞧瞧她的穿著,繼續批判︰「你是來相親,就不能穿好看一點嗎!」
「叔叔,這是我最漂亮的衣服了,當初也是為了相親才買的。」
「前三次相親穿這套,這一次又穿這套,你沒別的衣服啊!春天穿這樣,冬天也穿這樣,打扮一下都不會,誰看得上你!口罩還不拿下來!」
「叔叔,如果因為我的光頭或是穿著而嫌我,那樣的男人也不可靠的。」她摘了口罩,笑咪咪地說,無奈只能藏心底。
「可靠?」蔡裕泰哼一聲。「什麼叫可靠?有錢就可靠,沒錢什麼事都做不成啦。我告訴你,你現在進去可要先跟人家道歉,約六點,人家可是五點四十就到了,你讓人等了半小時多,這個禮貌不會不懂吧?」
「我知道的。」應了聲,跟在他身後進入餐廳。
一進門,映入眼底的是吧台,上頭懸掛的琉璃吊燈讓她不禁多看了幾眼。
「快一點,人家等很久了。」蔡裕泰轉首見她直盯著吧台,催了聲。
她低低應聲,垂著眼眸跟著前頭的步伐,在靠窗的一張桌前站定。她沒有抬眼,只听一道女聲微揚︰「啊,來了呀,我就說一定會來的嘛。」
蔡裕泰很抱歉的口氣︰「方先生,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說是火車誤點。」
「沒關系,不趕時間。」
一時間沒听完全對方說什麼,可他說話的聲音還滿好听的,語氣听來也挺客氣和善,所以她想拒絕這樣的男人應該不算難……念頭方轉過,手臂被繼父扯了下,她只得抬起眼來。
「你好,我——」見著坐在靠窗那張男性面孔時,她愣了幾秒,旋即想起了什麼,驚訝地瞠大眼。
「看起來你還記得我。」方靜懷微勾薄唇,淡淡的笑弧襯得眉眼煦暖。
「好巧哦,居然是你……」她笑了聲,眼眸晶亮。
「你們認識?」方靜懷身旁的中年婦女問了句。
「見過。」他淡淡地應了聲。
中年婦女看看他,又看看女主角,突然起身,朝蔡裕泰擠了擠眼,道︰「既然你們認識,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了。」
蔡裕泰看著翁念慈。「你和方先生認識?」
「見過一次面。」
「那就多跟人家聊聊,而且你還遲到這麼久,好好跟方先生道歉,懂了沒?」
點了點頭,翁念慈看著繼父離去的背影。
就這樣走了?曾經她很感謝他的付出,供她吃、供她住,還讓她讀了私立大學。叔叔對她的態度算不上親密,倒也是盡了一個父親的責任;可就在她畢業後,因為她沒有穩定的工作,他對她的態度很明顯的不同。
特別是幾個月前,他工作發生意外受傷後,不知是不是因為無法工作沒了收入導致情緒不好,現在的脾氣相當古怪,不只對她冷淡,對媽媽和弟弟妹妹也一樣。听妹妹說,他現在常把錢掛嘴邊,還喜歡喝酒,喝醉了就擾人。也許是因為沒了收入沒有安全感,才會變成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