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餐,兩人利用沁涼的溪水簡單地梳洗後,便肩並肩躺下,看漫天璀燦的星斗。
「為什麼帶我來露營?」她問。
他無聲地微笑。
「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你從來沒露過營。」
她愣了愣。
「我這麼說過嗎?」
「你忘了嗎?」
她仔細回想,好一會兒,方才悠悠憶起她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從小便接受嚴格家庭教育的她,根本不可能有跟朋友到野外露營過夜的機會。
她驚訝地側頭望他。
「所以才帶我來體驗嗎?」
「嗯。」他也側過頭,笑望她。
「你覺得好玩嗎?」
「很累。」她坦白說。為了來這地方露營,害她兩腿走得都快斷了,全身腰酸背痛。
他目光一沈,似有些失望。
「但是,真的很好玩!」她接著補充。
「謝謝你,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在野外露營,我會永遠記得的。」
她這話說得真誠,唇畔漾著淺淺笑意,他看了很是滿意,精神振作起來,馬上就想逗她玩了。
「你知道露營的意義嗎?」
「什麼意義?」
他低低一笑,狡獪地凝定她。
「就是你,跟我,要睡在同一頂帳篷里。」
結果不到十分鐘,她就睡著了!
紀翔長長地吐氣,近乎哀怨地瞪著躺在他身旁的女人。
或許是折騰一天,她實在累了吧!他本以為與他同睡在帳篷里,她會很緊張的,沒想到她不僅很快便入睡,還睡得好香、好沈,臉蛋透著淡淡的嫣色。
深夜氣溫降了,山間的冷霧溜進帳篷里,她在夢里似乎也感覺到了,轉個身,本能地偎近他,尋求人體的溫暖。
而他也因此更加難以成眠。
紀翔再度嘆息,索性放棄掙扎,也轉過身,展臂將她柔軟的嬌軀攬進懷里,嗅著從她身上傳來的清幽的體香。
就像十年前在海邊那晚,她也是這樣靜靜地依偎他酣睡著,而他亦如同當時,怔痴地凝望她美麗的睡顏。
她真的很美,美麗且倔強,深深地吸引他的心。
「我想懲罰你,真的很想。如果可以,我想狠狠蹂躪你的身體,還有你的心……」
但為什麼,他就是做不到呢?
為何只要她眼里流露出一絲傷痛或憂郁,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心軟呢?
只要她用那清清如水的明眸瞅著他,他便不忍心折磨她,只想極盡所能地呵護她。
這就叫自作孽吧!
到如今,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傻傻單戀的男孩。
紀翔苦笑,想起那夜自己頭痛,而她溫柔地照顧他。
或許她對他不是全然無情的,他可以如此期待嗎?
「你啊。」他喃喃低嘆,伸手撫模她秀發。
他真的很愛她這蓬松如雲、柔細如絲的秀發,他可以花整夜時間去細數每一根牽動他心弦的發絲。
可惜她剪短了,至今他仍深深記得她少女時代時那一頭長發有多飄逸縴柔!
想著,他不禁情動,正想湊過去偷吻她的發時,一聲短暫的簡訊鈴音驀地響落。
他凜神,這不像是他的手機鈴音,難道是她的?
跟著,鈴聲又響一次。
是重要的事嗎?
他悄悄起身,伸手探進她放在身邊的外套,取出她的手機。
果然有人傳簡訊來,他並不想偷看,但螢幕最上方,簡訊內容猶如跑馬燈緩緩映入他眼簾——
沈愛薇,拜托你這次一定要回我電話!
沈愛薇,誰啊?發錯簡訊了嗎?
紀翔蹙眉,正覺得奇怪,不一會兒,鈴音又響起,新的簡訊傳送過來。
他瞥視螢幕,神色駭然大變。
露營回來隔天,他說自己有事必須到台北見朋友,放她一天假。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趕在天黑以前回來就好了。」
沒想到這十七日之約,她居然還能有屬于自己的假期,沈愛薇實在很驚訝,但她已漸漸習慣紀翔的不按牌理出牌。
她搭他的車下山,與他在宜蘭市區分手,他開車往台北,她則在附近的店家買了一盒點心,叫了輛計程車一直奔林春晚所住的安養院。
路上,她取出手機,點閱簡訊。
你是真心要跟我交換身分嗎?為什麼你會那麼執著想當「趙晴」?你究竟想要什麼?
這是露營那天深夜,趙晴傳給她的訊息。
她想要什麼?
沈愛薇瞪著閃爍的螢幕,怔忡地尋思。
這問題的答案,就連她自己也難以捉模清楚。
她幽幽嘆息,計程車在安養院大門口停下,經過安靜的庭園,她來到接待的櫃台,櫃台小姐一見到她立即綻出微笑。
「趙小姐要離開了嗎?」
離開?沈愛薇一愣。她才剛來啊!
「今天你停留的時間不長呢!堡作一定很忙吧?你這麼忙還經常來探望你媽媽,她一定很開心。」
沈愛薇心念一動,驀地恍然。
是趙晴的本尊先一步來了!
照理說,她這個冒牌貨該當識相地閃得遠遠的,但她不僅不回避,反而向櫃台小姐隨便編個借口,盈盈上樓去。
如果真是趙晴來了,那麼,她想兩人應該見一面,是該當面攤牌的時候了。
她來到林春晚病房門前,門扉虛掩著,室內傳來趙晴的獨白,就像她一樣,趙晴也習慣向痴呆的母親吐露心事——
「媽,我不想這樣活著,不能承認真正的自己,不能以自己的身分活著,雖然我只是一個平庸的女人,但我就是我啊!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我!」
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我?
沈愛薇愣住,趙晴發自內心的吶喊震懾了她。
趙晴是那樣看自己的嗎?雖然鎮日為生活奔波,為錢辛苦為錢忙,但那個平凡的女人,就是自己。
那她呢?
沈愛薇茫然反思,相對于趙晴對自己的認同,她喜歡自己嗎?能夠驕傲地對這個世界宣稱她是獨一無二的嗎?
想著,她的心亂了,思緒如潮。
她悄悄推開門,瞪著趙晴比自己豐腴幾分的背影。
「我想讓‘趙晴’活下來,可我又不敢跟書雅說,我愛他,真的好愛他,所以我怕,怕他不會接受真正的我,怕他會恨我,我真的不敢跟他說出真相……」
「那就不要說!」她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波動,倏地劈落冰冽的嗓音。
趙晴震撼,顫然回眸,一見是她,不敢置信地驚喊。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她不理會趙晴的質問,以一種傲然又優雅的姿態走進房里,在茶幾上放下特地買來的點心。
「你來看我媽的嗎?」趙晴追問。
「為什麼你會想來探望我媽?這不是你第一次來吧?你們之間應該毫無關系啊,你沒必要關心她!」
這麼說,趙晴也察覺她之前來過了。
「我關心她,你吃醋了嗎?」
「什麼?」
沈愛薇瞪著眼前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容顏,從十年前在那條窄巷初次見到趙晴,她便對這個血緣上該是自己親姊姊的女人有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情感。
憤怒、厭惡、嫉妒,種種負面的情緒在她心田某個陰暗的角落萌芽、滋長,有時候,會令她感到害怕。
「你把你媽當成自己的所有物嗎?除了你以外,誰都不能接近她?」她尖銳地諷刺。
「我不是這意思。」趙晴錯愕,不解她為何口出此言。
她暗暗掐握掌心。為何要如此明目張膽地顯露自己的嫉妒呢?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們出去說吧,別吵到我媽。」趙晴想拉她的手。
她拂甩衣袖,拒絕趙晴的踫觸,朝坐在窗前搖椅上的母親望去,林春晚依然是那副魂游世外的模樣,她無奈地輕嘆,捏了捏母親的手。
趙晴在一旁目睹她的舉動,禁不住揉揉淚濕的眼,懷疑自己看錯了。
數分鐘後,兩個女人來到屋外庭院,躲在僻靜的角落,相對而立。
這場景若是讓旁人見了,一定很驚奇,兩個宛如孿生姊妹般的女人彼此對峙,一個如冰冷酷無情,一個卻如火熱情洋溢。
許久,趙晴首先開口,打破沉寂。
「我們不能說實話嗎?」
「你想怎麼做?」
「就坦白告訴書雅,我是趙晴,不是你。也許他會肯答應離婚的,也許他會放你自由。」
也許?!
她的人生可不能賭在這兩個字!
沈愛薇冷嗤。
「你對自己這麼有自信?你肯定他會愛你勝過醫院,為了你寧願跟我離婚,放棄繼承我家的醫院?」
「我不知道。」趙晴悵惘地搖頭,十指絞擰,神情滿是旁徨。
「可是……我想賭一賭。」
「我可不想賭!」沈愛薇辛辣地嗆道。
她的人生,不能由書雅答不答應離婚來決定,萬一書雅把她跟趙晴交換身分的事告訴她爸了呢?
那麼,她「也許」永遠也逃不了……
她狠狠瞪趙晴,趙晴也正怔愣地望著她,顯然被她嚇到了。
「你根本不懂,我不想賭,不想冒險做回沈愛薇,我是趙晴,必須是趙晴。」
「為什麼必須是?」趙晴不解,半晌,方恍然大悟。
「所以其實是你想要我的身分?原來真正想要變成另一個人的,是你?」
現在才弄明白嗎?
沈愛薇嘲諷地冷笑。
她早下定決心了,如果必須使壞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麼,她可以很壞。
即使是奪取自己親姊姊的身分……
「為什麼?」趙晴慌了,事態的發展太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弄不懂。
「我只是個很普通又很平凡的女人啊!沒錢沒勢,又不聰明,一點也不特別,你為什麼想變成我?」
「因為只有成為你,我才能得到我最想要的。」
「是什麼?你想要什麼?」
她想要什麼?
沈愛薇默然不語,別過眸,盯著附近一叢凋謝的玫瑰花。她看著那萎靡的花蕊,眼神逐漸恍惚,漫蘊淡淡的哀傷。
她想要一個不同的人生,想要那個把她錯認為別的女人的男人,她想竊取原本不該屬于自己的幸福,無論用多麼卑鄙的手段。
她是個可怕的女人,可怕,更可悲……
沈愛薇倏地深吸口氣,努力推開內心偶然滋生的軟弱,她不能軟弱,她必須堅強,堅強且淡漠。
她微微抬高下頷。
「一句話!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交換身分?」
趙晴卻無法像她一樣干脆。
「永遠的?」
「永遠。」
「我……不行,我做不到,真的不行!」
做不到嗎?
真傻的女人!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只要拼了命地咬牙去做,豁盡所有,即便被世人烙印為魔女也在所不惜。
「是嗎?」思及此,沈愛薇忽地似笑非笑勾唇,凝冰的眸瞬間迸亮奇異的火花。
「你會後悔的。」
她一字一句地撂話,語落,翩然轉身離去。
背脊傳來陣陣隱約的剌痛,她以為是趙晴驚駭的視線,完全沒想到,那灼人的目光來自另一個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