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趁著陸英麒出差未歸,陸家父母去台北訪友,珠嫂跟阿喜也放假回家,宋可雲稍稍終于得閑,獨自坐在客廳,一面折疊剛從曬衣架上取下的衣服,一面看電視學習新知。
這個節目叫「決戰時裝伸展台」,設計師們絞盡腦汁,設計出各種款式別致的衣裳,讓那些一個比一個漂亮的模特兒穿上。
好厲害!
她邊看邊咋舌,這個國家的織造工藝太令人目不暇給了,那些衣料、那些印染剪裁的技術,他們究竟是如何發展的?
許是看得太入神了,她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杯,她連忙拿抹布來擦,將杯子洗過。
洗完杯子,她忽然發現正蒸飯的電鍋忘了插上插頭,珠嫂教過她,沒插插頭飯就蒸不熟,她顧不得手還濕著,拾起插頭,往牆上的插座插過去……
一道電流倏地從她指尖竄進體內,她驚栗地發出慘叫,全身癱軟,踉蹌地往後倒落……
一雙有力的臂膀立即撐持住她,跟著,是陸英麒嚴厲的斥責。
「你是笨蛋嗎?到底在做什麼?!」
她顫抖著,傻傻地仰頭望向丈夫的臉,他將她攬在懷里,劍眉擰著,顯見心情不悅。
但他為何生氣?
「你……何時回來的?」
「下午到的。」
她聞言,微微地笑,而他看見她的傻笑,眉頭皺得更緊。
「笑什麼?你剛剛差點出事了知道嗎?沒人教過你,手濕濕的去踫插頭會觸電嗎?」
她眨眨眼,腦海一片空白。
「何謂觸電?」
他愕然。
「你不知道觸電?」
她搖頭。
「電器用品都需要用電,你知道吧?」
她又搖頭。
「電是什麼?」
陸英麒不可思議地瞪大眼,他現在可以確定了,他的新娘絕對沒念過大學。
看著他難以置信的表情,宋可雲霎時也驚醒,因過度驚嚇的理智重新尋回後,她開始感到強烈的後悔。
她是怎麼了?明明告誡過自己不可表現出無知的模樣,瞧夫君瞪著自己的眼神,分明是在瞪個呆子。
該怎麼辦?她該如何是好?
正慌亂著,陸英麒已扶起她,讓她在客廳沙發上坐下,而他則是站在沙發旁,居高臨下俯視她。
這令她更加心亂如麻,覺得自己好卑微。
他盯著她,許久,許久,才沉聲開口。
「跟我說實話。」
她知道,他是在命令她,而她只能無助地點頭。
「你讀過書嗎?」
他懷疑她目不識丁嗎?
宋可雲感到備受侮辱,不覺咬咬唇。
「當然讀過。」
「讀了幾年?」
「從我四歲那年,我娘便教我讀書識字,她本身是個才女,琴棋詩畫,樣樣都行。」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沒受過正規教育?」
何謂正規教育?她不懂。
「如果你是問我有沒有像男人那樣為了考科舉,十年寒窗苦讀,我確實沒有。」
「科舉?」他錯愕。
「都什麼時代了,還考什麼科舉?」
她顰眉。
「你們這兒不是用科舉來選拔官員嗎?」
「喔,你是指國家考試。」等等,這究竟是什麼雞同鴨講的對話?陸英麒一凜。
「你到底從什麼地方來的?」
她不吭聲。
「我知道越南不比台灣經濟富裕,但也絕不是什麼蠻荒之地,可你不曉得電,沒看過電視,這太夸張了。」
她暗暗咬牙。
「你坦白告訴我,你不是精神方面有問題吧?」
「精神……方面?」
「就是問你,是不是腦筋有問題?」
他好直率,直率得傷透她的心。
「我不是傻子!」她尖銳地強調,難得憤慨。
他打量她,半晌,撇撇嘴。
「可你看起來很像。」
她听出他話里的輕蔑,臉頰因羞憤而染紅。
「我不笨,我只是……不了解你們這個國家而已!」
他挑眉,默不作聲,彷佛期待她說下去。
她深吸口氣。
「你們這兒確實有許多東西我認不出來,也不曉得如何使用,在你眼里,我看來是像個呆子,電是什麼、電視、電鍋、冰箱、微波爐、洗衣機……
這些東西我全都不曉得!還有你們這兒穿的衣服,樣式、質料也都跟我家鄉不一樣,我從沒見過這種奇裝異服!」
陸英麒驚愕無言,已經听愣了,良久,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那你們那邊穿什麼樣的衣服?」
「我們……」宋可雲絞擰著雙手,不知該如何形容,驀地,她靈光一現,拿起電視遙控器轉台,轉到一台正上演古裝戲的頻道。
「我們穿的衣服就像那樣。」
陸英麒跟著望向電視,這是一出香港拍的古裝喜劇。
「當然,我們穿的不如他們那般精致,可大致樣式相差無幾。」宋可雲補充說明。
陸英麒莫名其妙地瞪著她。
「你在開玩笑吧?」
「我不是說笑。」她堅持。
「那可是古裝。」
「何謂古裝?」
「意思就是古時候的人穿的服裝!」陸英麒快抓狂了,這女人還說她腦筋沒問題?「除非你是從古代來的,否則怎麼可能穿那種衣服?」
「古代?」
「你倒說說看,是唐朝、宋朝還是明朝、清朝?你來自哪個時代?」
他問得諷刺,她卻從他話里抓住一絲線索。
「對了,妾身便是從大唐來的,是大唐蜀地人。」
「大唐?」陸英麒冷笑,斜睨著眼看宋可雲,看她還能怎麼編故事。
「好吧,你從大唐來的,那你說說看,你是大唐哪一年生的?」
「妾身出生于開元十二年,今年正好滿二十四歲。」她答得很流利。
「開元十二年?二十四歲?那你說現在是幾年?」
「現今不是天寶六年嗎?」
「哪里是什麼天寶六年啊?」他翻白眼。
「現在都公元二一二年了!你說的唐朝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
一千多年以前?
宋可雲震撼,整個說不出話來。
陸英麒以為她仍在裝傻,不愉地冷嗤。
「現在你可以跟我說實話了吧!你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她揚眸望他,臉色雪白,神情脆弱,猶如一個易碎的瓷女圭女圭。
「……水里。」
「什麼?!」
她跟他講了一個荒唐的故事。
她說自己是唐朝人,家里是做織造生意的,自從親娘去世後,她在家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父親甚至為了一箱銀子將她賣給某個鄉下的地主,命她嫁給一個呆子為妻。
在送嫁途中,他們投宿的客棧闖進一群山賊,當中一名頭目對她起了色心,她為了保全清白,只得選擇投湖自盡。
豈料醒來之後,便來到這遙遠而陌生的國度,被人錯認為是他買來的越南新娘,嫁進陸家……
他听得目瞪口呆。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天馬行空的故事?」
「我說的是實話。」她幽幽低語,眼眸隱隱含淚,像快要崩潰了。
如果她真的來自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那她是應該崩潰,但要他怎麼相信時空穿越這種事不只出現在電影情節?
陸英麒尋思片刻,起身取來筆記型電腦,連上網,調出關于唐朝的資料,逐條考問妻子。
原本,他只是想證明宋可雲說謊騙他,但她對開元及天寶年間的史事如數家珍,對當時的民俗風情也了若指掌。
而且她對當時的織造工藝流程也十分清楚,甚至能隨手畫出當時最流行的花色圖樣。
除非她是考古學家,要不就是她的確曾經生活在那個年代。
漸漸地,陸英麒不得不考慮這個可能性——他,有個來自過去的新娘。
他合上筆電,直截了當地問她。
「你打算怎麼辦?」
她看著他,神色驚疑不定,像只硬被推上斷頭台的兔子,嚇破了膽。
他想,他可以理解她的恐懼,如果來自一千多年前的人是他,面對這個科技先進的時代也會不知所措。
她遲疑許久,終于沙啞地揚嗓。
「妾身……」
「不要再『妾身』了,說『我』!」他打斷她。
她顫了顫,半晌,點點頭。
「是。我……我已經是……夫君的人了。」
他皺眉。
「你的意思是?」
她垂落螓首,玉手放在雙膝上,坐姿倒很像古裝戲里端莊乖巧的小媳婦。
「如今的我,生為陸家人,死為陸家鬼。無論是一千多年前,或是一千多年後,這里,已經是我的家了。」
他眯了眯眸,沒想到自己會听到這樣的話。
「你不想找個辦法回去嗎?」
「回去哪兒?」她輕聲反問。
他愣住。
她悄悄收握雙手,拽緊裙擺,唇畔泛開一絲苦笑。
「我沒有地方可回去了,他們也不歡迎我回去,我……只能留在這里了。」
一顆清淚滑落,她揚起淚光楚楚的雙眸,凝睇他——
「求求你,不要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