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她時,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無痕,雪頰和唇角也沒躲過甜湯飛濺,幾小坨熬得軟爛的紫米附著在臉膚上,當他墨睫眨了眨,邊詢問她時,無辜可欺的模樣實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內心狂燒。
至少,陸世平被狠狠燒了一通。
那根沖天炮是點火時沒擺好才會如此。
炮火直直往廳里飛時,外邊玩得正樂的孩子們也嚇傻了,拿著燃香負責點火的孩童還嚇到哭了。
但陸世平覺得最該哭的人,該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額頭敲木桌。
尋常時候,午後的灶房院子甚是寧謐,尤其大伙兒剛用過飯、喝了茶。幾位領頭的廚子、廚娘回自個兒屋里小歇,但爐火未滅,灶房里仍得遣人輪流守著,以免主子臨時要吃點什麼,還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沒她什麼事了,只因心里懊惱,才會趴在桌上直敲額頭。
灶房院子內的大伙兒听聞她昨晚在前廳的「壯舉」,好些個笑到人仰馬翻,盧婆子和大廚連師傅盡管安慰了她幾句,但兩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盧婆子說了,這事算她運氣,一是她「救駕有功」,二是她的「救駕」方式雖說弄得三爺一身狼狽,卻未弄傷他。該是如此,主子大爺才輕易地放她一馬,雖無賞,亦無罰。
「你絆了一跤是嗎?……
輕柔的男嗓吹進耳里如沐春風……
神情無辜得可愛啊,好可愛好可愛,跟師弟的憨直模樣簡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師弟生得濃眉大目,而他白斯文,瞧起來多了點楚楚可憐味兒。
昨兒個才過完元宵,天氣仍寒,窗子僅開了道縫兒透氣。
天光縷縷穿透窗紙,光中有細微浮塵,她瞅著那點點飄浮,未察覺自個兒嘴角翹起蒙朧彎弧。
繼續「面窗思過」,動也不動,她听到兩、三名小雜役進出灶房的聲響,也听到他們幾聲笑談,似乎想趁午後歇息時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來能烤火、烤栗子、烤剩余的年糕,二來也能把大廚師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干些再晾,方便干貨儲藏。陸世平還是沒動,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會兒,等會兒盧婆子或其它人進來,便會喊醒她的。
嗶剝、嗶嗶剝--
她閉起雙眸,不知自己有無睡去,只曉得神識從一團慵懶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來,脊背發涼,頭皮發麻!
她起腳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邊臉還險些撞上門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雜役搬來小凳圍著火堆,邊烤火、烤食,邊做事。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小雜役們同時大叫,就見陸世平像個瘋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撲過去!
***
「如此說來,修好太老太爺的寶貝七巧盒之人,原來是這位露姊兒姑娘。」
出『鳳寶莊』北院後門,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層寒霧,左側沿湖邊行去,那里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選擇走右側的幽然小徑,徑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細細綠竹林當中,然後便來到綠意圍含的『九宵環佩閣』。
此時際,『九宵環佩閣』的主人苗三爺正撫過琴,案上的金爐仍蕩檀香。
他听完兩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說的,在琴曲最後一音彈落後,修長十指輕按琴面,語調問得徐慢。
「太老太爺常往她那兒跑嗎?」
兩竹僮皆十歲左右,主子問話不敢不答,卻是你看看我、我瞧著你,磨蹭好半響,小夏才勉強擠出聲音--
「有時去灶房院子,幾次總能遇到一、兩回,灶房的人大都見怪不怪了,太老太爺會窩在那兒纏著露姊兒……露姊兒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爺昨晚飯沒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嗎?」邊問,他邊起身,兩名竹僮已伶俐動作,一個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輕輕揮開。
在這琴閣中,東西擺設從未改變,他雖盲,亦能行動自若。
另一名竹僮則沖了茶,端來香茗,擺在紫檀木小幾上。
「怎不答話?」他舒適地坐進圈椅里,一手精確地模到那只蓋杯,再出聲時,一祥徐慢輕緩,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髒亂顫的能耐。
這會兒換佟子硬著頭皮答道︰「就……太老太爺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輕撞一下,他連忙說明。「听說,太老太爺常去蹭吃,但、但廚房院子的人都曉得太老太爺得忌口,所以沒敢給他多吃的,露姊兒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對這位「露姊兒」的事上了心,並非因為昨夜在席上被她潑淋一身甜湯。
而是事後,他返回自個兒的『鳳鳴北院』清理時,太老太爺樂呵呵地闖進,看著滿身狼狽的他撫掌直笑,耀武揚威得很。
「咱就說,露姊兒好祥兒的!原來我錯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國、是一伙的!她不給咱甜湯喝,怎麼求都不給,原來是準備端出去潑人!現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這模樣……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爺爺我是痛快了!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氣了!所以……紫米銀耳蓮子湯好喝嗎?噗哇哈哈哈--」
露姊兒,姓平名露,進『鳳寶莊』已一年有余,她打的並非賣身契約,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
然,說她是「丫頭」似乎不妥,據聞芳齡頗大,都二十多歲卻未婚配。
這般討好太老太爺,讓老人家如此喜愛,她可有什麼打算?
還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寶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過,七個屜子關關相扣,卻也道道相隔,倘有錯置,要修繕完好絕非易事,非有妙到巔毫的細致手工不可,而她卻是個中能手嗎?
既有如此手藝,倒進了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當真是她所要?
「瞧來,你們倆跟露姊兒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兩只小的又互看,眉來眼去的,模不清主子意思。
最後還是膽子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話。「……露姊兒人很好的,見剄咱們倆幫爺備茶、備食、送洗衣物,她都會搶著做。還有爺治頭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藥,都是露姊兒顧著爐火慢慢煎熬出來的。再有,常是盧婆婆替爺備好甜湯或點心,露姊兒就守著,守到咱們去取為止,那東西都還溫溫熱熱的,剛好端回來讓爺品嘗……」
佟子在一旁點頭如搗蒜,邊「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倆該做的活兒都給旁人做了,我要你們還有何用?」
主子的語氣依舊溫溫淡淡,和氣得很,但小夏的胖頰倏地發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張得圓圓,黑白分明的眼楮亦瞠得圓滾滾。
兩只小的說不出話,又開始你看我、我瞪你地無聲「交談」
然後,教人模不著頭緒的苗三爺突然長身立起。
裹在夾狹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說,兩個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來,一個趕緊取來盲杖遞進爺等待的掌心中,另一個已自覺地趕去將『九宵環佩閣』的門大大敞開,供爺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閣,靠著手中盲杖徐緩前行,兩個娃兒就跟在他身後兩步之距。
他暗忖,兩竹僮畢竟年歲太小,還得教訓一番,要是以往的貼身小廝景順沒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場上打磨,肯定能在這位「露姊兒」身上瞧出點端倪。
不過……如此也好。
對這位大齡丫鬟當真好奇了,是該會會。
***
回大宅,憑著記憶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進那扇連結的月洞門時,苗沃萌腳步一頓,握盲杖的五指緩緩收緊,靈敏的耳力一顫。
嗶剝、嗶嗶剝--
什麼聲音……
嗶剝、嗶嗶剝--
這聲音?
他臉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幾是奔跑了,袖擺與袍服唰唰作響,兩竹僮被鬧得只曉得起腳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還沒出聲,便听到好幾聲驚呼--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露姊兒,那火燒得猛,你撲去干啥呀?」
「哇啊!啥玩意兒?一塊破木頭?」
「露姊兒,手都燙紅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別抱著啊!這麼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從火堆里揪出一塊烏漆抹黑的木頭引,你發燒啊?哪根筋不對了?」
「嗚……人家的烤年糕全掉進火堆里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啞,如風一波波株過草海的音質--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啊!嚇著你們了,是我錯,只是這塊木頭不一般,燒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兒,你手被火燙傷了嗎?」
不該出現的輕柔男嗓幽幽蕩開,三個小雜役和陸世平聞聲同時回首,見到踏進灶房院子的三爺,一時間全怔住了。
陸世平尤其傻眼,昨兒個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萬想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在此。
然後,他、他……他竟也喚她「露姊兒」?
他跟她半點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識朝跟在他身後的竹僮們瞥去,兩個小家伙佔著主子目力盡失的便宜,擠眉弄眼對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著實慧根不足,有看沒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點著盲杖步近,那張玉雪面容罩著憂心。
「到底是什麼木頭這般希罕,竟讓露姊兒拚著雙手灼燒也得搶救?」
水潤長目依舊無著點,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陸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張了張,沒能擠出聲音。
至于三個小雜役更是一個挨著一個並肩站立,突見主子來到他們這整天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院子,一下子還真難適應。
這一方,苗三爺沒等到他要的回應,墨睫微掩,籠霧般的目瞳奇異地斂了斂。
「去把露姊兒手里的破木頭拿開,瞧瞧她手傷得如何?」
他一吩咐,兩名竹僮只得乖乖餃命而來,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陸世平面前。
小夏先動手扯她懷里燻得焦黑的長形木塊,她頭,眼底閃著連自個兒也不知的乞求光芒,兩臂收縮,本能想護得更緊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臉糾結,表示他們倆也是听話辦事。
「稟報三爺,沒、沒……不是什麼稀罕木頭,只是……只是這塊東西頗實在,拿來當柴燒著實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或砧板之類啊,物盡其用,這才好不是嗎?」陸世平硬著頭皮急語。
「是嗎?那我還真想模模,究竟有多實在?」猶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沒轍了。
陸世平細細喘息只得松了兩手。
當竹僮們取走木頭,那被火燻焦粗糙表面刮過她掌心時,她才意識到掌心灼熱的疼痛。
輕捧傷手,她眼巴巴地看著竹僮將木頭舉到苗沃萌面前。
「爺,在這兒。」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長指若撫琴一般拂過,指月復尚感覺得到火舌余溫。
他笑語︰「呵,我手感鈍,真模不出有多實在。這種東西遍地都是,當柴燒正好--」
話音未盡,他忽地從竹僮手中抽走木頭,狀若隨意地一拋。
但他「隨意」這麼一丟,恰恰又把木頭丟進火堆里了!
「爺!」竹僮們雙雙訝呼,都不知主子是無意,抑或「听聲辨位」的本事越來越爐火純青了,隨便一擲都能命中!
「怎麼了?」他一臉不明就里的表情。
他的竹僮沒即刻答話,而是又發出更響亮的驚呼,還有小雜役們的抽氣聲和叫聲。他們又叫又罵--
「露姊兒快放手!袖子都著火了!」
「你哪根筋沒接上?啊!你魔障了嗎?瘋什麼魔?瘋什麼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殘雪冰鎮著!二柱,快去提水來!」
院子里一團混亂,幾個剛小歇過的廚子、廚娘和雜役們全探身出來,再亂下去,定要驚動整座灶房院子。
「露姊兒手又灼傷了?」苗沃萌點著盲杖走近,語氣滿是關懷。「這……這怎麼回事?」
小雜役們見苗三爺和和氣氣的,不顯主子架勢,心于是穩了些,忙將前一刻發生的事誠實以報,說木頭如何從三爺手中飛月兌、如何「恰到好處」地掉到火堆里、火舌又如何卷食木頭,然後木頭又如何被露姊兒拚命搶回來……
「三爺,露姊兒的手得請大夫瞧瞧,這祥不成的,紅得厲害啊!」小雜役拿開臨時用來冰鎮的雪,見了那傷,直皺眉。「咦?露姊兒瞪我做什麼?我有說錯嗎?這傷,你自個兒看看,有得你疼了!」
陸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胸臆間沖撞。
她這是干什麼?
此時自問,滿滿苦笑。
就為了一塊木頭,她從睡夢中驚醒,踉蹌沖出,又不管不顧扒挖火堆……就為一塊木頭啊,就是無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惡待……只是現下在苗三爺面前,她又該怎麼解釋她近似瘋魔的行徑?
「到我的『鳳鳴北院』吧。我那兒有對付火傷的上好藥膏,你先敷著,能收奇效的。等方總管請來大夫,再幫你診治開藥,兩不耽誤,可好?」
她搶了木頭後坐在地上,听到苗三爺關切的話語,鵝蛋臉傻傻抬起。
他居高臨下,背著冬陽,面龐輪廓瓖著薄光,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雙迷美的眼,瀲濫著某種她描繪不出的幽光,很溫柔的模樣。
她嘆了氣,在心里長長、長長地一嘆,覺得像陷進泥淖里,卻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
其實該跟他坦白的。
坦白後,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問,問他苗三爺尋她所為何事?
只是許多事在下定決心前,還得再把底氣養足些,然後事情會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難坦然以對。
好像她若對他說出一切,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沒了遮掩,屆時連她內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純不明的東西也一並要被挖出般。他會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與『玉石』那樣,看透她。
苗沃萌將她從灶房院子領回『鳳鳴北院』敷藥一事,許多人皆瞧見了,如此一來,他苗三爺的仁名和好脾性自然又在宅內傳開來。
他的北院曲徑通幽,過最後一個月洞門時,底下並非常見的石鋪地面,卻是開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時雖余枯睫萎葉,然薄薄細雪棲落其上,池上浮著的細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殘荷,也是一種風華。
池上有廊橋,景色到此豁然開朗,一下廊橋便是北院屋房,正廳、內寢、書軒、耳房等等,格局簡練琉朗。
從曲徑通幽,到豁然開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仿佛亦如此,欲揚先抑,欲露先藏,也許,他的真性情更是這般。
眾人知三爺貪靜,北院這兒除了每日清晨會有負責灑掃的僕婢進出,其余時候若非爺召喚,或真有急事欲稟,家僕婢子們不敢擅自踏進的。
陸世平此時怔怔地坐在正廳里。
廳中兩邊牆皆作了整排長窗,窗紙雪白,盡管未開窗,充足天光仍盈滿廳中。
兩名稚氣未月兌的小竹僮听主子之令,一個從耳房備來溫水,一個從櫃上取出一精致木箱。
「替露姊兒小心清洗傷處,拭干水氣後再上藥。」苗沃萌開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模索,拿出一個長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爺。」竹僮們很快地應聲。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夾她左右兩側。
她手里猶抱著那塊木頭,茫茫然的心緒還沒個著落,怕極那塊歷經「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兩竹僮只得鼓著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頭,她也鼓起腮了,頭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準苗三爺瞧不見,盡情「比劃」亦無妨,豈知他跟個明眼人似的,閑坐在竹節紋的黃梨木圈椅上,長指輕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兒還是放下懷里那玩意兒,先照料灼傷要緊。」略頓,他低咳兩聲,再言語時,語氣喜怒莫辨。「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強佔了。」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陸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頭即被小夏抱走。
三爺的竹僮不是當假的,盡管與她私下有些交情,听爺這麼說話了,那塊「破木頭」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邊的茶幾上,恭敬擱好。
陸世平不敢再多說一句,只是兩眼又巴巴望著,直到小夏和佟子開始清理她的手傷,她禁不住痛哼,隨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來對付鑽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滿額、滿背的汗濕。
然後當竹僮為她抹上紫匣內的淡青色藥膏,僅薄薄一層,沁涼立即鑽進灼膚底下,瞬間緩和那熱燙的疼痛……
她沒想哭的,但眼淚真沒忍住,大痛的時候沒流,哪知待得劇痛一緩,兩顆淚珠子竟順頰滑下。
佟子遞了塊巾子給她,她接過來,用嘴形無聲地道謝,吸吸鼻子靦笑,淚珠滾落更多。
「爺,露姊兒的傷已敷好藥了。」小夏稟告。
整個清洗、敷藥過程始終靜坐不語的苗沃萌,此時淡淡頷首,吩咐著。「你們退下,我與露姊兒聊幾句。」
聞言,陸世平淚都不及擦,鵝蛋臉一陣紅、一陣白,兩片唇張了合、合了張,怔怔的說不出話。
她甚至無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當默契十足地向左右兩側撇開圓臉兒,不去跟她小眼對大眼。
不一會兒工夫,兩竹僮收拾好藥匣和木箱,端走水盆,離開時還不忘替主子拉上兩扇雕花門扉。
她擱在黃梨木嵌石桌面上的兩手甫動,衣袖挲出輕音,便听苗三爺道--
「剛上過藥,還不安分嗎?」
她氣息一凜,忽地僵住,只余眼神飄啊飄,最終仍往他那兒悄悄挪去。
離她約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張玉面有著尋常未曾展露的專注,一貫的溫和悠然被某種幽黯色澤染過,讓他清俊眉目顯得遙遠,仿佛他內在藏著另一個他,那另一個他就蝥伏于暗處,細細端詳她。
跟著,他長身立起,闊袖拂過袍衣,他摘下盲杖,輕易便走近她。
隔著那張樸拙又不失雅氣的圓桌,他在她對面重新落坐,淡然問︰「很疼是嗎?」
「還、還好……」
「你不都哭了?」
「沒哭。」她見他嘴角了然般一勾,只得紅著臉補充道︰「現下沒哭了……多謝三爺賜藥。」
他微微笑。「人常是這祥的,試過一次,嘗到苦頭吃過虧,若要他立即再試一次,十之八九要躊躇猶豫,露姊兒卻反常理而為,往火堆里掏東西,一次、兩次的,無半點遲疑。」
膚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臉上的閑適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壓迫人的無形氣勢。「那塊木頭在火中燒得 啪作響,你听音即辨其質,是制琴的美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視」她的臉。「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誰?」
她瞬間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飛禽拍翅撲騰。
他原來是在試她!
那方險被拿來當廢柴燒的美物,他听其聲、觸其質,業已心知肚明,卻棄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賭她救不救。
這認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將渾沌劈破開來。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點點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隱隱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發酸,卻模糊想笑……
她早先滿腦子還都是他昨晚的一臉無辜祥,勾出她滿腔溫情心里熱,讓她聯想到心無城府的憨直師弟,結果,是她將他想得太淺。
雖都較她年幼,師弟常以她和小師妹馬首是瞻,而他苗三爺,尋常時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鏡湖,內在卻十彎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還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再問,聲若金石擊地--
「是『錦塵社』讓你來的?」
「什、什麼……」
「你當了他們的暗樁,入『鳳寶莊』欲探何事?」
「我不是--」陸世平猛地一個激顫,雙眸瞠得更圓。
她是知道『錦塵社』的,以往曾听師叔公和師父提過,『錦塵社』分作「詩社」、「畫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時興辦詩會、棋賽,頗受文人雅士們推崇。
『錦塵社』幕後主持之人據聞是當朝的尚書大人。
當官的想搞這些活兒,一是為利、二是為名,但自從苗家『鳳寶莊』出了萌三爺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聲名後,苗家主爺年年將活招牌端上『試琴大會』上顯擺,『錦塵琴社』的名氣當然被壓著打。
她是不清楚『錦塵社』是否對『鳳寶莊』暗中使過絆子,但見他將她推敲到那上頭,想來兩家多少交過手,才致使他有這般誤解。
苗沃萌質問的氣勢微緩,斂下長睫的模祥似思似懶,唇角忽而淡翹。
「听說你跟咱們家太老太爺走得親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貼貼的,時不時就往你那兒跑,你我既獨處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試試?」
他這話帶嘲弄,听得陸世平實在難受。
他視她為敵對的一方,親近太老太爺自有目的,他心里肯定是瞧輕她的。
她之所以在這兒,還不是為了……為了。
不知為何,這讓她突生一股倔強勁兒,臉蛋脹紅、鼻息略濃,更不願在此際對他坦白一切了。是不願說,亦是說不出。
「三爺的話,奴婢不明白。」費勁隱忍。
他哼笑了聲,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奮勇替我擋掉炮竹,卻任甜湯澆淋我一身,這手法確實出其不意,頗教我心軟又覺好笑。露姊兒,我可是等著大開眼界,你莫說沒招了。」
不氣不氣,不跟年紀小的置氣,但不氣都……都難了!
陸世平氣到想攥緊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驟然放開,氣到都忘記手傷。
「三爺要想大開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復了,盲著能拿什麼開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擇言。
然而話一出,見他面色陡沉、薄唇繃抿,她一顆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負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該她雙手遭火灼、活該她受嘲弄、被欺負,她這性子,怎就不知長進?
兩人之間如繃緊的弦,她深吸口氣,悶悶又道︰「奴婢說話不經大腦,讓三爺不痛快了,奴婢認罰,全憑三爺處置。但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簽下三年契,確實是想有個小地方能暫且安身,靠雙手干活填飽肚皮,或者也攬些小錢,便是……如此而已。跟什麼『錦塵社』,什麼『明樁』、『暗樁』的,半點扯不上千系,這一點還望三爺明察秋毫。至于爺的雙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見光明。」
她說完微喘,喉嚨不禁咽了咽。
他臉色很快便平復,然眉宇間卻覆上一抹深思。
對于她所說的,他不予置評,卻問︰「為何至今還未婚配?」
突如其來一問,問得陸世平表情發怔,眨眨眸,雙腮刷紅。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卻入府為奴為婢,這祥的人所為何事?所貪何物?露姊兒不覺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紀,該也探听了她的長相,一時間,她心跳飛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覺察了多少?
「回三爺,奴婢不覺古怪。」避重就輕,答得理直氣壯。
「哼!」
「三爺……」
「出去。」淡淡一聲,隱隱威嚴。
看來是暫且放過她了。陸世平沒再留連,立即起身。
即便他雙目不能視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該有的禮數,這才退到門邊,用單邊的巧肩頂開門扉,跨出。
上了廊橋,池中冬陽投灑,水光瀲濫,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為奴為婢,所為何事?所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覺得是自己將事弄擰了。若他仍舊疑她、防她,最終將她掃地出門,她下一步又該怎麼做?
明明沒有依戀,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驅逐,心真的作痛起來。而對于苗三爺,她也絕對無依且無戀,只是牽掛他那一年在師父手中落下的傷,然面對他的惡意試探、淺笑嘲弄、凝玉般的俊龐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覺委屈、難受,覺得喉兒堵堵的,眼里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個兒推到什麼境地去?
說是無依無戀,自三年前湖上听『洑洄』、與他見過,何吋不是將他琢磨于腦中、藏在心里?
被誰欺負了,也不會氣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里那個玉般溫潤的俊影毀得真徹底,才知一直抱著那樣的夢,想親近,再去親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終只敢隔著距離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著藥,只好聳高肩、歪著臉,將偷哭的眼淚挲落在領子和肩頭上。
她卻不知,正廳里的男子一直在听她的腳步聲。
她突然立在廊橋上不動,站了好半響,他眉心生巒,凝神也听了好半響。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聲響,他才起身走向圈椅邊的茶幾。
長指撫過幾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種種。
看不見她的模樣,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別,不若姑娘家輕細,卻是低幽沙啞。
不難听。
只是當她努力說出一長串話,且越說越急時,聲音仿佛刮疼喉嚨,能感覺出她每個字盡是賣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傷?
「爺……」
門邊有了動靜,是他的兩個小竹僮,該是見人離去了,想他事已談完,便連忙過來伺候。
「去煮壺茶過來。」他淡聲道。
「是。」佟子應聲,邁開壯壯短腿跑掉。
小夏靜靜跨進門內,等著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爺此時卻問︰「她適才站住不動,干什麼了?」
小夏機伶地轉轉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爺口中問的是誰,老實便答︰「爺,露姊兒八成手疼得難受,站在廊橋上掉眼淚……咱們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沒過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沒干什麼啊!」
玉面微沉,眉峰又糾。
苗三爺撫著焦木的手緩緩收緊,瞧不出是怒、是厭、是憎、是煩。
哭什麼哭?
誰讓她不老實?
他就仗著主子身分欺負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