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朝廷官員到平民百姓,無人不知這個國家的主宰並非高踞龍椅的少年帝王,而是兼任諸多官職于一身的顧命大臣玉海濤。
他輔佐先皇有功,又教導過皇子們,文武雙全,在朝野內外享有極高的評價。
先皇臨終之際,賦予了他國師的稱號,以及萬人之上的權力,使得他和背後的家族勢力增長到空前壯大的境地。
如今,先皇逝世多年,全國上下已找不到第二人能和玉海濤抗衡,連繼承皇位的帝王也對他誠惶誠恐,不敢有半點不敬。
可是這個權勢滔天的男人毫無私心,為了保護國土安定,南征北戰,殫精竭慮,多年來一如既往,忠誠的保護著不成材的皇帝。
「稟大人,陛下今日並未臨朝,群臣仍在殿上等候。」
旭日仍藏于東邊的雲朵間,一夜未睡的玉海濤接到稟報,立即丟下手上的折子,拖著傷病未愈的身體走出門,一路直往帝王寢宮。
四周的宮人一見到他,紛紛低頭行禮,彷佛他是宮廷的主人。
大步進入寢宮,無人敢阻攔,玉海濤瞅著宮人就問︰「陛下還未起身?」
周圍的侍衛、宮女和太監都戰戰兢兢的看著他,回復聲說得不清不楚。
此時,陽光已穿透濃雲,朝著大地灑下暖暖光輝。
玉海濤皺了皺眉頭,一步不停,走進皇帝的寢室,放聲說道︰「陛下,請起身處理政務!」
龍床在室內的正中央,明黃色的床簾覆蓋了它,也隔絕了外人的窺探。
他踩著吸收腳步聲的厚重地毯,身邊到處是色彩精美的名貴裝飾,加重語調的開口,「陛下?」
「太傅……太傅不是請了病假?」床簾內有道人影顫動了兩下,听見玉海濤咄咄逼人的聲音,那身影顫巍巍的,好像在找地方躲藏。
「陛下,臣子們還在等著您早朝!」以為他請了病假不在場,就可以偷懶不上朝嗎?
「等等……別過來!」
玉海濤充耳不聞,快步上前,猛地掀開床簾。
抽氣聲倏地劃過他的耳畔,只見龍床上,年少的帝王眼帶慌亂,面色羞怯,又白又女敕的小手揪著衣襟,而潔白的床被沾染了觸目驚心的血痕。
玉海濤滿口斥責的話語登時梗在咽喉,目光對上宣明不知所措的委屈表情,他一身煞氣開始融化。
「太傅!」眼看玉海濤神情軟化,宣明馬上拉起被子,蓋住床上鮮艷的紅色痕跡。
「哪來的血跡?」玉海濤穩住心底一絲慌亂,低聲發問。
「我……」宣明不知如何回答,搖搖頭,好半晌才又開口,「我流出來的……」
再見玉海濤沒了反應,她心下茫然,求救似的撲向他。
「我怎麼了?下面流了好多血……太傅?」
她十分羞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而她的問題,饒是他再博學,也無法坦蕩蕩的說明原因。
玉海濤心底的慌亂穩不住了,果斷的放下床簾,轉身命令宮人,「傳王太醫進來!」
宣明偎向他的身體失去倚靠,險些跌下床。
「做什麼?」玉海濤趕緊又探進去,扶著手忙腳亂的小皇帝坐穩。「躺下!」他將床簾分邊掛好。
「髒。」宣明手指著滿是血跡的位置。
他動手將髒污的床單被褥拉開,再換上新的,然後坐在寬大的龍床邊緣。
宮人守在外頭,宣明默默的凝視他,室內顯得非常寂靜。
「人不舒服,應該早點派人叫我。」玉海濤模模宣明的頭。
「你剛剛征戰歸來,傷仍未好,我怕打擾你……」宣明支支吾吾,再次依偎著他。
對玉海濤,她既敬畏又信賴。
從小到大看慣了他威嚴的神態、永遠緊皺眉頭、不曾笑過的臉,幾天不見,便異常想念,相見時又心生膽怯。
宣明怯怯的伸出手,拉住玉海濤的衣袖。「對不起,昨天一整天的奏折……沒按時批閱。」
不好意思的看著他,宣明閃爍的眸子像是在問他︰生氣嗎?
玉海濤不自覺的輕嘆一聲,轉頭,出聲呼喊,「金蘭!」
年輕的宮女快步跑過來,面含懼色。
「陛下人不舒服,你怎麼伺候的?」玉海濤冷聲質問。
「奴婢……」金蘭亟欲辯解,但是見到玉海濤的臉色,只得忍住滿月復冤屈。
宣明低下頭,不語。天下間,知曉她是女兒身的人,不算她自己,只剩三人,眼前的玉海濤和金蘭佔了三分之二,最後一位是年老的太醫。
她曾以為這三人是她最信任、最親密的人,可是長大之後發現金蘭只是奉玉海濤的命令,監視她。她心里起了芥蒂,不再像以往那般信賴金蘭,甚至有意排斥對方。然而忙碌的玉海濤不可能永遠陪在她身邊,年老的太醫與她又無話可談,雖然當上皇帝,卻要弄虛作假,隱瞞女兒身的真相,心事無處傾訴的宣明真的感到孤單。
片刻後,王太醫匆忙趕到。
玉海濤走出寢宮,吩咐宮人去通知仍在等候早朝的官員們退朝。
東方的天際已讓陽光染得半橘半黃,絢麗如畫。
他屏退旁人後,佇立不動,靜靜的仰望天空。
過了一會兒,王太醫走過來,尷尬的看著沉思不語的玉海濤。
「她……長大了?」玉海濤回過神來,淡淡的問。
「是。」王太醫小聲回道,「十四歲的姑娘,換在別人家,可以出嫁了。」
偏偏宣明身在帝王家,從小被當成男子養育,不容她泄漏身分,還要她負擔起一個國家的興盛。
王太醫搖頭,「這麼下去不是辦法,連來了癸水也不曉得,沒有年長的女子照顧她是不行的,許多事情我們不方便和她深談。」
「要找個可信的人照顧她並非易事,況且她的身分注定了她不能軟弱。」玉海濤背向陽光,拒絕愁緒再困擾自己。
他清楚宣明對于皇位的抗拒,她總是躲在深宮,不去親近他以外的人,遇事只會逃避,希望他來承擔一切。
他盡力為她背負國事與政務,但是不可能一輩子為她擋風遮雨。
「她也不可能一輩子當皇帝。」王太醫忽然說了一句。
宣明總會長大,越來越像個女人,若繼續假扮帝王,她遲早得面對「娶妻生子」的問題,屆時他們該如何幫她圓謊?
「我會盡快物色適合的人選,接替皇位。」玉海濤一語結束了與王太醫的交談,走回寢宮內,命令金蘭,「按照王太醫的吩咐,這幾天別讓陛下著涼。」
「是。」金蘭抱著換下的床被去「毀尸滅跡」了。
玉海濤走到龍床畔,宣明已換過衣裳,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
「你先好好的休息,最近的政務,我會代你處理。」他的語氣比平時溫柔了幾分。
「太傅的傷勢不礙事嗎?」宣明怕他太辛苦,面露愧疚。
「小事。」他不以為然。
宣明松了一口氣,她眼中的玉海濤是無所不能的,相信這世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我是生什麼病了嗎?」
「我交代金蘭告訴你。」
「你不能直接告訴我?」
玉海濤的眉心出現了一絲紋路,宣明看得迷茫。
男女有別,即便他們倆親密無比,一些私密情事,他不能也不習慣對她說明。
先皇為了讓心愛的寵妃當皇後,謊稱生下來的公主是皇子,宣明的性別因而混淆。雖然她的出生使得她母親最終登上皇後的寶座,但是這個天大的騙局留下了無數麻煩。
先皇來不及善後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爛攤子給知情人士處理……玉海濤真不知道怎麼處理才好。
當時局勢混亂,危機四伏,唯一能保護宣明的最佳方式,就是令她登上皇位。
他原本計劃著,國土安定了,再找尋更合適的人選來取代宣明,不料種種煩瑣的事務纏得他無法月兌身。
本以為最棘手的是為江山挑選君王,而今他發現成長中的宣明更教他不安心。
「太傅?」宣明輕喚,他的沉默似有隱瞞,她猜不出兩人之間有什麼不可說的秘密。
「你長大了。」
「那……為何流血不止?」這與長大有何關系?
「這是……」玉海濤見宣明一臉純真無邪,立時啞口無言,猶豫再三,突然起身離去。
「怎麼了?」宣明瞪圓了雙眼。
「我叫金蘭跟你解釋。」
「太傅?」宣明瞧他越走越遠,迷茫極了。
半晌,金蘭端了熱騰騰的食物回來。
「陛下,王太醫親手煮的藥,請您盡快服用。」
「我是怎麼了?」在玉海濤那里問不出答案,宣明只能問別人。
「您……長大了。」金蘭放下餐具,取出一本書,遞給宣明。「此書是王太醫給您的,他說您看過之後就會明白。」
金蘭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對女人身體的變化,只比宣明懂得多一點。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宣明不耐煩看書,揪住金蘭追問,「你直截了當告訴我,是不是我病得很嚴重?」
「不,不是病,姑娘家……長大了,每個月都會來那個……那個……」
「每個月?怎麼可能?出血明明是很嚴重的,你在騙我?」對待玉海濤之外的人,宣明沒什麼好耐性。
「不是的,奴婢也一樣,每個女子都會這樣,只有……月月都來,以後才能生孩子。」金蘭十分難為情,話說得雜亂無序。
宣明當下愣住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最後只記住一句話︰以後才能生孩子。
然而,以後是什麼樣的?她的以後,她有點不敢想象。
她的胸部已經開始隆起,據說會越來越大。她的聲音也有了變化,無法再裝男孩的她,將來要如何蒙騙天下人呢?
她不要一輩子假扮男子,早晨天沒亮就得起身上朝,永遠面對一疊又一疊看不完的奏折,周圍盡是不說真心話的宮人。
在這充滿欺騙的深宮之中,宣明寂寞得害怕。幸好有玉海濤在……還有她的太傅為她扛起一片天地,只要有他在,她多少能撐得下去。
「金蘭,你說,我何時能不當皇帝?」喝了口熱呼呼的湯,宣明感到舒服了一些。
「這……恐怕陛下仍需再堅持幾年。」
「那……後宮如何解決?我得成親嗎?」
金蘭語塞。宣明的道路,豈是她一介宮女可預測?
宣明眼見金蘭小心翼翼的模樣,心里不禁難受起來。這個宮女是玉海濤一早安插在她身邊的,從來不會跟她說真心話。
她煩悶的抓抓頭發,像是訴苦又像是自憐的低語,「已有朝臣在催我娶妻了。」
「國師大人也被家人催得緊,但是他至今未成親,想必有的是辦法為陛下解憂。」金蘭安慰道。
听了金蘭的話,宣明的心情未有轉好,反倒更加憂愁。「他的親事……還能再拖嗎?」
男子一般在二十歲之前就會娶妻,而玉海濤已遠離這個年紀。
金蘭又結巴了。
宣明的心情逐漸變得沉重,煩惱自己的身分,擔心玉海濤會成親。
她不能想象玉海濤喜歡上哪個女子,更不相信他會對別人柔情蜜意,也害怕一旦他有了家室,就不會陪在她身邊。
這是多麼可怕的情況……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便不能獨佔他的關懷……宣明蜷縮起身子,糾結的臉蛋布滿憂悒。
她不要,絕對不要玉海濤屬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