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燕的傷養好了,她選擇在莊園里住下來。
阿觀並沒有告訴幾個婢女她過去的身分,只交代大家同她好好相處。
原本繡品這個獨門生意,琉芳她們是不預備讓旁人搶去的,但綠苡、紅霓進門,為了表示不排擠,讓她們加入,現下賽燕傷痊愈,做繡件的人手便又多了一名。
只不過拿刀多年的手,突然拿起繡花針,引來不少訕笑聲,賽燕倒也脾氣好,沒有一人一掌把她們全給撂倒。
「天,你繡的這是什麼?這哪像鴛鴦,根本就是肥鴨子好不?」曉陽指著賽燕的繡品笑不停,笑得頭都靠到賽燕肩膀上了。
性格冷清的賽燕誰都好推,獨獨推不開熱情如火的曉陽,她看不懂人家冰臉上頭寫滿拒絕,硬是賴到賽燕身上,一賴二賴、賴出習慣,賽燕「迫于無奈」,漸漸地融入了她們。
阿觀放下畫筆說︰「賽燕,下回露一手真功夫給她們瞧瞧,別讓她們小覷了你。」
「真功夫,賽燕姐姐有啥真功夫?」紅霓兩眼發亮,莫不會同自己一樣,做了手好點心吧。
「說出來嚇死你們。可……賽燕,咱們別說。」
阿觀勾了勾眼,把食指壓在唇上,惹得賽燕竊笑。
她沒見過這樣的主子、下人,都說奴大欺主,主子根本就把她們一個個全給寵上天了,可是她沒見誰欺過主,只見她們一個比一個忠心。這是種奇怪得讓人難以理解的現象。
「說嘛、說嘛,別吊著人家,人家的心會癢。」曉陽放下針線抱住賽燕的腰,她是牛皮糖做的,賽燕想甩都甩不掉。
她清冷說道︰「我會蒔花弄草。」
若不是她懂這些,怎能把柳氏紫萱亞花的毒計及功敗垂成看得一清二楚。
什麼?她有這一門功夫,阿觀指的是她的武功,沒想到居然逼出她另一項本事。
「真的嗎?那春天到了,咱們給院子里種些花花草草的,好不?」曉初建議。
「好。」賽燕眉眼不眨地應下。
「主子,該出去走走了。」
月季起身拿來披風,今天的放風時辰到了,听見月季這樣說,大家紛紛放下手上的繡品,起身做準備。
看這陣仗,阿觀頭痛。
「別別別,你們繼續做事吧,不是說鋪子管事催你們多繡一些嗎?我讓賽燕陪著在外頭隨便逛兩圈就回來。」
「這可不行,主子身邊得有人伺候。」琉芳搶道。
「賽燕陪我去就行了,反正她那手針線功夫只會礙事。」
「那好嗎?」曉初疑問。
「不好的話,那……我不去逛了,也來幫你們繡上幾幅。」阿觀作勢幫忙,嚇得曉陽連忙將籃子給拿開。
「主子,這布和繡線可貴著呢,別白白浪費了,你那手功夫比賽燕還差上十倍。」
「哼,毛皮不貴、雜書不貴、藥材不貴……倒是這點針線奇巧珍貴了?」阿觀一句話堵得眾人全低頭、閉嘴。
主子難听話都撂下了,誰敢再多嘴多舌。
月季嘆氣開口,「賽燕,你陪主子走走吧,別走得太遠。」
「好。」賽燕放下針線起身。
月季替阿觀圍上披風,又往她懷里送上手爐,雖然天氣已經漸漸暖和,可主子身子嬌貴,可別傷風才好,她拿起大布袋,交給賽燕細細交代。
「別讓主子走得太久,若腿酸了,袋子里有厚墊子,找個地方鋪上給主子歇歇腿,若主子流汗,袋子里有帕子,記得給主子擦擦汗……」
「行了,我不過是逛個園子,每次都弄出這等大陣仗,又不是神轎出巡。要不要連尿壺、澡盆全帶上?賽燕,今兒個咱們啥都不拿,就這樣走。」
「主子這樣任性,若生病怎麼辦?」琉芳聞言起身阻止,就算要被堵,她認了。
「可不是,如果主子不讓賽燕帶著,我們就一路跟在後頭,反正每天都要做兩回的事情,咱們都不嫌麻煩,主子嫌什麼煩。」曉陽跟著耍起無賴。
賽燕笑開,這下子看得出幾分「奴大欺主」的模樣了,見阿觀無奈,她不多話,接過月季手上的大袋子往肩頭一背,扶起阿觀往外走。
離開居住的院落,阿觀才開口問︰「住得還習慣嗎?」
「這里,挺不錯的。」
她已經好幾年沒過上這種清幽生活,不用思慮著害人,不必考慮做啥事才能為主子爭得先機,就是單單純純過日子,夜里,連半個夢都不作,一覺睡到大天明的感覺,不壞。
「你如果喜歡就長住下來,放心,咱們這里沒有主子下人,只有親人朋友,你別擔心吃穿,我自有用你的地方。」
「用我?」
「方才你說你會種花草,我想,如果你能選出一些特殊而且容易養活的花花草草……如今,茶壺我是不做的,我想捏些漂亮的陶罐,如果能在里頭種上花草,肯定好賣。」花盆、筆筒、瓶子,她什麼都想試試。
「特殊的嗎?我曾經見過一種養在大漠干旱地方的植物,它的睫很粗、水分很飽足,可葉子像針似的,很少開花,但開的花倒是色彩鮮麗,那種植物不需要花費太多的心思便養得活。」
「仙人掌?你說的是仙人掌?」阿觀一听興奮極了。
「你知道那個?」
「知道知道,快告訴我,京里有人在賣嗎?」
「京城里沒有,但京郊有,我知道哪里有人賣。」
「貴嗎?」
「听那位賣花草的主人說,當初就是見它模樣奇特,才移植幾株過來,沒想到,家里有山水園林的,誰愛那種不能遮陽又不能結果子的東西,可當初花了那麼多心血,又舍不得毀去,結果放在一旁不管,那東西竟是一下子功夫便長上一大片,原來極為好養。」
阿觀失笑,那是因為他施肥太過、澆水太多,生長在沙漠里的東西,哪受過這種好待遇,自然是要一片丹心照汗青啦。
「太好了,今天、不,明天你就讓人拉馬車送你過去,有多少買多少,先移到咱們園子里來,待我燒好盆盆罐罐的,你再把它們給布置進去。」她一個興奮拉起賽燕的手又笑又叫的。
賽燕見她那副模樣,忍不住說道︰「你是個很奇怪的人。」
「奇怪嗎?那你一天多看個幾回,就見怪不怪了。」
阿觀承認自己怪,沒辦法,入境隨俗從來不是她的拿手強項,她不是個有大志的女子,從不指望自己能影響這個朝代、這個異地空間,她只想影響身邊三、五人,讓她們隨自己起舞,布置出一個民主時代的假象。
「夏靈芝從不親近下人,她說下人只會做兩件事-諂媚逢迎、出賣主子,她不想听那些巴結虛話,也不給她們機會出賣。」
「也許,她吃過下人的虧。」
阿觀只是隨口一句,沒想到竟被她料到,當年大皇子與夏靈芝的事便是被貼身婢女出賣給長輩知道,因此本來應該陪嫁的丫頭,在婚禮前幾日被她秘密處死。
「柳婉婷的下人一個比一個厲害,經常替她做陰損事,可她們進到清風苑,全被你收服了。」至于蘭芳、晴芳那兩個沒被收服的,下場如何誰都一清二楚。
「我不收服任何人,我只是謹記一個原則,待人以誠。」
賽燕點頭,這種話她躲在清風苑的屋頂上不知听過多少,她以為阿觀矯情、以為她擅于作戲,直到身處其中,才明白,原來天地間竟有阿觀這種人物。
突地,她目光一凜,眼楮眯了眯,壓低聲音湊近阿觀,說道︰「後頭有人在跟蹤咱們。」
跟蹤?她想起那日在身後扶自己一把的人,也壓低嗓門,「先別動手,他們許是沒有惡意。」
「讓他們跟著?」
「見機行事。」
阿觀勾起賽燕的手臂,刻意揚聲道︰「賽燕,你上回怎麼會被追殺?那人出手可真狠,你是同誰結下深仇大恨?」
「我在路上遇見幾名男子,他們見我單身一人上路,便湊上前想同我攀交,他們語調輕浮、舉止放蕩,我不想多予理會,可是他們一再挑釁、迫得我不得不動手,是我輕敵,才中了他們的道兒。」
「你說過自己的武功挺不錯的,就算打不贏,輕功一掠也就逃走了,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見那個帶頭的主子腳步虛浮、眼下黑腫,定是個縱欲過度的放蕩男子,便沒將他們看在眼里,加上那時我心情正差,听不得他們的挑釁,匕首刷過,在對方的月復間刺了個窟窿,沒想到那些侍衛里倒有兩個是有真功夫的,以一敵二,我不是他們的對手,而他們見主子受傷極重,哪肯放過我,于是……」接下來的話,她便不說了。
阿觀點點頭,又問︰「你現在功力恢復了沒?」
賽燕見阿觀在只有兩人看見的角度里,比了比食指,明白她的示意,說道︰「我被他們廢去武功,這輩子只能仰仗你的收留,弄弄花、玩玩草,賺點銀子過生活。」
「其實沒有武功也沒關系呀,瞧瞧,月季、曉初……我們這群女人,哪個懂武功,還不是自力更生,活得精彩絕倫。」
賽燕點點頭,兩人刻意慢吞吞走著,賽燕眼尖,看見草叢里有一條肥壯碩大的蟒蛇,她在耳畔對阿觀說︰「小心,別往草叢里靠過去,那里有蛇。」
有蛇?還是在……有沒有看過正在炒飯中的蛇?春天啊,正是新生命展開「性」旅程的好時機。
哈!恰恰好,就用蛇來引蛇出洞,看他們「同類相殘」,阿觀倏地抓緊賽燕的手臂,拉開喉嚨放聲尖叫,「啊……蛇……」
她沒料錯,兩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現,一人一手抓住草叢里的大肥蛇。
他們以為阿觀驚嚇得看不清兩人,抓住蛇轉身就要跑走時,哪知道,阿觀氣定神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的動作,在他們打算溜走時,出聲大叫,「齊文、齊止,你們要把我的蛇肉羹端去哪里?」
脖子間一陣陰風吹過,毛骨悚然,他們緩緩轉過身,無辜的眼神望向阿觀,她的眼楮怎麼這麼銳利,他們分明用黑布蒙住口鼻了啊……
這下子可好,泄漏身分了,王爺要是知道,恐怕他們和手上的蛇同命運,都要被剝下一層皮。
阿觀上前,一把扯掉他們臉上的黑布巾。
她是做啥的?她會畫圖、會制陶,她對東西的形象,只消一眼就能瞧得清楚。想唬她?門兒都沒有。
看著兩張扭曲的臉孔,幾乎與手上那兩條蛇異曲同工,阿觀抓起蛇尾巴當鞭子使,一下一下打上他們的胸口,他們這才曉得,王妃……不怕蛇……
「王妃您……」齊文苦了臉,求饒地看住王妃。
是他?在大皇子府里救下自己的男子,賽燕雙眼盯住齊文,齊文被她看得發窘,紅著臉、低下頭。
「對,我不怕蛇,別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是一朝被蛇咬,就學會吞蛇鞭、吃蛇羹、用蛇皮做包包。」
這時候他們哪還有心情听阿觀的玩笑話,只覺得頭皮發麻,寒氣從腳底心一路往上竄起。
「說吧,你們的主子在哪里?」
她氣到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一進屋里就把門給反鎖,除了賽燕誰也不讓進,急得幾個丫頭在外頭猛拍門。
「主子,咱們不知道王爺待在莊園里的事,您不能連我和紅霓都給氣上。」
綠苡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就讓阿觀更跳腳了,如果她們不是齊穆韌的人,那麼還能是誰的人,是皇帝、皇帝啊!
說得那麼好,安排得那麼妙,放她自由,不讓她和過去牽扯?
結果呢,派了兩個眼線在身旁跟著,難怪那時她累得慌,她們偏要拉自己上街,難怪才逛過那一次,她就遇上曉陽、曉初……一群舊家人。
如果不是齊穆韌和皇帝互通一氣,齊穆韌會知道她沒死?皇帝會知道她懷孕,還賜下昂貴補胎藥?
所有的事全是安排好的,偏偏她傻傻地一住三個月,啥也沒發現,難不成他們就專門欺負她這種不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女人?
「主子,別氣啊,齊古說的話您又不是沒听見,王爺這段日子有多苦,您也明白啊。」曉初拍打著門替王爺說話。
「主子,是曉陽不好,那日王爺過來,同我們說一大篇話,是我先被感動了,還感動得亂七八糟,才會求各位姐姐幫幫王爺的忙。」
曉陽仗著主子疼她,居然把所有的罪全往自己頭上攬,這讓里頭的賽燕更難理解這群女人。
「主子,您生氣沒關系,可是別氣壞身子,您現在可不比平常時,得多顧念著孩子啊。」琉芳說道。
對!彼念完孩子順便顧念起孩子的爹,怎樣,她的親人全轉移陣線,站在齊穆韌那一邊了?
也不想想當初是誰跪地求情,把她們從魔鬼手里救回來?不是她,她們現在不曉得能不能在青樓里當上紅牌呢?
親人親人,喊假的,一踫到強勢的、厲害的,一個個全往人家身邊蹭。
「主子,我們錯了,我們馬上搬家,再不理會王爺,行不?」曉陽見風轉舵,可惜來不及了,船已經撞上礁岩,沉定啦。
「走開,叛徒!我這輩子都不要看到你們。」
阿觀大叫完,塢起耳朵,半句不想再听她們說話,逕自走進內室。
賽燕靜靜地端了杯溫水給她,阿觀接手喝下,看見賽燕的欲言又止,遷怒問︰「怎麼,你想替她們說話?」
她搖頭。
「我只是在想,以誠待人真的有用?」
可不,她的真誠全喂給狗吃了,一群狼心狗肺的叛徒,虧她剜心剜肉養著,養到頭……養出一個聯手夜奔敵營。
阿觀躺進床鋪里,拉起棉被將自己裹成一圈。
她想揍自己一頓!
因為,說謊的不只有她們,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她沒有隱約感覺到什麼?誰能待她這樣?誰會為她專心、為她小心翼翼?如果她願意自己推理分析一下,恐怕早就知道答案謎底,她啊……何嘗不是在欺騙自己?
「你知不知道,對救下自己一命的恩人落井下石,是很不道德的?」
賽燕點頭,她同意,是不太道德,可是話憋在胸口,有點難受。
「你「死」後,我遠遠見過王爺一眼,他憔悴到不成人形。」
「你也想幫他說話?」
「不是,我是想幫自己說話。離開齊宥賓後,我想如果要改邪歸正,我必須要做多少好事才能彌補?還是干脆做更多的錯事,來掩飾過去曾經犯下的錯?
「到底是佛家說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真的,或者是做再多的善事都洗刷不清過去的污點?如果世人都無法原諒我,是不是天地間再無我容身之處?」話說完,賽燕靜靜看向阿觀。
阿觀豈會不懂,她說那麼一大串,只是在告訴她一個道理︰得饒人處且饒人。
賽燕害過葉茹觀一命,自己都能輕易原諒,為什麼不能原諒一個愛她的男子?
門外的叫囂停下,不多久,那兩扇門讓工匠給卸下來。
齊穆韌登堂入室,臉上沒有半分羞慚,他走進屋里,與阿觀面對面。
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面,阿觀沒想過,重逢的場景會是這樣一團亂,賽燕悄悄離開屋子,然後那兩個不良工匠,又把門給裝回去。
四目相對,阿觀咬緊牙看住他的臉。
該氣的、該恨的、該怨該怒、該有一大堆負面情緒,可是此刻……她居然發不出半聲埋怨。
她被睡夢中那些不斷重復的「對不起」給洗腦了?她被齊古那篇說詞給收服了?
不知道,她只是定定看住他的眉眼,看住他瘦得有些離譜的臉龐,原本英挺的身形剩下一副骨架子,他眉間凝著陰郁,嘴角刻著哀愁,不需要太多的解釋說詞,她便明白他過得不如意。
他在懲罰自己嗎?
不需要啊,這時代的男人是天,死去一個葉茹觀,他可以再娶進十個、百個葉茹觀,他的官做那麼大,支持的三皇子也已經登上東宮太子之位,曹夫人死了,孫姨娘、齊穆平在牢里待著,齊穆風在他的安排下成為靖王爺,所有事都照著他的期望走,他再不必頂著罪惡感過日子……
他的生活應該是滋潤豐美,做啥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
齊穆韌凝視她半晌,才開口言道︰「我最討厭對人說不要難過、不要傷心、不要生氣。好像說了,就可以不難過、不傷心、不生氣,好像那些東西可以被人控制似的。
「可是……除了這個,我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來安慰你,不如,你繼續氣我、恨我、怨我、詛咒我吧,但不要氣恨自己。」
笑話,她干嘛要氣自己?罪魁禍首又不是她,難不成是她沒罪找罪認、自己找死?
難不成是她愛上小三,卻說自己良心不安?難不成是她造成了眼前景況?
見她還是沒開口,他又說︰「我不敢求你原諒,像我這種該遭天打雷劈的男人,你連看都不必看半眼免得惡心難過。我只求、求你像現在這樣,讓我在暗地里偷偷的保護你、照顧你。
「我發誓不會出現在你的視線中,不會困擾你的生活,所以請求你,不要剝奪我微小的幸福。」
不要剝奪他微小的幸福?
惡心死了、可怕極了,他以為自己是愛情小說家,他想用這種話唬誰啊,問題是……她被唬住了……
不想看他、不想听他、不想理會他的,可自己那雙不听話的眼楮硬是停在他身上,然後,他走了,不留給她半點反應的時間,走得瀟灑、走得風流,阿觀以為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是自己的專屬權利,沒想到卻被人盜用,偏偏這個盜用者落實得比她更徹底。
他,真是天底下最讓人討厭的男人……