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後
秋末時節,小篷船啊地泛過湖心時,遠處天水相連,看不到水盡,望不斷天涯,真有種江海寄余生的無拘與蒼茫感。只是真想寄之余生,也還得顧慮到自個兒肚皮。
小篷船上載著好幾件木制、竹制的小對象,有些做得精巧玲瓏,有的則大巧不工,渡過湖心便要往城內交貨去。
船的是名女子,頭上戴著大大圓笠,青衣青裙,腰系一條細軟葛藤所編制的腰帶,那帶子是隨意一束的,顯得腰身甚是縴秀
她船得極穩,很懂得如何施力,一條小篷舟順水而行。
撲面拂身的風已然泛寒,但秋光很好,她圓笠下的麥色臉蛋微現笑意,突地想引吭輕歌,潤唇一張似思及什麼,最後笑笑嘆了氣。
進城內最熱鬧的大水巷時已近午時。
她再過三、四道拱橋洞下,讓小篷船順順地轉進大戶人家與大家店鋪的後門小水巷內。
系好船,揭下圓笠,她躍上幾道石階,敲著某家大繡莊的後門門扉。
來應門的是熟面孔的小雜役,見著是她,聊了幾句,小雜役隨即去請繡莊里的小管事過來。
繡莊的小管事是個年輕婦人,一見她亦眉開眼笑,直要拉她進後院喝茶吃果。
她推辭不掉,人被扯進,此時小雜役已幫她把要交的貨分了兩次捧來。
年輕婦人一見滿桌的巧物,連連頷首,眼都笑眯了。
「陸姑娘你這手藝真真是巧啊!這繡花用的竹繃子都能變出花祥來。前幾天一位官家小姐讓婆子和丫鬟陪著進咱們大繡莊,見繡娘們用你這繃子,不問咱們家的繡品如何,竟都問起這玩意兒了!」小管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我也就這手藝能拿出來見人,還得謝謝繡莊各位姊姊們賞飯吃。」喊「姊姊」穩沒錯,再搭上她一張娃兒相秀臉,即便聲嗓沙嗄,說出的話也能好听得讓人呵呵直笑。
小管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繡莊鋪頭寄賣的那三個木制六角繡盒一下子全被訂了,得空還得再做幾個,樣式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啊!險些忘了!」她拍自個兒額頭一記,跟著從袖底模出一小袋銀錢。
「這是那三件繡盒和今兒個這些物件的錢,你收著。」
點也未點袋子里的錢,她隨即從袋中取出一塊小銀子遞回,道︰「一切謝謝姊姊關照。」
小管事不收,忙道︰「寄賣繡盒的錢,咱們大管事嬤嬤早讓掌櫃的扣下,這錢是你該得的。你之前給我的幾個小對象精巧又實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這銀錢算什麼了?」略頓。
「再說了,你是我引進的,繡娘們稱贊你做的東西實在、祥式又別致,大伙兒鬧著探听,連大管事嬤嬤也問起,我都覺頗有面子呢!」
「那……既是這祥,我改天再制個八寶妝盒給姊姊。」也不再將小銀塊推來遞去,她遂收進袋中。
小管事听了樂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喲,先別說這麼多,喝茶喝茶!你進城一趟也辛苦,多吃點果子,還有這兩盤小食,一會兒全帶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餓嘴饞,吃著也香。」低笑兩聲。
「這兩盤小食可是咱們灶房里李大娘的絕活,她一早就忙這個啊!」
她微怔,思緒一轉便問︰「今早繡莊來了貴客嗎?」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這貴客來頭不小呢!是苗家『鳳寶莊』里,那個琴彈得忒厲害的三爺。听說有個稱號,什麼……什麼彈琴天下第一……之類的,是皇帝老子給起的,還清清楚楚贈了大匾額,總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並不多解釋,繼而又道︰「其實是因咱們少東家辦了一個小小琴會,苗家三爺跟咱們家少爺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爺發了帖相請,沒想到苗三爺肯給面子,還攜琴赴約。咱們繡莊三樓有處寬敞精致的雅軒,今兒個琴會就辦在那兒。」
听著小管事敘說,陸世平心尖如蕩在風里的落葉松針,不住浮蕩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里的薄汗,費了點兒勁穩聲,暗暗拐個彎探問︰「那今日繡莊肯定大忙,我還賴在這兒叨擾……」
「欸,別急別急,那些爺兒們一到午時就散會了。咱們少爺原在城里最大的「天廚酒接」訂了酒席,但苗家三爺很有禮地婉拒了,听說是腸胃受不住,吃不得外頭的菜肴,其它幾人听他不去,也就沒什麼意思上酒接嘍……」頭略湊近,壓低聲音。
「咱瞧啊,苗三爺這是怪癖,連咱們丫鬟幫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沒見他動。嘿嘿,他不吃,拉倒,咱們吃!」
他哪里是腸胃受不住?陸世平暗暗頭。
正如小管事所說--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塊甜食,她狀若無意地問︰「听說苗家三爺生得極好,可惜盲了雙眼,如此撫琴無礙嗎?」
「是盲的沒錯,咱雖沒能近看,倒見他手持細杖走得徐慢,但後來約略听到樓上傳出的琴聲,欸,當真好听啊!我這是外行人看熱鬧的听法,是真真覺得好听。大管事嬤嬤就說了,那準是苗家三爺的琴,一听就勝過少爺不知多少哩,難怪能稱天下第一!」
結果,還是盲著的……
他的目力為何還未復原?
明明她離開苗家那時候,朱大夫開始「徐徐收網」了,已然經過八個多月,竟一點進展也沒嗎?
或者她真該鼓起勇氣去向朱大夫私下探听一番。
當時離開苗家「鳳寶莊」時,苗沃萌作了主讓她帶走師弟。
而在他們返回「幽篁館」不到兩天,一筆為數不小的銀錢送至她手中。
他沒有附上紙信,只讓送錢來的家僕傳話,說是買『甘露』的銀兩。
那筆錢欲退不能退,畢竟是「及時雨」啊,讓她能夠重新安頓大伙兒,給病得有些月兌了形的師妹仔細養身。
當初賣『洑洄』的錢用來買了地,有幾處向陽山坡的土是頗肥沃的,之後『幽篁館』亦當起小地主,打算將坡地闢作農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來如山倒,這事早就成了,沒想拖了這樣久。
陸世平回『幽篁館』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師妹身子好利索了,闢地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離去。
這次離開不再瞞著師弟、師妹。
一開始他們自然要阻她的,但她沖著他們撂下話——她沒嫁人,總有一天要回來與他們窩著,然前提是,師弟得娶師妹,師妹得嫁了師弟。師弟、師妹不成夫妻,她沒法跟他們一塊兒過活。
事情還得挑明講開。
師弟這石頭腦袋是認死扣的,師父臨終前交代的事,他一聲不吭認到底,今生當真非她這個大師姐不娶。
師弟認娶,她總能不嫁吧?心想她自個兒躲得遠遠的,等他跟師妹生米成了熟飯,她自可「轉危為安」。頭疼的是,凡事精明靈動的師妹竟也由著師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該怎麼辦?
撂下話,她搖著小蓬船走了,師弟與師妹亦搖船跟來。
她由著他們跟,最後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這滿是水蘆葦的渡頭附近尋到一處稍嫌破舊的屋子賃下長住。
將屋子賃給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無子,丈夫兩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許地產。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還有用竹籬笆圍起的小院,屋後爬過一座小緩丘,開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頗清甜。
陸世平賃下屋子後,修繕的活兒全都自個兒動手,師弟、師妹亦幫上不少忙。
如今,他們時不時搖船來「牛渚渡」尋她,見她手邊的活越來越多,過得自在,倒也不再纏著她要她回『幽篁館』。
『幽篁館』如今可說僅剩一個名罷了。
沖著苗家『鳳寶莊』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輾轉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斷有文人雅士登門求琴,但館內老師傅們已金盆洗手,杜旭堂與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見精絕,至于陸世平……她漸漸懂得師父寧缺毋濫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揚琴心。
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尋尋覓覓,或者終其一生也尋不到一塊奇木,而心無激蕩,制出的東西不過是死物。師父並非孤高自賞,而是從心隨意罷了。
她亦想做到從心隨意,但,仍得養活自己個兒。
在『牛渚渡』住下,她開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兒,玲瓏妝盒、八角鏡盒、六角繡盒等等,有些想法還是從苗家老太爺的七巧朱盒而來的。
後來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過當年陪嫁的一只桐木衣箱,刨掉極薄極薄的一層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見她手藝精巧,又見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幫忙牽了城內大繡莊這條線,讓她的東西有個顯眼的地方寄賣,之後才又攏來繡莊里的一批大小繡娘搶著跟她訂制小物件。
說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著城里訂單,時不時船入城中水巷交貨,一是局勢不明前,絲毫不想夾在師弟、師妹之間;二是得掙錢養活自己;三是為了方便打探苗三爺消息。
他說,她若堅決要走,將不願再見她。
她不能舍下師弟。
師父待她思重如山,師弟是杜家唯一單傳,她不護他護誰?再有,還有師妹唉!師妹大病不知如何,師弟若深陷囹圄,情況只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過後。
午夜夢回吋,她常要記起那一夜宛若再無明日的抵死糾纏。
身軀被硬生生剖開般疼痛,卻有燎原大火不斷、不斷狂燒,異祥灼熱,異樣潮潤,仿佛火里裹著水,潮里掀起烈焰,痛與痛快,含與被包含,都如此淋灕盡致、全然溶容。
于是忽略了痛,只記當下痴迷,每每思起,只知一遍遍沉溺在那余韻當中……
衣衫盡褪于身下,她在一片虛軟中緩緩回神,連身下磕著某物也沒法挪動身子半分,力氣真若用盡似的,僅能供她懶懶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來是那方她從火堆中搶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樣,安了七弦,卻還沒來得及調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擱在內側榻邊,而這一夜,他與她幾是滾遍榻面,何時琴被衣褲與被褥卷了來壓在身下,也沒什麼記憶。
然後她抬睫瞧他。
與她深切纏綿過的男子坐在榻邊,在格窗迎進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朧,五官清美中帶輕郁,他手里抓握某物,指間不住摩挲,仿佛一再確認那東西為何?有著怎祥的繡紋?
他還將那東西湊近鼻端輕嗅了嗅。
待她定楮再看,已滿面通紅。
就算有了最親密的肌膚之親,見自個兒的貼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聞,她全身仍教紅潮又狠狠沖染了幾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記著他當時的眉眼神態。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熱著,亦痛著……
「……唉呀呀,不過依我瞧來啊,苗家三爺即便眼盲了,只要那張美臉不變,渾身儒雅清俊的氣度不改,趕著喜愛他的姑娘家是絕不會少。」小管事吃著糕點,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說林閣老家的嫡親長孫女兒吧,那可是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才女,眼高于頂那是一定的,听說對苗家三爺傾心得很,還親自攜琴上苗家『鳳寶莊』琴館,就為了一睹苗三爺風釆,跟他討教琴藝呢!嘿,要我說唉,討教是幌子,多親近親近才是真的。」
陸世平回過神,恍惚听著,恍惚問︰「那苗三爺讓林家小姐遇上了嗎?」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听說還在他們『鳳寶莊』琴館樓上處了好些時候,苗三爺才放林家小姐下樓呢!」
「喔……」她低低啞啞應了聲,捧著茶又喝,一口氣喝盡杯中甘露。
心湖沉靜,沒什麼特別感覺,只模糊想著……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該尋一門好親事定下。閣老家的嫡小組肯定才德兼備,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會到自個兒舉止怪異,忙扯開唇笑,道︰「我該走了,這一待聊得暢意,欸,都把時辰也忘了,後頭還有幾家的貨得送呢!」
小管事也沒再多留她,只命人將兩盤小食打包,硬塞給她帶走。
出繡莊後院,下石階,她躍進泊在小水巷的篷船,爾後回眸朝送她出門的小管事頷首致意,長櫓啊地順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離開的小管事正欲折回後院,腳跟一頓,雙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張烏篷長舟同祥順水去,以徐徐之速緩行,毫不貪快。
烏篷的軟簾被風一吹,翻揚兩下,隱約覷見坐在里邊的素袍男子,以及橫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會不都散了,苗家三爺還沒走嗎?」小管事疑惑地自言自語,隨即聳聳肩,轉回繡莊後院。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後,陸世平回程在熱鬧大水巷邊又暫且泊船,買了張記的干燒醬鴨、「九華堂」的酥餅,然後又買了點茶葉,這才重新上路。
小蓬船剛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記大響鼓,听著自個兒都臉紅愛笑。
忙到忘了肚餓,待事情做完,空空肚月復提醒她,要她別忘了關照。
于是船也不了,就在湖上隨水流悠轉。
她取出一早攜出的香胖大饅頭,坐在船頭慢吞吞啃食,想著,等會兒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兒探望師叔公,再趕回「牛渚渡」的話,怕要很晚很晚了……細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頭……買下的干燒醬鴨、酥餅都算耐放,茶葉就更不用說了,不如明兒個一清早再過去探望老人家,午時還可弄些飯菜跟師叔公一塊兒吃……再細細咀嚼,張口再咬……這祥也好,手邊還有個物件得趕制,把活兒做一做,明兒個輕輕松松尋師叔公玩去,太久沒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著……她邊吃邊翹起嘴角。
師叔公見了她肯定又要念人,罵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窩著,偏要擾他清幽。
還能找誰窩著?
她想見的人,他已不願再見她。
他待她,也許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風雨侵襲。
然而就是這個似有若無的「情萌」,讓她想起時,悵惘中有絲絲甜意,是難受,但能忍,很想見,還能憑藉憶念圈圍渴望。
她迎風深吸了口氣,把手中剩余的饅頭兩大口啃完。
拍拍雙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躍而起。
方握住船櫓,眼尾余光瞥見一抹影兒,她遂側眸去看。
離她小篷船斜後方不遠處,不知何時來了一艘烏篷長舟,船夫在後頭掌船,前頭則有兩抹人影,一人佇立,腰間隱隱約約似配刀劍,看似護衛模樣,另一人有點備憊樣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確定自個兒小船沒橫擋了對方水路後,著櫓板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烏篷長舟似在配合她,她得快些,對方跟著快,她緩下來喘口氣,他們也緩了,連行進方向亦是一致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船回「牛渚渡」,別人的船也要往渡頭去,這很尋常啊!
收斂思緒,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風陣陣透寒,陡地吹來,跟在小船斜後方的長舟烏篷,軟簾子又被大風鼓得翻飛,半露那人的玉面長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麼也沒能瞧見……
***
將小船拉到較隱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帶回來的東西後,陸世平利落地躍下船。
鞋底有些弄濕,連帶布襪也跟著滲涼,趁四周無人,她月兌了濕鞋,就地取材往鞋里墊了薄薄一層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鐘的路便回到賃下的居處。
一推開竹籬笆門,她拎在手里的東西「啪啪--」兩聲,全落了地。
……那人是誰?
矮屋前的小院子里,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長發用黑緞攏作一束,他坐在她親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為他所制的烏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邊。
這套竹桌竹椅,平時是她做活兒的小所在,桌面上還擱著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趕完的小對象也擱在桌上沒收拾。
怎麼小院子會有人大剌剌闖進?
怎麼闖進的人……會是他?」
喉頭梗得生疼,這一日她也沒說上什麼話,怎麼喉傷莫名作起,緊得燥痛?
左胸撲通撲通地蹂騰,她抬起攥成小拳的手,壓在胸揉了揉,終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氣。
怎麼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來靈敏,她鬧出小動靜,那張俊龐隨即轉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單,閑適而坐,他神情未透一絲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極好……可不是,他朝她溫文露笑了,淺淺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殺秘技。
「是這屋子的主人家回來了嗎?」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著舒身立起,朝她有禮頷首。
「擅自闖進實在很對不住,在下所乘的船只出了些事,家僕們遂引我下船暫待,這兒離渡頭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內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誠懇,頰面淡泛薄紅,略靦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擾了,等會兒家僕重新備妥船只便會過來,屆時就走,還請主人家行個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著一起出來嗎?
若是,該留一個在身邊伺候,怎能留他獨自一個?
他都忘了險些被帶走的事了嗎?就不怕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劉大小姐?
她東張西望一番,確實沒瞧見他的竹僮和護衛,心里既納悶又驚愕,見他猶守禮地杵在那兒等她說話……她能說什麼?
她什麼都不能說!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東西,然後故意拖著腳步走過去。
將東西放進屋內,見他仍站著,她兩肩一垮,暗嘆口氣,終是搬了一只燒紅的小火爐過去,在爐上置陶壺,燒著水。
她不敢直接踫觸,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後,應是感覺到周遭稍暖,又听辨著她的動靜,遂笑問︰「婆婆搬了火爐子出來嗎?是要燒水沏茶?」
……婆婆?
陸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無語……也是啦,她故意拖著腳步走,就怕他听出什麼,稱她「婆婆」,那她就當個啞巴婆婆!
沏了杯溫熱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進他手中,卻記起他的怪癖--外頭的人幫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踫的。
她這個「全然陌生」的「啞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里肯喝?
正打算將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氣,闊袖一抬,指尖恰恰踫到那杯緣微厚的竹杯,修長十指虛握。
「謝謝婆婆。」舉杯,熱氣與茶香撲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飲。
她被他弄糊涂了。
只道他八成不願駁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強飲茶。
但……他那神態又無半點勉強模樣,喝得挺樂,一口接一口的。
還是當真口渴難耐,只好委屈這麼一次?
見他噘嘴吹涼的表情,格外認真,竟有些孩子氣,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緊緊抿唇不能笑出聲。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溫潤沉定,但他的狂態卻似焚焚烈火,燒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燒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見到了,這般近地靜看他,才知牽掛原來是很深、很深的情絲,百尺、千尺的長。以為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沒那麼想了,不經意間卻又浮出,然後又是輪回般的百尺、千尺、萬尺……無盡的牽念……
她離開苗家時,春寒猶重,此時已至秋末。
這幾個月他過得似是不錯,好看的下顎是有些變尖,頰面略瘦,但眉宇間能見神釆,墨眉斜飛,淡斂的雙目如此寧定,施施然不著火氣。
就是不知兩眼因何仍不能視物?
她出神望著,看得神魂深陷,細細端詳他的眉眼口鼻,方寸興起的溫潮一波涌過一波,忽覺心緒似岸邊之石,被層層疊疊的潮浪沖刷磨礪,柔軟卻也疼痛,迷亂中自有向往,實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渴望的,關于他的一切,她愛看、愛听、愛靜靜發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見已然不同,他每個細微表情、每個隨意之舉,皆能牽引她每縷深埋卻敏感的波動……見他噘嘴,她忍笑,臉紅心跳。
見他飲茶時滑動的喉間,她笑不出了,不僅是臉膚泛紅,身膚亦然,熱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見他探出粉女敕舌尖,狀若無意添過下唇,她腦海里一幕幕掠過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環佩隔閣』藏琴軒里的事……過程中,許多詳細的事兒記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蠻神態、雙臂架住人時的那股氣勢,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與舌,曾落在她全身,連最私密之處亦沒放過……
突然,毫無預警地,那雙盲了的美目一抬,竟生生與她看得入痴的眸光對上,對得準準的,仿佛他真看到她了,將她痴迷模祥盡收眼底似的……
她凜神凜心,背脊不由得一顫。
卻見他彎唇淺笑,誠意十足地贊道--
「婆婆這竹杯甚是有趣。嗯……模起來杯緣厚實,喝熱茶不燙手,底端凹處明顯,應是截取竹節處而成的。用這杯子喝起茶,還帶似有若無的竹香,別有一番滋味啊!」
她猛地甩頭,以為這祥就能甩掉腦中綺思,所以甩過又甩。
不能答話,她只得提起陶壺又往他竹杯中加水,還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聲響,讓他能輕易推敲出她在做什麼,省得他捧茶啜飲要燙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時,他玉顏微揚,午後秋光點點瓖金他的臉,那眉、那睫、那幾縷輕動的柔軟發絲,墨濃般的黑,而深瞳迷離,唇色卻異樣澤紅……
一將陶壺放回小火爐上,她雙肩微垮,艱難吐息。
兩手開始自虐似地捏著自個兒雙頰,一張鵝蛋臉都捏得變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來個幾記,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聲響他要追問,只好狠捏自己幾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卻是從她肩上而過,然嘴角的淺笑一直都在,此時似有些笑濃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頭疼與眼疾之癥,如今人在眼前,她卻無法問出口。
不能親近,無法不理,這般折騰如同拿心在火盤上煎熬。
定定注視他好半響,最後仍是沉默,她留下火爐暖他周遭,自個兒退開了。
退到屋里廳上,順道將外頭竹桌上的活兒抱進屋來做。
門仍大大開敞,她邊做活兒邊關照他的動靜,心里悶堵得難受,她不去理會。
原以為這樣做最好。
一來是圖個「眼不見為」,不緊盯他看,自然不會被他攪得心神痴亂。
二來是苗家家僕若回來迎他,她剛好能就近避進內室,不和來人打照面,免得被認出。
只是她心里算盤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選在此時過來尋她。
听到腳步聲,她倏地揚睫,臉色不禁一變。
「陸姑--唔唔唔!」
那位住鄰近的卓大娘踏進前院,聲甫出,一道縴瘦黑影已從屋內急沖出來。
卓大娘一時間驚愣在原地,嘴已被一只手捂得死緊。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陸世平細細喘息,猛頭,得一把過腰的青絲晃得厲害。
頭疼啊頭疼!
這下子情況可辣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